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头天晚上张正才副局长打电话给周啸南,说沈书记要听刘景兴失踪案的汇报。 当时周啸南正和几个队里的弟兄在市局大楼旁边的“欣欣酒家”吃火锅,边吃边研 究这几天的工作进度。听说是沈良浩要听汇报,而且地点在市委政法委书记办公室, 周啸南心里有点发怵。接电话时,他悄悄走到一个无人的包间,低声对张正才说: “张局,您看是不是我先跟您把情况汇报一下,统一一下口径?” 张正才在电话里迟疑了三秒,答道:“算了,这事是市委主要领导抓的案子, 我不便多过问。” “那您也去吧?”周啸南带着恳求的语调对张正才说。 张正才想了一下,同意了。听说张正才也要去,周啸南心里踏实了许多,有这 个老上司在场,他仿佛就有了主心骨。心情一放松,口气也放开了许多。又说: “您既然要去,要是情况不清楚,沈书记问起来,回头您还不是又骂我?” 张正才“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小子,别耍心眼,想拉我给你顶缸?这套 儿我玩了几十年。交给你的任务就以你为主,没人给你垫背。”他清了下嗓子,又 说,“再说,你这帮人还不都是我带出来的,你这几天干的啥事就算你不说,别人 还不告诉我?” 周啸南忙赔笑道:“那是,那是,咱这点破事哪儿瞒得过您啦?不过,张局, 您这句话我可有想法了,敢情您在我身边安有钉子呀?” 张正才正了正腔,调侃地说:“怎么,不服气?告诉你!这不叫安钉子,这是 本局座密切联系群众,是本局座与刑警队众弟兄情深义重。小子,学着点。”说完 挂了电话。 沈良浩五十六岁,是市委徐夫明书记的老部下,徐书记到清远市后,想办法把 他调到了市里,进了常委,兼市政法委书记,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在清远市 也算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但他分寸把握得很好,一般业务工作很少具体过问,重大 部署去一下,重特大案件必到场,其余都是张正才等人在抓。按他的说法是,三分 之一精力抓队伍、抓干部,三分之一精力抓有影响的案件,三分之一精力到处宣传 公安战线的困难保经费。对于他的为人,清远市至少有三种说法:一种是同级同僚 和非政法部门的官员,都说沈局长好打交道,为人爽快;另一种是政法系统,特别 是公安内部,说他不好接近,严肃有余而亲和不够;还有一种就是普通老百姓的说 法,说沈局长不像公安局长,总在电视里开会。这恰恰证明,长期的基层工作经验 和军队生活的磨炼,培养了沈良浩政治敏锐、原则性强、外热内冷的政治家性格。 张正才和周啸南敲门而入时,沈良浩没有显露出过多的热情,只是右手拿着铅 笔,头略抬了一下,瞅着对面的沙发,颔首示意道:“哦!来啦?辛苦了。坐!” 然后欠了欠身子,把身体重量尽可能放在真皮高背靠椅上,微仰身子看着来人坐下。 秘书进来给二人倒了杯水,茶叶是上品的“碧螺春”,滚开的水冲进透明的玻璃杯, 不一会儿茶叶就像柳枝一样绽开,没有一丝浮尘,杯口冒出一缕淡淡仙气一样的青 雾。 在张正才的示意下,周啸南开始汇报刘景兴失踪案的查找进度。他局促不安地 并紧双腿,手拿汇报材料,用干巴巴的话语掩示自己略带紧张的心情。刚念了三分 之一,沈良浩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有材料,是吧?有材料就别念,放这儿行了, 说说具体情况。” 周啸南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接到任务后我们做了五件事:一是派人到外贸局 走访群众,特别是刘景兴的秘书彭建军,他是最后的目击者及接触者;二是了解刘 景兴的一些工作及生活状况;三是找了刘的亲属,主要是他妻子及在上大学的儿子 ;四是全市部署查找并请求省公安厅在全省找;五是与出入境部门联系,查阅出境 人员名单。”说完,周啸南瞟了瞟张正才,张正才像没看见似的一言不发。 听完周啸南的汇报,沈良浩拉长腔调,眯着眼问:“啊,嗯,有什么反应?” 周啸南正了正身说:“他妻子很悲伤,几次说要找徐书记,还要到北京去告状, 说是有人暗害他。” 沈良浩欠了下身,把玩着手中的铅笔,饶有兴趣地接了句:“哦?有人暗害? 谁?她说了没有?” 周啸南笑了笑说:“刘妻神经过敏,说是副市长吕淮北要害他。” 沈良浩也笑了笑说:“这罪名可不轻呀,老吕这些年和老刘不和很多人都知道, 何况是老夫妻呢。不过,告状可是要凭‘材料’的呀,只怕她没这个本事吧?” 听到“材料”二字,张正才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毕恭毕敬的 神态。 “单位呢,单位有什么情况?”沈良浩接着问。 周啸南忙接话:“单位不少人反映刘景兴工作方法比较简单,脾气倔,不太好 接触,而且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 “说说!”沈良浩向前倾了一下身子。 周啸南一进入具体案情,立刻变得伶牙俐齿:“群众反映,刘在上个世纪六十 年代支援三线建设时认识一个女技术员,当时二人十分要好,但由于女方已订婚, 而且对象是军队干部,遭到批判,二人从此分手。女技术员有个女儿,当年的知情 人称,女儿与母亲长相极为相似,简直就是母亲的翻版。”