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淼,男,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天体物理专业,1984年在中国科技大学获理 学硕士学位。1989年赴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波尔研究所学习,199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1990年起先后在美国加州大学、布朗大学任研究助理、研究助理教授,1996年在芝 加哥大学费米研究所任高级研究助理。1999年回国,任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 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任台湾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客座教授。他是 《国际现代物理学杂志D 》、《现代物理通讯A 》、《中国科学G 》以及《理论物 理通讯》的编委。 李淼大学毕业开始做宇宙学研究,几十年如一日探索“终极理论”。他在国际 学术刊物上发表了约一百三十篇学术论文,内容涉及天体、宇宙学、黑洞、引力、 相互作用、弦理论、M 理论、超对称规范场及其对偶理论等等,总引用次数达四千 五百余次。他提出的全息暗能量模型,在国际上产生很大影响。在弦论领域,他是 中国最有发言权的科学家。 李淼是科学家,同时也是诗人。他是科学家中的艺术家。 宇宙从何而来?? 大爆炸。? 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很多人,包括霍金,认为大爆炸从奇点(无穷小的一点)开始。? 奇点之前是什么?? 这个现在差不多也已经搞清楚了,很多科学家认为是量子涨落。稍微解释一下, 量子涨落就是无中生有,有能量,但是没有物质,——没有物质!? 量子涨落之前是什么?? 这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 诗是什么? 从前被封住的眼睛慢慢打开,另一个美的世界就这样在我眼前出现了。我看到 了这个世界更多的美,看到过去做梦也没想到的东西。 你为什么写诗? 物质世界里,人们孜孜不倦追求着名和利。而诗歌,是让我摆脱物质世界的美 丽发明。 以上,是对李淼教授的一次采访。 人类有很多关于天地分混沌、万物向日月的神话,时间、空间和物种,行星、 恒星与宇宙,都是祖先们的幻想延伸的地方。宇,无尽之空间;宙,无限之时间。 茫茫天宇星辰,到底蕴藏了多少奥秘? 在神话和宗教统领人类的思想与认知的同时,总有一些人,对真实自然及未知 生命,对环境、现象及其相关规律的认识和探索、实践作出贡献甚至牺牲。 人类对于世界的客观认识,从最古老的科学——天文学开始。古希腊出现地心 说,至文艺复兴时期,日心说成为天文学发展史上第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十七世纪 发现自由落体、牛顿力学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是人类认识史上对自然规律的第 一次理论性的概括和综合。到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最后一位主要哲学家康德,针对 太阳系的形成提出第一个现代的理论解释:星云假说,标志人类的又一次科学革命。 十九世纪,才是真正的人类科学时代的开始。电、磁、光的统一,电子和元素 放射性的发现,伟大的相对论产生…… 蒸汽时代和电气时代的技术发明延长了人类的四肢与感官功能,解放了人的体 力,而二十世纪的电子计算机,却开始替代人的部分脑力劳动,在一定程度上物化 并放大了人类的智力直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已经达到 空前高度,科学广泛渗透和影响到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 这都是因为他们——那些发现者、实践者和预言家:伽利略、哥白尼、牛顿、 爱因斯坦……因为他们的贡献和牺牲,将人类和物质世界从神学中解放出来,推动 人类历史发展向前。 幼时的意识里,科学家是活在半空中的,偶尔,我们可以众人一起仰望他们, 聆听来自于他们的消息。他们与雷电交流,与宇宙沟通,指点星星和月亮。 他们是神。 小学课堂上,一到汇报思想并实施理想激励的时刻,那些宣称将来要当科学家 的同学,一脸自豪,老师也对他们报以赞许的微笑,他们自然立刻显示出在人生追 求和价值方面高人一等,对没有如此远大理想的同学十分不屑。 事实上,幼儿园或者小学时发誓要当科学家的孩子,长大未必就能当上科学家, 而那些默默地感受这个世界并不断陷入困惑的人,往往却有走上科学道路的可能。 我不知道李淼是从何时开始,立志做这样一个推车轮的人。 李淼也不知道。 也许,当他在漫长的少年时代,独自观看、默默思索宇宙从何而来、又去向何 方、它是否会灭亡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肩膀,往车轮的方向抵靠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李淼生于江苏涟水县。 涟水地处苏北、黄淮平原东,古称安东,是已有两千一百多年历史的古城。而 从涟水城南的青莲岗遗址和城北的三里墩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文物看,距今七、八千 年前,就已经有人类在涟水这块土地上居住。自古安东出才子,陈登、鲍照等古代 文化名人,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等,都出自涟水,米芾、吴昌硕 等书画大家也曾经在此驻足。所以,古城亦是教育名城,民间崇书尚学之风,数千 年延续。李淼生于斯,其智其灵,该是早得了一方水土的滋养。 