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个嫌疑人,名叫沈扶鼎,北京人氏,四十八岁。此人说起来非等闲之辈,其 祖上三代均为清朝官员,曾祖父、祖父都是官至三品,其父稍稍不济,也放过一任 湖北鄂州道台。沈家祖祖辈辈是汉族人,后来到了曾祖父那辈,蒙清廷恩典,抬籍 进了满族,此后就算是少数民族了。沈扶鼎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打从三岁就接受 文化教育,什么四书五经、唐宋诗词念得滚瓜烂熟。家庭原是准备把他培养成为朝 廷官员的,他也确实下过苦功死读书,一时差点被人视为神童。后来还没来得及进 行尝试,清王朝就给革命党推翻了。 进入民国,沈氏家族渐渐开始败落,到了沈扶鼎二十岁时,几乎已经沦落到吃 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幸好他童年时苦读的那些老古董还好派派用场,就去教私塾。 教了一段时间,就窗户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全北京都在说沈秀才书教得好。 两年后的夏天,沈扶鼎趁放暑假的机会去山东济宁走亲戚。在济宁,一个偶然的机 会使他结识了后来成为“一贯道”全国总坛主的张光壁。沈扶鼎从此就对“一贯道” 产生了兴趣,半年后寒假时再次赴济宁,经被当时“一贯道”全国总坛主路中一封 为代表师的张光壁亲自点化加入了“一贯道”。当时,“一贯道”正制订从鲁豫苏 交界向全国扩展的战略计划,物色了一些儿童准备培训为“三才”。张光壁看中了 沈扶鼎的才学,就请沈留下负责教授四书五经和古诗词,遭到了沈的拒绝,只答应 在寒暑假期间前来济宁帮忙。于是,之后的几个寒暑假,沈扶鼎都是在山东过的。 到了1930年,张光壁接替路中一执掌“一贯道”,马上开始实施向北平、天津 扩展的计划。以张光壁的想法,凭沈扶鼎的才学和在“一贯道”的资格,完全可以 担任“一贯道”北平市的总坛主。可是,跟沈扶鼎一说,沈一口回绝。张光壁无奈, 只好另外物色人选,后来培养木匠出身的河北束鹿县(今辛集市)人张五福出来维 持。张五福先担任天津“一贯道”的总坛主,抗战开始后又被张光壁派往北平担任 总坛主。这时,沈扶鼎教的私塾已经关门,他的生计发生了困难。经张光壁介绍, 就去了张五福手下,还是点传师,但他不执行通常“一贯道”点传师的点传新道徒 入会,而只是相帮搞搞文字方面的工作,也曾给“三才”讲过四书五经、唐宋诗词 之类。由于有张光壁的那层关系,再说其还是老资格的点传师,所以受到了道众的 追捧。一些富裕的道众经常赠送金钱、物品,再加上道内发给他的资助钱,使他的 家庭成了一个有点小财的小康之窝。 北平和平解放后,沈扶鼎的一位二十年代时的私塾学生前来看望他,这位学生 在抗战前就已经参加了中共,这时已经是个团级干部,劝沈应当出去参加工作。于 是,沈扶鼎就去了一家亲戚开的建筑营造社,协助搞搞管理。后来,北京市开始取 缔、打击“一贯道”了,以沈扶鼎在“一贯道”的那份资格和名声,当然是第一批 被捕的对象。不过,折进局子承办员讯问、调查后,却发现这主儿似乎是徒有虚名, 说他是“一贯道”的点传师没假,可是查下来他却从未点化过一名新道徒;说他是 “三才”的培训教员,他本人却并不熟悉“三才”的那一套伎俩手法,他做的事情 仅仅是教授四书五经、唐宋诗词。这样,对于如何处置这人,内部就有两种意见: 一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认定是点传师了,就得严厉打击,至于是否枪决或者 判重刑,法院自会根据其罪行大小量刑的;另一种是根据其在“一贯道”的实际表 现,这人还算不上顽固反动分子,点传师一职也是徒有虚名,所以,按照党的政策, 还是稍加处罚即可,比如判个三年,或者干脆释放后管制起来。 