第四章 专案组长殷正源是一个性格平和的人,在他的身上具有明显的“静如处子,动 若脱兔”的特点。该案的侦查进行了多日,此刻没有任何收获又回到了原地开始踏 步,殷正源的部下一个个都很着急,有的眼睛血红,有的满嘴燎泡,他却没事一般 还是那么从容。那天,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黄华清来电询问侦查进展情况,殷正源 汇报时神色镇定,语调如常。黄局长问是否需要增派人手,并说苏联方面也通过侨 民协会向我方提出要不要从他们国内请两位刑侦专家来当顾问。殷正源说什么都不 要,我们能侦破这个案子,请领导等着听好消息吧。 殷正源跟黄华清局长通过电话后,把全组成员召到客厅里,传达了跟局长的通 话内容。大家都以为接着又要举行新一轮的案情分析会议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殷 正源却说大家这一阵忙碌得辛苦了,专案组放假一天,但不能离开,原地休息,好 好睡一天补足觉再说吧。 众侦查员给弄了个目瞪口呆,他们都是办过大案的人,参加过多个专案组,还 没见到有这样的组长,一个个还坐在那里回味领会领导说这话的意图时,殷正源自 己已经上楼躺下睡觉了。于是,众人也就休息吧。 专案组这伙人中,41岁的乔晓光年岁最长,他参加革命已经十几年了,原是抗 联部队的侦查员,后来奉派潜入哈尔滨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中间因为交通站出了问 题跟组织上中断过一段时间的联系。1946年中共执掌哈尔滨政权成立了民主政府后, 乔晓光找到了一位当年的老上级,重新回到了革命队伍,但根据规定,之前的革命 历史、党龄什么的就不作数了。老乔的思想觉悟不是很高,每每对此想不通时就失 眠,时间一长终于想通了,但失眠症却落下了。 前面说过,专案组是进驻被害人一家生前居住的那幢洋房里的,这套房子比较 大,每个侦查员住一间还有多余的房间。乔晓光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听听其他房间 里都是鼾声如雷,也就不想下楼,就在屋里待着吧。乔晓光住的屋子是叶卡捷林娜 生前的书房,书籍等物都已经翻检过后封存起来了,书桌上放着女主人叶卡捷林娜 遇害前阅读的一本小说《七剑十三侠》,他闲着也是闲着,就拿起来随意翻阅。看 了一会儿,乔晓光觉得无聊,想起再过些日子好像是妻子的四十岁生日了,就抓过 台历查是哪天,寻思不知届时是否已经破了案子,会不会误了老婆的寿宴。翻查过 后,又顺手翻看前面已经过的日子,这一翻,似乎有了发现。 叶卡捷林娜可能长期在丈夫经营的卤味店铺当账房而形成的习惯,对于每天的 经济开支会有一个记录,却又没备专门的账本,于是就记录在苏联侨民协会每年赠 送的台历本上。这个记录下1949年已经过去的百十天经济开支的台历本,之前当然 早已被侦查员翻阅过,没有发现可疑情况。但是,乔晓光此刻翻阅之下,对于一个 现象却产生了兴趣。 这个现象是:从3 月5 日开始到4 月16日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每个星期六叶卡 捷林娜都在台历上记下一项开支:钢琴教学费。楼下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案发伊始 乔晓光参加勘查现场时看到过钢琴盖还打开着,上面放着钢琴练习曲的乐谱,而从 琴凳的高度来判断,那是儿童坐的。这说明学钢琴的是叶卡捷林娜的儿子,那位钢 琴老师是每个周六前来叶卡捷林娜的宅第授教的。 乔晓光不愧为老侦查员,他马上想到了另一个似乎应该与之相关的问题:叶卡 捷林娜一家被害那天(4 月22日)是星期五,按理说次日周六钢琴老师应该上门来 的,那么,23日那天这位老师来了没有呢?根据苏联侨民协会的要求,这起灭门血 案没被公开,所有接受调查的邻居都接到了刑警的严厉告诫:必须严格保密,否则 引发的后果将由泄密者承担!那位老师应当是不知道叶卡捷林娜这边发生了血案的, 所以次日按理说是会来的。如果没来,那就似乎值得关注一下了。 乔晓光于是决定查看一下情况记录本。