说到这里,周啸南端起 茶杯润了润嗓子,接着说,“有人说这个女孩来到清远后,刘景兴与她关系十分密 切,还以外贸局的名义送给她一套现值四十多万元的房子。” 说完,周啸南递上了有丁小娟照片的调查材料。 沈良浩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老花镜,仔细端详着丁小娟的照片,沉吟片刻说: “果真国色天香啊!”接着又问,“还有什么情况,经济上呢?” 周啸南仔细地观察着沈的表情,希望从他微妙的眼神中揣摩出点什么,但他仍 然一无所获,只好认真地答道:“账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吕副市长与刘景兴 交接时,就存在着账目不清的问题,现在外贸局财务部门仍然用的都是吕的人马。 外贸局有些经费根本就是无底洞。招待费、差旅费、业务费,都是难见到正规单据 的,这里面大概有一百多万没细账。对于每年进出口贸易数亿元,为国家赚上千万 美金的外贸局来讲,百十万元也不算什么。” “胡扯!”沈良浩突然提高了嗓门,把手中把玩的铅笔往桌子上一甩,两眼直 瞪着周啸南,气呼呼地对张正才说,“老张,这叫什么话,我们清远市真富到了那 种程度?百十万不算什么?百十万是多少下岗职工的基本生活费,是我们公安局欠 民警的多少医疗费。你的口气好大!百十万都不在眼里。” 周啸南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他一个本能的想法是 立即站起来接受批评,但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在市委办公室,不是在市局机关,更感 到手脚无处可放,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下去。 沈良浩发火的时候,张正才也愣了一下,但他毕竟在官场混的年头长,不像周 啸南是那种纯业务干部,很快就平静下来,细心揣摩着沈良浩的意图。 张正才不是那种单凭血性办事的人。平时,他很欣赏自己篡改过的一句歌词: 该出手时才出手!“才”和“就”这两个字一变,就构成了张正才一生的人生哲学。 按他的说法,“就出手”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基于自己道德价值判断的自然行为, “才出手”是自身利益权衡后的结果,是看清形势后的主动态势。人生不能完全基 于道德价值判断而生存,因为道德价值是可变的,而利益是永恒的。 马上,张正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挺了挺腰板,用坚定、诚恳的口吻低声 说:“沈书记您批评得很对,确实,这些年我们一些同志因为条件好了一些,就不 太注意爱护国家的一分一厘了。这不光体现在日常工作上,追求好设备、好汽车, 出差不愿住小饭店,还体现在工作上对一些现象见怪不怪,不愿做深入细致的调查 研究,大而化之。这说明沈书记常对我们进行的艰苦奋斗教育意义很大,我们平时 管理队伍的不足,抓业务多,抓思想作风少。回去后我一定向党委其他同志传达沈 书记的批评,从这个案件,从周啸南同志思想上暴露出的这种苗头抓起,在全局整 风。” 听着张正才不着边际的检讨,周啸南心里由刚才的恐慌转向了不快。他心想, 干吗呀,张局,至于吗?还拿这事当典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刑警队的家底, 什么时候我们不艰苦奋斗了,哪次办案出差兄弟们不贴钱?又有几次出差不是为了 省钱兄弟们睡一个单间打地铺?想着想着,脸上就有一些挂不住。 沈良浩没有吭声,像是平缓了一下自己愠怒的心态,放下手里的茶杯,冲张正 才摆了摆手说:“算了,老张,我可能太急了点,压力大呀!刘局长失踪,政治上 没说法,经济上没说法,刑事上也没说法,这叫咱们这些穿警服的怎样向市委、市 政府交待嘛。”接着,沈良浩严肃地对张正才和周啸南说,“这个案件,是个政治 任务,我要求你们本着对党、对人民负责的态度,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查到底, 情况不一定天天报,我要迅速见到结果!” 从市委出来,钻进张正才的黑色桑塔纳2000型小轿车,周啸南心头仍像是一团 猪毛塞堵住似的很不舒服,双眉紧皱,一声不响地坐在副驾的位置。等司机把车开 动后,他才压住怨气,打电话通知程开远等办案人员下午两点半以前赶回队里集中, 等他和张局回来。这时候的张正才已经恢复了在部下面前的自信,他从后面伸过手, 拍拍周啸南的肩膀,笑着说:“怎么?挨批评不服气是吧?” “哪敢呢?下级服从上级嘛!”周啸南头也没扭,气鼓鼓地说,“反正领导总 是正确,不然党中央的英明决策靠谁体现?” 张正才没接这茬儿,身子往后座上一躺,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太年轻,少 历练呀!”然后闭目养神。 周啸南不服气,扭过头朝后座上的张正才说:“张局,沈书记没听完情况,也 没作具体指示,你叫我们这些办具体事的咋办呢?任务又逼得那么紧,这不是叫瞎 子拉车吗?起码也要画条道嘛!” 张正才根本没听周啸南的牢骚,他的思维已经随着飞驰的车轮进入了另一个世 界。这个世界里晃动着两样东西的影子,一个是“材料”,刘景兴夫人的材料;一 个是“账本”,外贸局的账本。