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杭州的夏天是出名的热,陈锦清三年暑假只回家过一次,其余的时间都坐在宿 舍看书。有的时候天气太热,宿舍里连个电扇都没有,陈锦清就直接坐在桌子上。 学生宿舍狭窄拥挤,一般门对着窗户,剩下的两面墙左右各一组上下铺,中间夹着 一张桌子。在闷热的夏季,坐在房间的任何,个地方都会感觉透不过气来,赊非是 直接坐在桌子上,门窗洞开,才能有一点穿堂风。一整个暑假,寂静。炎热,留校 的老师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打着“盘花坐”的学生,穿着运动短裤,端坐在宿舍的 桌子上,右手边是一本摊开的书,左手边是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书,一个暑假看下 来,气质和普通的学生就有了区别。 陈锦清有的时候拿自己开玩笑,说现在自己看书少了,觉得气质又掉回去了。 不过,陈锦清并不是一个“书呆子”,他和其他的男生一样,热爱体育,至今 他还是单位的“体育特长”,打球拿过冠军的!总体来说,他的小球打得都特别好, 像乒乓球、羽毛球,球速快,反应灵敏,对于他来说,好像也没有受过什么人指点, 就是自己拿起拍子打了打,就打得很不错了。他的同班同学说起“阿清”来,都说 他是这样一个人——他要做的事情,他就做得很出色,他从来不是一个随大溜的人, 大家都踊跃上前的事情,你反而看不到他的参与。 有一件事情,陈锦清记得很清楚,上到大学二年级,学校学生要搞串联,去北 京,全班都要走,气氛热烈,形势激动,但是陈锦清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受到感染, 他像往常—样,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吱吱哑哑的老吊庸在空旷的图书馆天花板上孤 单单地转着,可陈锦清并不觉得自己形单影只——那—次串联,学校里空了很长时 间,陈锦清所有的同学都“停课闹革命”去了,只有陈锦清一个人留下。当时他才 二十二岁,学校的一些老教授出来进去,只看到他一个读书的学生,心中暗自佩服 他的定力。 一直到现在,当初的同学见到陈锦清还亲热地叫他“阿清”,在大家的印象中, 阿清是随和的直爽的大度的并且有很好的酒量,不过,了解阿清同学的人都知道, 阿清不反对的事情,不一定是他赞成的。他只撒他认准的事情,哪怕人家都不认准, 他也要坚持;相反,他不认准的事情,即使每个人都说好,他也“我自岿然不动”。 有人说陈锦清能够成功地通过反义PEP 基因途径提高油菜含油量,和他这种“逆向 思维”有关。 大学读完以后,陈锦清尽管成绩优异,但是命运又一次把他这个“会浮的东西” 压到比别人低的位置。他被分配到瑞安县农业局塘下区农技站做技术员,而他的同 学最普通的也都分到了农业局,按照当时的观念,陈锦清分配得最差——甚至比他 不上大学还差——以前在绦合厂修理农机,好在还是“工人”,现在一个城里人被 分到乡下去,说是技术员,其实不就是指导农民种庄稼?陈锦清自己也不满意,可 是那个时候,服从国家分配是一个公民的天职,心里再不高兴也没有办法。 陈锦清到塘下的时候,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塘下区是早晚稻超千斤的先进, 技术员的工作主要是搞“植保”,比如说什么时候喷药,怎样除虫。日子就这么一 天一天过去了,白天下乡,晚上回来自己看书,除了双抢的时候,平常都很清闲。 看不出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机会,生活对人的磨炼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年 轻的时候,谁没有一颗骄傲的心?但你能骄傲多久呢? 那个时候,人们对大学生有一种“盲目”的看法,大学生被誉为“天之骄子”, 在普通人眼里,你上了大学,你就应该是个全才。阿清做技术员这一年,恰逢全县 四级农科网的工作全面展开,全县晚稻丰收,成为典型。领导让他写一篇经验总结 进行推广,阿清不是曾经爱好过文学吗?他洋洋洒洒言之有物,写的总结不仅在县 里有影响力,而且还被省农业厅录用。省里的领导让他到省厅召开的会议上介绍介 绍。