两种意见发生了碰撞,以当时的形势,最后是第一种意见占了上风,这样,沈 扶鼎的名字就被列入了必须严厉惩罚的“一贯道”骨干分子的名单报送法院了。那 当儿正是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法院判决时光凭“二十年代即加入‘一贯道 ’,担任点传师”这句话,就可以判死刑立即执行枪决了。 沈扶鼎看来已经处于命悬一线的绝险境地了,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于是在 看守所就开始采取自救措施,抛出了两份材料。一份是1928年李大钊被害后他对收 殓烈士遗体出过力,另一份是抗战时期他曾应中共北平市地下党组织的要求,协助 做过几件事情,跟在伪警察局供职的学生、道徒通融释放了几名什么什么人,协助 收集过什么什么情报,替八路军购买过什么什么药品和医疗器械。 看守所把材料转给承办员后,承办员进行了核实,证实沈扶鼎所言不谬。于是, 沈扶鼎就得以化险为夷,什么尾巴也没有地离开了看守所。 可是,当沈扶鼎准备回建筑营造社继续搞管理时,尽管那边是亲戚,但却板起 了脸打了回票,原因不言自明。这样,他就面临着一份尴尬,因为他解放前的那些 积蓄在这次取缔“一贯道”运动中,已被经人民政府发动的退出了“一贯道”的原 先那部分最底层的道众通过合法途径拿走了,理由是这些钱财原本就是道众在受蒙 蔽的情况下送给“一贯道”骨干分子的。这样,沈扶鼎的家庭生活就发生了困难。 好在他还有那个当团级干部的学生,给他介绍了一份教书工作。 沈扶鼎的物质生活从此就发生了变化,由原先的小康变成了拮据,而且在精神 上也感到十分压抑。这使他非常痛苦,有时在喝了些酒后跟朋友聊天时就会说些令 人心惊的话语,比如“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我当初就跟张光壁大干了,如今 早就带足了黄金在海外享福了”、“就是1950年我要醒过来也还来得及的,张五福 逃往香港前,曾经悄悄问过我是否有兴趣跟他到香港转转,我当时听出了一点名堂, 料定他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舍不得家庭,哪知,竟闹了这么一个结果”、 “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老子就要仔细想想啦”,等等。 这些话说得多了,渐渐就被人报告给派出所了。派出所觉得沈扶鼎是那种老学 究式的迂夫子,认为他只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未追究。这次发生了拐劫儿童系 列案,侦查员小王登门查摸情况了,派出所于是就把上述情况介绍了一遍。小王觉 得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分子,于是就向专案组汇报了。 专案组长吴福鑫认为这确是一个可疑人物,于是就指令熟悉“一贯道”情况的 老范出马,带上小王和另一侦查员小马前往沈扶鼎供职的崇文区红桥小学了解情况。 这一了解,沈扶鼎就显得更为可疑了。据学校领导介绍,以沈扶鼎的学识,一 到这种小学校自是挂了头牌,其他老师对其甚是尊重,一点也没有因为此公曾是 “一贯道”分子又被政府逮捕过而有所歧视。没想到这人却没有熟读经书的那种士 大夫式的儒雅风范,把别人都看做土牛木马,喜欢教训别人。这倒还不管他,问题 在于给学生上课时,遇到他认为聪明伶俐的孩子,就会情不自禁地说人家:“以你 这份才气,如果生得早,赶在民国年代,当个‘一贯道’的天才绝对没有问题!” 沈扶鼎不但敢在课堂上公开这样说,他还有胆量跟学生家长中的“一贯道”分 子接触。