沈书记其实把话都挑明了,他要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这沈书记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呢?自认为清醒的张正才又陷入了糊涂的境地。但他心 里已暗暗拿定了主意,这两位都是市委的常委,他都得罪不起,还是让年轻人在前 面干吧。自己在后面,不至于一不小心掉进政治漩涡,全军覆没。 匆忙扒了几口饭,周啸南就猫进他的办公室,斜躺在办公桌的皮靠椅上,双脚 很轻松地跷到桌面,随手拿了张报纸,不到三分钟,手上催眠的报纸就耷拉在了椅 子下,鼾声开始在办公室回响。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习惯,也似乎是天下刑警的习惯。 他们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但中午这一会儿,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状态,谁也别想把 他们拉出梦乡。只有这样,这些人才能保持夜里警惕的眼光,才能精神抖擞地迎接 战斗。 两点四十分,张正才板着脸跨入会议室,对周啸南迎上去的笑脸没有回应,只 是把手中自带的不锈钢保温杯用力朝桌上一蹾,然后用左手握住杯沿,右手拧住杯 盖,扭动身子,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杯上,缓缓打开杯盖。他瞟了一眼正中位置的 周啸南,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旁边努努嘴。周啸南立即意识到自己有点 不妥,忙赔着笑脸把屁股挪到了右手边的座位上。右边桌旁的几个人也随之一阵躁 动。 张正才金刀大马地坐下,环视了一下参加办案的民警,用极严肃的语调传达了 上午到沈书记那里汇报工作的情况以及沈书记的批评。说到“百十万”的话题时, 他的眉头紧皱,左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大声喝道:“同志们!沈书记完全批评得 对呀!程开远,你说,你这个老算盘,对那百十万算过没有?啊?没算?你为什么 不算,为什么不调查?小数字,什么小数字,你有几个百十万?你们刑警队有几个? 这不是思想作风问题是什么!” 周啸南见火烧到别人身上了,忙欠身接话道:“这不怪开远,是我没注意。” “别往自己身上扯!你屁股也不干净!你到刘景兴家调查,老太太反映的情况 有笔录有文字材料吗?没有?你认为是笑话?” “啪!”张正才忽地站起身,把手上的笔记本猛地摔在桌子上,两眼直瞪着在 场的人员,腮帮子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现场立刻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坐在后排的老侦查员示意刚参加工作的女内勤李丹红 上前给张正才倒水,想借机缓和一下会场的气氛。小李慌忙提起开水瓶朝前疾走, 忙乱中一脚绊在侧边的长条凳上,“叭”的一声闷响,开水瓶摔在地上爆炸开来。 小李吓得愣在那儿一声不敢吭,呆呆地望着张正才。张正才瞅都没瞅这边一眼,其 余队员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个个挺直腰杆紧紧盯着张正才的眼睛。大家的精神 全都集中在张正才怒气冲天的国字脸上,集中在这个身上有刀伤、砖伤、棒伤、枪 伤,这个为手下弟兄扛担子不惜得罪上级领导、自背处分、至今还是副职的五十六 岁老头儿身上。 “你们想想,工作了几天,人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做透,线索一个没有,影子 一点儿不见,群众反映你们没取材料,不清楚的账目你们没有清理,你们还有脸到 市委汇报!”张正才一句紧追一句,一点儿不留空隙,“刑警,就是警察中最‘行 ’的警种,你们‘行’吗?你们配这个字吗?你们是不是只会抓扒窃抓小偷,只会 干粗活?遇到细活就傻了?”张正才边说边用嘲讽的眼神瞥着周啸南。 周啸南的头没有耷拉下去,也不像在政法委听沈书记批评时那样坐立不安,无 地自容。他两眼喷着怒火,双手在桌面上微微地颤抖,控制着自己不要冲动。他感 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听到炮声、闻到硝烟而扬蹄嘶鸣的战马,急于挣 脱主人的缰绳。他的血沸腾起来,内心的焦躁让头发都快竖了起来。现在他唯一的 渴望是张正才快点讲完,赶快离开,让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扑向战场。 张正才已明显地感受到了周啸南的情绪,同时,他也从全体侦查员起伏的胸脯 和急促的呼吸声中感受到了这股即将迸出的热血岩浆。深知这支队伍秉性的他已很 满意目前这种状态,他知道弓已拉满了,剩下的只是发射而已。 张正才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捡起桌上的笔记本,习惯性地拍了拍背面,厉 声道:“具体工作我不多说,你们自己商量。我只要一个东西,那就是要人!要线 索!要扎实的情况!”说完,把笔记本朝左腋下一夹,麻利地转过身,昂头走出会 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