前面说过,专案组的正式成员是七名从 市局、南岗分局抽调的精干刑警,此外,还从南岗分局和管段派出所抽调了六名警 员作为编外成员。这六名编外成员的工作之一是驻守专案组的临时驻地,有调查任 务时随时出动。鉴于苏联侨民协会向哈尔滨市政府提出要求对这起灭门血案对外保 密,市政府同意这一要求。专案组就在向邻居进行调查时向每一户告诫:严守机密, 如有泄密,后果自负,包括追究法律责任。这样,叶卡捷林娜母子三人被害的消息 就被牢牢地封锁起来了。组长殷正源估计到可能会有叶卡捷林娜生前的朋友、熟人 因为不知这边已经发生巨大变故而会前来拜访,特地吩咐值守专案组驻地的专案组 编外成员妥善接待每一个来访者,必须把对方的姓名、性别、国籍、民族、年龄、 特征、职业、住址以及跟叶卡捷林娜的关系都一一了解后予以记录,并让对方签名 确认。这个措施给现在乔晓光查看情况提供了方便。 乔晓光查看下来,发现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六(4 月23日和30日)里,那位钢琴 老师并没有来过。这就似乎奇怪了,对方为什么不登门了呢?是已经完成了教程? 这似乎不大可能,因为从3 月5 日到4 月16日这段时间里,一共只有六个星期六, 而从叶卡捷林娜记录在台历上的账目金额判断,那只是按市场价的两个课时在教授, 总共十六个课时的教程是不能完成对学生的钢琴教学的。但这位老师却不再登门了, 这只能理解此人是知晓叶卡捷林娜已经被害了。而这个消息应该是被严格保密的, 这位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根本没有人告诉过他,还是此人在血案发生之前就已 经得知将会发生血案了——此人是跟案子有关的? 乔晓光等殷正源一觉醒来后,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殷正源大为赞同,于是就决 定调查。 先要了解这位钢琴老师是谁。侦查员根据专案组刚开始投入侦查工作时去邮电 局抄录下来的电话通话名录,找到了一位跟叶卡捷林娜来往较密的苏联女士娜佳, 试着探问,就轻而易举地得知这位钢琴老师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国女子,名叫沙莉雯, 娜佳前些日子正好周末下午去拜访叶卡捷林娜时跟她不期而遇,聊过几句,记得听 她说是住在南岗区齐齐哈尔街一带的。 知道了姓名、居住区域范围,那就好办了。专案组很快就通过南岗分局查到了 沙莉雯的情况:这是一个出生于富家的独身女人,曾去英国留学并嫁给一位医生, 在英国待了十多年,后来丈夫病故,她就回国了。她的娘家家境富裕,而她本人又 继承了亡夫的一笔不菲的遗产,因此回国后也就不必工作。沙莉雯是一个虔诚的教 徒,常常去教堂参加活动,因为钢琴弹得好,还是教堂唱诗班的琴师。 侦查员乔晓光、劳启明、黄涛奉命拜访了沙莉雯,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钢琴家教 不久前发现自己患了肝炎,遵照医生的意见,为防止传染给别人,就不再外出,连 教堂也没去。叶卡捷林娜那里,她曾在4 月20日中午打过电话去通知了此事。至于 她跟叶卡捷林娜的相识,是由一位与叶卡捷林娜熟识的教友介绍的。沙莉雯所说的 情况,当天就由侦查员通过调查得到了证实。 乔晓光是一位具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侦查员,他从沙莉雯那里询问获得了上述情 况后,寻思反正来了,何不顺便问问另外可能相关的情况,于是就开口了:“沙女 士,你去叶卡捷林娜女士那里教钢琴的时候,是否看见过或者听说过她跟什么人有 过交往?” 沙莉雯直到这时还不知道叶卡捷林娜一家已经被人杀害了,但她是一个出过远 门见过大世面的角色,所以不但没有询问叶卡捷林娜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连神情上 也没有任何表露,从容地回答了侦查员的问题:“我从3 月5 日到4 月16日,一共 去过叶卡捷林娜女士那里八次,因为跟她除了钢琴教学方面的关系之外没有其他的 来往,甚至也说不上是朋友,因此她不可能跟我聊什么话题的。