对于世界来说,六十年代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柏林墙建立,欧美青年开始强 调他们的自我,并追求与父辈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他们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反对越 战。女权运动泛滥。《麦田里的守望者》等小说成为现代经典……人们称这个时期 为“时髦放纵的六十年代”,更多的人称之为自由、享乐和社会进步的时代。 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三年大饥荒刚刚过去,“大跃进”造成工农业生产严重滑坡,国民经济陷入最 严重的困难时期,农业没有过关,人民的吃饭问题没有得到基本保障,国家在经济 上、政治上乃至文化上进一步调整,大刀阔斧地压缩基本建设项目,大幅度降低工 业发展速度,对工业企业实行“关停并转”,并大力精减职工和城镇人口。意识形 态方面,中苏关系的恶化发展到新阶段,中苏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大论 战,对中国国内产生了深刻影响,苏联的“变修”带来一种信仰上的危机感,同时, 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推进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使命感在人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即使全世界都黑了,我们的新中国也必须是红的。” 正是在这样一种精神氛围里,作为知识分子的李淼母亲(教师)和作为国家主 人翁的李淼父亲(工人),毫不犹豫地全身心投入伟大时代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中, 无暇顾及他们新生的孩子。 李淼生下来就被父母交给了外婆。 外婆的家乡在如皋,从一岁到六岁,李淼和外婆一起生活,跟着外婆在涟水和 如皋之间来回跑。 李淼在一首关于童年的诗中写道:即使在清澈的风中/ 也无法唤起/ 无数用根 部与枝叶/ 艰辛地吸收养分的日子…… 童年的记忆里,外婆是个沉默的老人,她并不像大家的外婆那样,给小外孙讲 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传统训诫,或者哼儿歌,让他陶醉在民间文艺和民俗风情的 薰风之中。老人家不唠叨,不教诲,不忆旧,除了白天准备食物、晚上点灯,冬天 帮他盖被子夏天帮他赶蚊子,完全不管他,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流。 漫长安宁的时光里,李淼感受到的,只是寂寞和寂静。 三、四岁左右,外婆如果要外出,怕他走失,用一条布带将他拴在门框上。到 五、六岁,他开始独自奔跑,独自发呆,天空中移动的云团,大地上四季变幻,院 落里的新尘旧土,屋子里的灯影夜梦,各种景象物事,都是他发呆的因由。 李淼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没有在孤独和沉默中哑寂,也没有变得脆弱和忧伤。 他注视这个世界太久了! 这个美丽的世界,在亘古不变中变幻万千。 他目睹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呼吸到各种各样的气息,也做了各种各样的梦。但 是,他不明白,云的颜色和流水的声音,树上的果子和冬天的记忆,草木的气息和 季节的往返,这个世界,是以什么样的秩序组合到一起?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力量互 相融合? 他无法力把握这个世界,把握自己的现实,更不可能预料到他的一生,将和弦 理论、暗能量纠结,和多元宇宙和永恒暴涨纠结,和小说、诗歌纠结。与其说纠结, 不如说融合,就像果实累累的中年以后,科学、人文和兴趣在他生命中的融合。 六岁以后,李淼回到父母身边,开始接受教育。 数十年过去以后,对那个时代的集体回忆可以证明,大多数在那个时期成长的 孩子,是不幸的。 李淼仍然是幸运的。 他的父母虽然不敢违抗时代的要求全身心投入大革命,但保留着对文化知识的 崇尚和追求,家庭维护了一个相对独立和安静的环境,孩子们可以专注地学习。但 是,国家的主流媒体正在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万岁!热烈欢呼全 国各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成立!”各个学校进驻了工宣队,成立了革委会, 工农兵正气凛然地给予知识分子再教育。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求知若渴的李淼难 免寂寞。 学校里基本没有功课,他想看小人书就看小人书,想读小说就读小说。文学的 底子,就是小学和初中里打下的,这为他几十年后重归文学做好了铺垫。 那个时期,李淼的兴趣是多方面的,但似乎哪一方面都不能得到彻底的满足。 小人书和小说,能找到的也并不多。他一直习惯了寂寞,在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和 方向之前,默默地观察、记忆、思考。 在那些年里,他写日记,记下了这些文化和科学方面的大事件:中国一百多名 科学家组成综合考察队,对珠穆朗玛峰海拔最高达七千多米的地区进行全面、系统 的综合科学考察;中国自行设计、自行施工建造的现代化桥梁南京长江大桥的全面 建成通车;第一艘万吨油轮“大庆27号”下水;具有独特疗效的抗菌素――“庆大 霉素”研制成功;美国宇航员尼尔·奥尔登·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乘坐 “阿波罗11号”登陆月球;中国成功发射第一颗科学实验人造卫星“实践一号”, 第一枚实用氢弹试验成功;美国宇航局(NASA)在肯尼迪宇航中心用土星5 号运载 火箭发射了“天空实验室”;中国成功进行氢弹试验,第一台百万次集成电路电子 计算机研制成功,第一台天文测时、测纬光电等高仪研制成功,“长征2 号”运输 火箭成功发射一颗返回式遥感卫星,秦始皇陵兵马俑被发掘…… 每一个大事件,都那么激动人心,在李淼年幼的心里掀起久久不息的波澜。