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做一个有形式的事物,就像雪 被人记住,被人怀念。在落下之后,被人 津津乐道。 ——李淼《短歌二十九》 数学家哈代写过一本书:《一个数学家的自白》。对于书名,李淼认为翻译为 《一个数学家的辩解》更恰切。 李淼倒是为自己写过一篇文章,叫《一个理论家的自白》。 哈代的“辩解”,是说明他研究纯数学的动机。他认为,纯数学的价值就是它 的自身。以哈代的英国贵族精神,知识的功利的效用,是他要摒弃的。对于纯粹数 学来说,其发展的推动除了来自其他学科的要求,还有数学本身发展的需要,这包 括数学概念的自我创新,基于数学本身提出的难题和逻辑扩张。? 但理论物理和纯数学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某些理论物理的问题也是自身逻辑扩 张的结果(如广义相对论),但最终要实验来检验。 李淼研究理论物理,起初的动机和哈代是一样的,只是好奇,觉得理论物理本 身很美。想想,理论物理能够将世界上的万物纳入几个原理上简单的方程,这本身 就是个天大的奇迹! 这个奇迹为什么会发生? 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答案。 李淼大学毕业以后从宇宙学开始做研究,二十多年研究纯理论,经过超对称、 超弦,转了一圈,又回到宇宙学,还是因为弦论发展的结果。 七、八年前,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谱中的涨落的测量,不断有新结果,几乎每周 都听到新闻,这自然对李淼产生了影响。 弦论到了21世纪,自身也提出了很多问题,例如,如何解释一个不为零的宇宙 学常数,或暗能量?如何回答粒子物理中的问题?我们在容纳粒子标准模型的同时, 到底能不能够确切地作出新的粒子物理预言? 等等。 问题的单子可以开得很长,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问题在可见的未来能够得到 回答。 十年前,李淼还相信弦论自身的逻辑发展足以推动弦论的发展,直到有一天他 一举写下基本方程,计算出一些重要的物理量。 现在,李淼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弦论下一步的重大进展,将不会是来 自理论自身的发展,而是实验起到关键作用。关键的实验可能来自宇宙学,也可能 来自LHC ,更有可能来自目前大家还不知道的某些实验。? 什么是纯弦论问题? 这包括弦论的基础,如何写出弦论在不同时空中的基本方程。 弦论有没有基本原理?如果有,是什么? 弦论中的一些“理想问题”,如现实中不存在的某些黑洞的量子性质;弦论与 数学的关系,特别是与微分几何以及代数几何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一时半会 还看不到与任何具体的物理问题有关。? 弦论还有一大片研究领域可以称之为应用弦论。例如,近年很多人用弦论来研 究粒子物理中的强相互作用,这类问题完全是物理问题,可以和实验做直接的对比 的。有趣的是,弦论近来有“入侵”凝聚态物理的倾向。例如,有人用弦论来研究 相对论性和非相对论性流体、超导、其他临界现象。这些研究刚起步,但很有前途。 应用弦论,正是李淼希望年轻一代重视的领域。 二十多年来,李淼一直认为知识不一定要有用。 但今天,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认为在自己的领域纯粹思维可以导致重大 进展。他开始想做一些与物理实验直接相关的研究,而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也许根本 与现实世界无关的研究。 尽管如此,李淼目前研究的宇宙学问题中,有一部分在很多人眼中也还是太玄。 比如宇宙大爆炸的起源?在人类视界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宇宙区域?这些宇宙区 域的物理规律和我们的这个区域是否完全不同?另外,物理常数是偶然的,还是逻 辑上可以完全确定的? 这些问题虽然看上去很玄,其实是和目前和将来的实验相关的。随着年纪增长、 成果积累,除了宇宙学的“终极问题”之外,李淼也想研究一些小问题、更实际的 问题。包括他近年来写科普和写博客,最低的期望,也是可以将知识传递给大众, 并且可以从象牙塔里获得与大众的交流。这种交流,对李淼来说,是有趣的,有意 义的。 2012年10月,李淼应邀赴成都参加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遇到 中国当代新生代科幻的主要代表作家刘慈欣,聊到了他的《三体》。对于这部史诗 规模的硬科幻作品,李淼对其中涉及物理科学的科幻设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淼不否认他被《三体》的魅力打动。 早在2008年,在中国科技大学校园内一家今天已不复存在的小书店里,新进了 一批书,来不及上架,堆在地板上。李淼恰好走进去,看见其中一叠《三体》,抄 起一本读起来。刚开始并没有特别喜欢,随着阅读深入,他慢慢改变了看法,因为, 在他看来,这部小说真正的目的,是探索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系,文明将如何延续, 智慧在宇宙中的位置。 