这个人喜欢家访,放了学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经过学生的家时,就会 顺便进去访问。这种访问跟其他老师的家访又不同了,从头到底可以不提学生在校 表现,不问学生在家情况,而是跟家长闲磕牙瞎聊天。时间稍长,学校领导听见了 风闻,就开始注意他了,留意下来,发现他跟曾经参加过“一贯道”的学生家长特 别谈得来,有时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谈得兴起,干脆就在人家那里喝着酒继续下 去。那么他聊些什么内容呢?据校长介绍,他曾经问过两个其家长跟沈扶鼎聊得蛮 热络的学生,说是天南海北都聊,其中着重聊的是“一贯道”的情况。 三个侦查员商量了一下,决定通过派出所找那几个曾经跟沈扶鼎聊过的参加过 “一贯道”的学生家长调查一下,看究竟聊了些什么。 派出所按照侦查员提供的名单,找来了三个学生家长,这三人以前都是“一贯 道”分子,不过属于一般徒众,解放后政府取缔时前往登记一下,宣布退道了也就 是了。侦查员分别跟他们谈下来,又获得了沈扶鼎的可疑言论。据他们说,沈扶鼎 曾经发过感叹,说:“想当年,张光壁总坛主是何等的威风,就是他的夫人孙素贞, 也还不是举手一呼,应者云集,要什么有什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天津总坛主交来 了一百五十根金条!不要说这种全国总坛主了,北平的总坛主张五福,我是看着他 被张光壁提携发迹的,还不是神气得跟皇上似的!”然后总结道,“所以,若有机 会时,看来还是得抓住,搞一个什么道什么会的折腾一番,享受无穷啊!”还说, “现在共产党取缔‘一贯道’,那是因为‘一贯道’是在人家手里成立的,是被国 民党、日本人喜欢的帮会,共产党肯定容不得嘛。如果以后成立一个新的什么什么 道,打出拥护共产党的旗号,人民政府还不是眼开眼闭默认了?” 侦查员的这番调查,差不多已经用去了一天时间,此刻已是5 月13日下午4 时 许。经验丰富的老范稍一考虑,决定立刻传讯沈扶鼎。他和小王、小马当即制订讯 问提纲,同时请派出所出面去红桥小学传讯沈扶鼎。 片刻,前往红桥小学传讯的民警打来电话,告知说沈扶鼎放学后就离开学校了, 不知去向。老范想起上午去红桥小学时看到那里张贴的“政治学习通知”,就说学 校不是规定教师放学后一律留校参加政治学习吗,他怎么不参加?民警于是就请校 长跟老范直接说明。校长在电话里告诉老范,沈扶鼎最近一直没有参加政治学习, 从上周开始就在请假了,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参加学习了。老范听了感到奇怪,就问 他不参加学习那去干什么了呢?校长说他请假时的理由是老婆生病,需要他照顾。 侦查员于是决定去沈扶鼎家,哪知过去一看,沈扶鼎的老婆并未欠安,问了问, 沈扶鼎这些天放学后到家转了转就出去了。去哪里了?去他表妹家了。 沈扶鼎的表妹是干什么的? 她叫蓝静珠,是协和医院的外科护士。 老范一听外科护士,马上联想到了案犯拐劫儿童时使用的麻醉剂,一个激灵之 后,就问这位蓝小姐住在哪里,答称是在瓷器口永平里。然后,去派出所给吴福鑫 打了个电话报告了一下情况,和小王、小马立马前往瓷器口。 沈扶鼎果然在蓝静珠那里,正和表妹以及两个表外甥一起吃饭呢。侦查员这一 登门,这顿饭吃得自然就不大顺畅了,匆匆结束后,两人就被户籍警出面给传唤了。 到了派出所,两人分头接受讯问。那时还没有讯问犯罪嫌疑人必须两个以上执法人 员的程序规定,三个侦查员一分工,是老范讯问沈扶鼎,小王、小马讯问蓝静珠。 老范还没开口,沈扶鼎倒已经开口提出质问了,说民警同志您找我有何贵干? 老范说没事能找你吗?你自己最近干了些什么事儿还不清楚?先说说你最近几天在 干什么!沈扶鼎说我不是天天在学校上课吗?还能干什么呢?上课?那晚上在干什 么?怎么老是请假逃避政治学习?