至于她跟别人交往, 我只见到过一次,那天,好像是我第三次上她家去教琴吧,让我想想,对的,是3 月19日下午。我去后不久,有一个男子来找她了……” 根据沙莉雯的叙述,3 月19日在叶卡捷林娜家里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幕:那天, 在沙莉雯到达后大约半个小时,门铃忽然响了,叶卡捷林娜的大儿子叶夫根尼不等 妈妈吩咐就冲向外面的大门,等到叶卡捷林娜站在台阶上张望时,叶夫根尼已经把 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凶狠的男子放了进来。沙莉雯这时正让那个学琴的小儿子自己 弹刚教的练习曲,正好有空闲,就对那个不速之客留意了几眼。那是一个中国人, 穿着一身苏军坦克手的军便服,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岁样子,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箱, 对女主人说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您带些鲜鱼和蘑菇,都是我亲手弄的,给孩子 们炖汤喝吧。叶卡捷林娜对来人很客气,看样子两人是熟人,叶卡捷林娜管对方叫 “老丰”,问老丰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干什么营生。老丰说,我早就回巴彦老家了, 也没干什么好活儿,捕鱼、打猎,贩贩山货,日子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呗。 因为客厅里在教琴,叶卡捷林娜就在厨房里接待老丰。这时孩子已经弹完了练 习曲,沙莉雯接着教授,就没留意叶卡捷林娜跟老丰进行了什么内容的谈话。大约 过了十分钟,她听见厨房里老丰的声音大起来了,似乎很愤怒似的,到最后干脆就 像嚷嚷似的,其中说到了“钱”,还说“当初说好了的”。叶卡捷林娜的声音也响 了,说:“这事早已过去了,再说,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话说过之后,厨房 门就打开了,老丰气咻咻地走了出来,一声不吭,谁也不看,大步往外走。叶卡捷 林娜跟在后面,叫着“老丰”,手里拿着一大块用干树叶包着的咸肉,想是准备还 老丰礼的,但老丰没应声,三步两步就走出客厅,跃下台阶,顺着甬道穿过花园出 门而去。 这是一条线索!专案组随即开会研究,决定立刻追查那个被叶卡捷林娜称为 “老丰”的男子。 根据沙莉雯所提供的情况,那个老丰来自巴彦,那就到巴彦去找。巴彦,原称 “巴彦苏苏”,这是满族语言,意思就是“富贵的故乡”。巴彦在各个历史时期都 有少数民族在这里过着游牧生活。19世纪中叶,随着黑龙江土地的大量开发,清咸 丰九年(1859年)始招民兴垦,设治城为中兴镇(即现今的巴彦镇——巴彦县城)。 本案侦查阶段时的巴彦县,归东北行政委员会松江省管辖。如今的巴彦已经属于哈 尔滨市,以现在的交通条件,从哈尔滨市区到巴彦县城,驱车两小时就可抵达。但 在1949年,那还是需要多花费些时间的。专案组派乔晓光、劳启明、小张、黄涛四 名侦查员前往巴彦执行查访老丰的任务。 四人到达巴彦后,先去县公安局,一说情况,巴彦同行自是热情配合,县局随 即跟巴彦镇派出所联系,派出所说这事由我们协助办理就是,请哈尔滨同行到派出 所来吧。 那时的巴彦县城,全部居民也不过两三万人,又没有什么外来流动人口,查起 来比较容易。派出所长把户籍警召来,说把全镇姓丰的人都先列出来。但是,户籍 警们说他们的管段里都没有姓丰的居民。这下,乔晓光四人傻眼了。稍停,乔晓光 说没有姓丰的,那就找姓封的吧。他说话时显得从容镇定,心里却是颇为忐忑,如 果连姓封的也没有,这事只怕就大为犯难了。 不幸的是,这份预感还真应验了,整个县城姓封的倒是有的,不过是一个年已 七旬的老太太,这不是跟没有一样吗?几个侦查员中,数乔晓光年龄最长,资格最 老,当下其他三位就都盯着他了:大哥,这事咋办? 乔晓光平时看上去还是有点风度的,但到这时风度就没了,一着急便冲三位年 轻同僚吼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四个侦查员面面相觑,一时间哪个也不知说什么好。