李淼注意到,刘慈欣在这部恢弘的巨著中用到了物理学、社会学以及计算科学, 其中用到的物理学的设定最多。刘慈欣在写作中展露出对物理学最新发展的关心与 熟谙,不能不吸引李淼的关注。 阅读过程中,李淼有意无意地记下了《三体》的物理学硬伤和破绽。 成都聚谈,刘慈欣热烈邀请李淼写科幻,更力促他为《三体》“挑刺”。 李淼果然动笔了。于是,有了新京报的李淼科幻专栏,他每天都写一个一千字 左右的超短篇科幻小说。这一写,就写了两百多篇了。 同时,他开始创作《三体中的物理学》。该书总篇目二十章,每章约六、七千 字,紧贴《三体》中的一个物理学幻想展开阐释和议论,全书已经在2013年10月完 成。 李淼很喜欢《三体》,但并没有笔下留情。 根据《三体》粉丝们的仔细研究,他们认为,《三体中的物理学》与《三体》 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箭与靶。 简单来说,李淼择出作者刘慈欣在《三体》中涉及物理科学的科幻设定,逐一 分析它们“靠谱”还是“不靠谱”。 李淼做的是严肃科普。他说:“最基本的特征是不煽情,不仰视。对待科学, 用平视的目光。这是科学,不是娱乐圈。”他又说:“科学饱含真正的美,但只有 经过训练的人才能欣赏得到。科普就是尽量把这种美介绍给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 “有时我想到南方,/ 彩色的玉米粒,多子的石榴,这些都与你无关。/ 而明 眸与皓齿,/ 不该用来/ 作为盛年的标志。/ 那些盛放,会让人想到哀愁。/ 所以 我常用黄金来/ 包裹你的肉体。在想象中,/ 比一朵花更沉重的分量。”(李淼《 回赠》) “历史是偶然的”,李淼的经典话语之一。李淼从来没有想过,2013年,他的 历史会另起篇章,离开首都,飞到南方。 2013年8 月19日,他发了条微博:“下个月我就来中山大学参与办天文和空间 科学研究院——并打算将来扩张为学院。” 这条微博立刻在网上传开,引起媒体和学界的高度关注,尤其是中山大学的学 子们一片欢呼。因为,人们还记得,两年多前,《信息时报》刊登文章:《曾是全 国高校首个天文台天文系荒废久远难再复办》,被多家纸媒和网络媒体转载。历史 上中山大学天文台的荒废和天文系的消失,引来众多叹息。 果然,李淼教授的微博消息如同他的承诺,二十多天后,他就接受了中大的邀 请,离开北京来到广州康乐园,参加中大学术委员会召开的天文学研究院相关会议。 其实,这并不是李淼第一次来中大。早在半年前,他就为中大的理论物理巴黎 高师班的同学开了场“自由意志定理”的学术交流会。随后,又在逸仙学院开了一 门名为“人与宇宙的物理学”的课。 天文系本是中大的老牌专业,但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中, 中大从一所多学科型综合大学,变为只有文理两科的综合大学,而当时国内唯一的 天文学系——中山大学天文学系,也并入南京大学。如今,建立天文和空间科学研 究院,是中大已经启动的学科建设计划,这意味着中大天文学研究跨越半个多世纪 的回归。 根据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詹文龙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介绍,目前我国天文学研究在 国际上处于第二方阵,位居前15名之列。与我国发展空间科学和航天事业的决心不 相符的是,天文学研究面临着高等教育力度不足的尴尬。 目前,我国设有天文系的院校有七所,分别是北大、北师大、中科大、南大、 厦大、港大与上海交大。其中,厦大天文系已于2012年11月举行复办揭牌仪式,而 上海交大在2013年6 月将物理系改为“物理和天文系”,成为国内首个开设物理与 天文系的高校。 相较而言,全球排名前50位的大学基本都有天文系——至少是物理系天文专业, 一流大学的天文学科往往也是国际天文界的一流科研和教育机构。 正是这个机缘,将李淼此后的人生交给南方。他在微博里回应粉丝们:“我这 辈子,居无定所,在北京没安顿几年,又得走了。不过,我喜欢广州,喜欢珠江, 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态度。我是从来不觉自己有什么家的,也就谈不上是否无家 可归。此身安处是吾乡。” 如今,想约李淼教授聊天,是很困难的事了。他忙于中大的讲座,忙着为未来 的中大天文和空间科学研究院做规划,忙着物色优秀教师…… 有时候太累了,他就喝上一杯咖啡,写几行诗。 在广州 这里的空气介于北京和香港之间,江水是黄的, 也许是灰的。在夜里, 色盲症被治愈, 江水只有触感,游船在缎子上滑行。 我向江水学习掩饰,向朋友 学习放松。 我开始学会饮茶,让时间在茶水中 浸润,并且疏松我的骨骼—— 以及大脑,它承载得过久 .它需要 仪式,需要放弃,比如思考。 让它和我一样学会如何 对自己说话。 辛波斯卡,李淼最喜欢的女诗人之一。她说:“现在、过去和以后,灵感总会 去造访某一群人——那些自觉性选择自己的职业并且用爱和想象力去经营工作的人。” 爱和想象力,这是除了专业的、科学的、理性的思考之外,李淼付出最多的。 而他将一如既往,甚至更加狂热地,在诗歌和小说中,在中大天文和空间科学研究 院的工作中,注入他那与蓬勃的生命力同在的爱,和想象力。 他真的是一个没有多少故事的人。他一直燃烧自己,在弦与光之中穿越、飞升。 也许,生命的意义,就像他的诗的自白:“做一个有形式的事物,就像雪,被人记 住,被人怀念。在落下之后,被人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