哪里想到,就是这么一次普通的开会机会,却改变了他一生的道路一会议在杭 州举办,阿清在会上碰到了农大的老师,那个老师对陈锦清有很深刻的印象——你 不就是那个全校学生都走光了还留在校园读书的同学吗?老师告诉他,机会来了, 国家已经决定次年四月恢复高考,并同时招收硕士研究生。 阿清听到这一消息,如同久旱甘霖,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当时已 经是年底,正是农闲时节,何清一回到农技站,就没有白天黑夜地复习。那一年, 全瑞安一共有8 名考生考研,但只有陈锦清一人考上。这次他报的专业是四年前他 不情愿学的农学,导师是一个50多岁年纪研究水稻栽培的教授,据说,那一年有100 多名学生报考他的研究生,但最后他选择了阿清,理由很简单,阿清的成绩是所有 考生中最好的,连加试的外语都很好。 陈锦清在塘下只呆了一年,第二年四月,他就回到了自己刚刚离开的母校—— 浙江农业大学,不过这次他是攻读硕士学位。多少年后,他大学时代的同学曾经感 慨——当年如果阿清被分配到市里,或许他就不会有那么大动力去考研丁吧? 对于阿清来说,有一件事情几乎是他一生的遗憾——机会来的时候,那么快, 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但是一个闪失,它就走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同时恢复选派留学生:陈锦清同时接到两个通知,第一个 通知来自农大农学系的老师——陈锦清同学你考了头名状元;第二个通知还是来自 农大,不过是农大人事处——学校推荐你出国留学,你准备一下考试。 阿清同学高兴啊,像是过年!他兴兴头头地去考试,主要是日语翻译,一大段 专业论文,人家看都看不完,他一下子就交卷了——对于他来说,笔试不是问题, 看日语论文,大学时代他就会了。因为他意识到在浙江有所作为,必须日语要过得 硬,理由很简单,浙江农业以水稻为主,而日本有丰富的水稻栽培经验。阿清的日 语基本上是自学,遇到看不懂的文章,段落,就记下来,然后跑到绍兴去请教一个 朋友的父亲——那个朋友的父亲是20世纪30年代到中国的日本人,后来在中国落了 户。 日语成绩出来了,阿清又是第一名。他开始准备各项留学事宜,哪里想到天有 不测风云。忽然他得到通知,说学校要追加一个口试。阿清傻了——他是自学的日 语,像那个年代大多数学外语的人一样,学的是“聋哑外语”——能看能写但是不 能听说。他进到考场,老师说“哭哒哒飒以”,他木呆呆的,连“请坐”都听不懂。 这是他一生最惨痛的一次考试经历,他说假如他那次能通过口试,那么他就会是第 一批去日本的农学留学生,至少能节约自己六七年的时间。 很多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机会,但是陈锦清则认为——机会固然重要,但抓住 机会的本领更重要,否则,机会再多再好,也没有用。 因为口试的失败,陈锦清跟睁睁地看着其他同学去了日本,那些同学在专业方 面比他差很多,但是人家张得开口。仿佛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一切按部就班。 不过经过这么一场折腾,阿清同学不像其他的年轻学生那么浮躁那么不可一世了。 农大的校园非常美丽,有许多幽静的小道,有成片的试验田,还有一个植物园 农场:陈锦清最喜欢校园内的池塘,说是一个池塘,实际上有内西湖那么大,可以 划船,湖心还有小岛。阿清同学常常在吃过晚饭以后,看一个小时的书,之后就独 自一个人沿着湖畔的小石板路散步,一边走一边想——他认为在大学时代,他是博 览群书的时代,那三年,他把薄的书读厚;而硕士的三年,是他浓缩提纯的时代, 他把厚的书读薄。这样走了三年想了三年,他开始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形成自己 对专业问题的看法和见识。 他的硕士论文被打了全优,评委会的老师激动地说:“这是一篇我所看到的真 正科学意义上的论文。其他的论文都是观察筛选,而只有这篇是有思想的,有学术 价值的。” 农学论文和其他论文的最大不同是必须来自土地。 “我种了一亩三分地,自己播种、施吧,每一株都不一样,要五点取样,分析 哪颗开花,哪颗是空粒,哪颗是秕粒,做切片。我们同学的论文一半是在地里做出 来的,光会分析不会种不行;光会种不会分析也不行。