说是老婆生病了,可是我们去你家看过问过了, 你老婆身体好着呢!说吧,就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可是,沈扶鼎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主儿,又折进过局子,因此老范这一套秋风 黑脸吓唬不了他。他一脸无辜地说,民警同志,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比如我沈某 犯了什么事,触到了哪个律条,是该坐牢还是该杀头,您一一明示就是了嘛,何必 摆出这副样子?这样,老范就只好从其散布的那些关于“一贯道”的言论谈起了。 原以为沈扶鼎还会抵赖,那就要拿出证人的书面证词来对付了。哪知,沈扶鼎又给 了他一个意外:一口承认确实是说过这些话的,那是酒后胡言,当不得真的。我沈 某跟“一贯道”的关系,早已是铁板上砸钉子,定了性的,我虽然是“一贯道”的 点传师,但那是个虚衔,我连怎么点化道徒都不清楚啊,所以,我其实不过是“一 贯道”那几个头头脑脑的私人朋友罢了。 老范这才意识到今天碰上的对象似乎是个不大好啃得下的主儿,正盘算着怎样 往下进行时,却见侦查员小马在朝他做手势,便往外走去。在走廊里,小马悄声告 诉说,那边屋里,他和小王已经把蓝静珠攻下来了。 三十二岁的外科护士蓝静珠,是一个外表看上去似乎干练精明的女人,但其实 属于那种色厉内荏的角色,她面对着两个脸挟寒霜的警察,平时的那份干练、精明 和泼辣全都没了,剩下的只有一副可怜巴巴。对于侦查员来说,这就好办了,因为 通常的概念就是“你如果没有问题,那你反常干吗”,于是,小王、小马就认定蓝 静珠多半确实是有问题的。于是就吓唬和政策攻心双管齐下,没一个回合她就缴械 投降了,乖乖作了招供。 招供的内容是:蓝静珠这几天正跟表哥沈扶鼎策划偷渡香港,投奔蓝静珠在香 港经商的丈夫。据蓝静珠交代,这个想法是她提出来的,但是她不知如何才能偷渡 出去,于是就想找人咨询。但这种事儿是犯法勾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逮住了 张嘴就问的,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表兄沈扶鼎,于是就把表兄约过来了。哪知 沈扶鼎听她一说动机,顿时大喜,说表妹这事儿咱俩一起做吧,这大陆上我也真呆 够了,真想挪个地方待待,我们一起偷渡去香港吧。对于蓝静珠来说,有个可靠的 同伴一起去香港当然是求之不得之事。这样,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两人这几天就 天天下班碰头,密议偷渡活动的一应细节,还议定等六月底学校放了暑假后,沈扶 鼎专门去一趟广州打探偷渡路数呢。 老范当下一听,心里真是大失所望。他想了想,还怀疑蓝静珠在胡扯,于是就 亲自过去问了问,蓝静珠还是这样说,于是就只得去问沈扶鼎了。沈扶鼎不知老范 出去干什么了,心里正在敲打边鼓。待等老范去而复归时问了句“你跟蓝静珠策划 什么了”,便知道表妹已经交代了,还把他这个表兄也供出来了,于是只得把情况 陈述了一遍,跟蓝静珠的口供一致。 当时,这种密谋偷渡被认为是政治性犯罪行为,尽管蓝、沈两人属于未遂行为, 但也只是属于可以从宽,没有法外施仁一说的。所以,沈扶鼎、蓝静珠两人就未能 回家,当晚就被拘捕了,后来都被判了徒刑。 对于老范三人来说,尽管意外破获了一起偷渡案子,但是,他们需要的线索却 没有获得,所以很是沮丧。三人悻悻地回到海淀分局专案组办公室,向吴福鑫汇报 情况。吴福鑫说你们辛苦了,去休息吧,案子另外有了线索,已经安排同志去调查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