其实,问谁去这个问题还 是有答案的,那就是问专案组长殷正源去。只要往哈尔滨打一个长途电话过去就可 以了。但乔晓光没有想到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头儿倒是有法子解决的,所以,迟迟没 有打这个电话,而是去了旅社,准备住下后再作计议。 旅社就在县公安局对面,乔晓光四人刚刚安顿下来,公安局派人请乔晓光去接 听电话。那时候,从哈尔滨拨打电话到巴彦县属于长途电话,得费一些时间才能接 通。乔晓光连忙赶去接听时,电话却已经断了,就只好等候。等了十几分钟,电话 重新打过来了,是专案组长殷正源打来的,询问乔晓光一干人在巴彦调查的收获。 乔晓光如实一汇报,殷正源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说,既然姓丰、姓封的都查不实,那 你们就去查名字中有“丰”、“封”的人,不管是排在姓名的第二位还是第三位, 只要有这样一个读音的,先列出来再说,然后再最后进行甄别。 乔晓光四人照着殷正源的吩咐做了,不禁由衷地感叹一番:什么叫水平?这就 叫水平!殷正源这个主意使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巴彦县城里果然住着跟沙莉雯 所说的外形相符的老丰,当然不姓丰,而是姓柳,叫“柳盼丰”。柳家在当地小有 名气,那是因为柳盼丰的祖父当年是清政府的一员下级武官,跟着上峰驻守东北, 咸丰爷降旨设立巴彦城时,柳老爷子是一名参与这一工程的成员。后来,柳家就定 居在巴彦了。柳家世代习武,传到柳盼丰这一代,有三个男丁,柳盼丰是老三,是 三个弟兄中武艺练得最好的一个。他的名气不单在巴彦当地,在黑龙江乃至周边地 区也有流传,江湖上人都唤他“老丰”。 侦查员于是就决定去柳家跟老丰当面接触,乔晓光对小张三人说,这家是练武 的,咱们得小心点,没准儿人家要跟咱抄家伙也难说,大伙儿把枪都准备好了,进 门后站立的位置也必须注意。 到了柳家,那是一个正房前有着一个大院子的宅第。院子里有练武用的沙坑、 木架子、梅花桩、箭靶,两侧的兵器架上插着多种多样的兵器,一看就是沉甸甸的 真家伙。柳家老大接待了侦查员,很是客气地把乔晓光一行让到屋里,老二出来寒 暄后,奉烟沏茶。 乔晓光经验丰富,生怕着了道道,烟不敢抽,茶不敢喝,把自己的香烟拿出来 请对方抽,然后发问:“二位先生怎么称呼?” 对方从容回答,老大叫柳盼安,老二叫柳盼富。 贵府还有一位叫柳盼丰的吧? 哦,是有的,那是咱家老三。 我们想见见他。 哎呀!不巧得很,老三不在家。 不在家?他去哪里了? 这可不知道了。咱弟兄三个中,就老三这么个年岁了还没成家,没有家小拖累, 就活得自由滋润,想走就走,好比天上的鸟,水里的鱼。 侦查员当时信以为真,但出门后去附近一家烟杂铺子买烟时,乔晓光跟掌柜的 顺口聊几句说到了柳老三时,却听对方说老丰就是他们进门后从后门溜走的。 劳启明等三人顿时气咻咻地要返回去找柳老大兄弟算账,被乔晓光若无其事地 阻止了。乔晓光抗联侦查员出身,以前此类情况碰到得多了,对付这种事情很有经 验。他说柳老三听说我们上门了拔腿开溜,那是好事,这说明他是“哑巴吃饺子— —心里有数”,这家伙多半跟本案有关系。我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办呢?很简单,一 个字:走! 走? 对!走。离开巴彦,让人家知道我们几个从哈尔滨过来找柳家老三没有找到, 现在回去了。 干侦查工作的都是聪明人,当下一听就都明白了,于是就去旅社退掉了登记的 房间,又去县公安局辞行,然后离开了县城。 其实,乔晓光一行并没有离开巴彦,他们出了城后就另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那么还找不找老丰柳老三呢?当然还得找,不过已经委托巴彦县公安局的同行去办 理此事了。 县局派了几名便衣去柳家周围蹲守,老丰的举动果然不出乔晓光的意料,当晚, 他从外面躲了一阵回家时,在门口被逮个正着。同时被拘捕的,还有老丰的两个哥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