前者的论文没有数据支持, 后者的论文原则上应该叫观察日记,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学术研究。” 陈锦清选择的课题是当时的热门课题—一—同一株水稻,为什么稻穗的颗粒有 饱满和不饱满之分?假设一个稻穗有100 颗粒子,其中总有20%是不结实的。研究 表明,这是因为稻花有强势和弱势的区别,光合作用的营养首先被送到强势花,所 以弱势花就吃不饱,因此弱势花结的粒子就不如强势花饱满,甚至有可能是空粒。 那么为什么强势花能首先得到营养?当时的理论认为,植物的营养运输主要是以活 性运输为主。被动运输为辅,强势花的细胞活力大,所以它能优先得到营养,这是 生命现象。但是陈锦清通过实验,发现强势花和弱势花的维管素不同,强势花的维 管索发达,而弱势花正好相反,维管素虽然不发达但细胞内涵比强势花稠密,这说 明强势花是以被动运输为主,是物理的,营养通过维管素达到花朵;而弱势花是以 主动运输为主,也就是以活性运输为主。因此强势从无论是在什么条件下,都可以 结实;但弱势花则条件差一点就空粒。而作为一种植物的自然选择,在进化过程中 为了繁衍后代,那么在条件好的情况下,弱势花强势花都结实,而一旦遭遇不好的 自然条件,那么就选择让强势花结实,因为强势花虽然先天的细胞活性逊色于弱势 花,但其发达的维管素为生命的延续提供了保证。 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阿清同学常常想起自己的硕士课题,他对自己说——要 做生命中的一棵强势花,要拓宽自己的维管素,无论什么条件,都要开花结实。所 以他很少抱怨条件不好——比如说他初回国的时候,人家说你一个搞基因研究的, 连分子实验室都没有,你还研究什么?但是陈锦清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办法都 是人想出来的,关键在于你要去想办法——强势花细胞活性差但却优先得到营养, 在艰苦的条件下颗颗饱满,为什么?生命的道理有的时候是相同的。要做一个卓越 的人而不是一个优秀的人1981年,陈锦清服从分配到了浙江省农科院,他在这里干 了六年,直到去日本留学。 有的时候,回忆过去,陈锦清会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在十七八岁的 时候,他的理想是有一天能离开庄稼,离开土地,离得远远的,但是到了二十七八 岁,他却把庄稼土地当做自己一生的理想。 那个时候,他接受的是“一个品种教育”——一个人一辈子只要做好一件事, 就是了不起的。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当一个文学家——像曹雪芹那 样,一辈子就写一本《红楼梦》,就可以死而无憾了;现在,十年过去了,另一个 人生理想冒了出来——他要做一个育种家,用他的一生研究出一个品种! 陈锦清做的不是一般的育种,而是搞蛋白质育种。行内人都知道,农学中最辛 苦的就是育种,因为育种基本是追着热量走。一个品种在培育过程中,要经过不断 的杂交分离,一般要经过七代八代才能成为纯品种,比培养一个贵族需要的周期还 长。为了加快代系节奏,搞育种的人必须要搞“异地加代繁育”,这样至少可以缩 短一半的周期,快的话两三年就有成效,大大提高了出品种的速度。但搞育种的人 可不能歇着,相当于歇地不歇人——那六年,朝气蓬勃的阿清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在全国各地种水稻。一般杭州是三月底播种,七月收割;八月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到 福建播种,十一月收起来,然后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就得赶到海南,到海南的庄稼 收起来,杭州的又该播下去了。而选种更是辛苦,一般早稻收割是7 月20日左右, 而晚稻8 月初就要种下去,农民管这个时节叫“双抢”——抢种抢收,而选种就是 在三伏天的大太阳地里选,一般都要提前半个月到田里,这样才能赶上在开花的时 候做杂交。 爱人开玩笑说:你这比农民种稻子还辛苦,农民还有一个农闲,你倒好一年换 三个地方种水稻。农民丰收了高兴,你还得琢磨品种的适应性,在这个地方丰收了, 那个地方能不能丰收?今年丰收了明年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