它 们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对全人类的科学文明进程发生着里程碑似的影响。 但是,李淼仍然感到孤独和陌生,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茫然。 在他的身边,父母的人生轨迹一直脚踏实际,从没有人鼓励过他做一些伟大而 遥远的梦,自我和直觉也让他拒绝了对未来的浮夸。他在日记中完成自己点点滴滴 的思考,在阅读中寻找文学的丝丝缕缕慰藉。 他真是爱好文学的,只不过常常得不到营养的供给,能够找到的稍微高端的阅 读材料,无非就是《唐诗三百首》。于是他开始学习古诗词,学作诗填词,除了阅 读旧诗词之外还研究格律,细读过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古诗词真不是写出来 的,而是要“作”,要研究平仄音韵、成语典故,要营造意境,还要将表达的本意 一再隐匿和跌宕,这隐匿和跌宕的效果,就是读者的浮想联翩和反复揣摩,乃至有 种种不同的意会发生。 这是孤独个体的心智游戏。这种游戏到底会是带他向未来,抑或是拉他回历史, 李淼不知道。 那是一个没有自我的时代,全社会只能有一种共同的思想,一种共同的追求, 心灵和自我从社会中产生,却必然于社会中淹没,有机体与环境、个体与社会不可 能相互作用,任何倾吐和沟通都是危险的、不可理喻的。所以,即使是他最信任的 父母,他也无法让他们知晓他心灵中的饥渴。 “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 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里,父母所能够传达给李淼的,就是这种普遍的共识。 而他独立专注的个性,也让父母一早认定,他是学理科的料,为此还专门带他去找 班主任,给老师都“打招呼”,约法三章,主攻理科,基本不要文科。 那个时候,太渴望学习了,大学里的学习,才可能有效地塑造自己,大学就是 他近期的最大目标。而他竟然也养成了热爱科学的性格,尤其是物理功课特别好, 很受物理老师器重。从此,他基本将文学放在脑后了。很快,国家恢复高考,李淼 只读了高一,就去报名参考,还考上了。但不是他想去的学校。放弃,继续学习, 再考。 1978年,李淼考入北京大学天体物理专业。 李淼非常庆幸自己的这个选择。 在准备报考这个专业时,吸引自己的,是因为理论物理和数学,在年轻人的眼 中最有挑战性。而一当进入较深的研究,他立刻明白,原来,理论物理就是理解这 个一切运转得严丝合缝的世界的美丽理论。 多好!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和美! 那是他的生命和心灵同时焕发生机的最最明亮的时期。他如鱼得水,学习,释 放自己,享受蜕变与自由。他内向的个性发生了逆转,变得自信、开朗、快乐。 这个时期,他读到了北岛和芒克创办的《今天》,每期都看。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 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在这个杂志上,他读到北岛、芒克、多多、江河、顾城、舒婷、严力等一大批 后来被称之为“朦胧诗”的诗人的作品。 但读了就读了,物理学研究会耗尽一个人的所有精力,他无法把自己分一部分 给文学,思想重心已经转移到科学上,根本没有想到写点什么。 文学,如同一股温暖的潜流,静静地,留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早在高考前,李淼就开始崇拜中国科技大学的F 老师。 那个时期,国内一些在文革期间停办的科学刊物逐步得以恢复,F 老师是最早 在这些刊物上发表科普文章的人之一。改革开放后,F 老师的著述就更多了。入读 北大之后,李淼读F 老师科普文章的机会很多。接着而来的一个更大的惊喜是,大 三时,量子力学课的任课老师,就是F 老师的夫人李老师。 学校的课程设置无法让李淼得到满足,整个大学期间,他多数时间在逃课,最 严重的是大四天体物理的专业课,因为他从来不曾露面,该专业课老师根本不认识 他。辅导老师也从来见不着他。别的同学本本分分地在教室听课的时候,李淼就宅 在宿舍里,读自己选择的书,它们可能与当时上的课有关,也可能无关,而是其他 的物理书。 北大学生有去图书馆自习的良好传统,导致北大图书馆的位置很难占到。这对 李淼也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他宅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宿舍。 量子力学极重要,也极有趣,它是研究微观粒子的运动规律的物理学分支学科, 主要研究原子、分子、凝聚态物质,以及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结构、性质的基础理 论。它和相对论,可是现代物理学的两大理论支柱哦。所以,李老师的课开始以后, 头两次课李淼兴致冲冲地去听了。 但是,对李淼来说,事不过二,就两次,两次以后,他又开始逃课了。 李老师很不高兴,追问李淼是怎么回事,其他同学告诉她:这是李淼的习惯, 不逃课就不是李淼了。 虽然逃课,李淼却不会错过任何考核和测验。很快,李老师要进行测验了。对 李淼来说,这只是个小测验,他用从狄拉克经典课本中学来的bra 和ket 的方式轻 易地解了问题,拿到班级最高分。且不管小伙伴们是不是惊呆了,反正李老师惊呆 了。李老师非常爱才,所以,在下一次课堂上,她用目光扫描一遍教室,没有找到 李淼。她随即宣布:李淼可以不用来听课了! 李老师这么一宣布,李淼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尽量回到课堂上。北大四年, 李老师的量子力学课,李淼听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