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江华:女,50岁。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重症病房护士长,副主任护师。 重症病房设在六院住院楼三层,这里收治的病人是重症精神分裂、躁郁症、偏 执狂或分裂情感患者,他们在精神病人中最具攻击、自杀和自残倾向。老百姓一听 “精神病”,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像电影《机械师》里的特雷弗·莱兹尼克、《 巴黎野玫瑰》中的贝蒂、《飞越疯人院》里的“酋长”或《鸟人》中的鸟孩。重症 病房,是精神病院里最危险难测之地,也是文学作品最爱渲染的恐怖离奇之地。 采访前我对李江华的了解是:六院临床上目前最老的护士长,而且是重症病房 护士长。按过门铃,等了一会儿,为我打开内外两层病房门的是位看上去三四十岁 的女护士,中等身材,慈眉善目,态度和悦。 “您是余先生吧?”她询问我的语调温和,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对,”我说,“我跟李江华老师约好的。” “我就是。您请进。” 她把我让进病房,身后的两道门啪嗒锁上。病房很安静,我扭头扫了一眼,看 到几个身穿病号服的患者在过道里走动,说是走动,其实是贴着墙移动,边移边晃, 夜游神一般。我跟着护士长坐进一间不大的会议室或教学室,两条对接的长桌,周 围有圈椅子,墙上的黑板上写了几行粉笔字:制怒术,助人术,升华术,愉悦术, 宣泄术,放松术,幽默术,代偿转移术……看来这里刚上过课。我的问题开门见山。 年轻时她肯定是位温柔内向的漂亮女孩,怎么会选择来疯人院?重症病房的护士长 好当吗?说老实话,我想象中的重症病房护士长该是孙二娘、扈三娘那样强势的悍 妇。 李江华说,她干精神病院护士这行,是“稀里糊涂的自我选择”。李江华是河 北人,70年代随父母来京,父亲离休前是军医。1979年她报考北京医学院附属卫生 学校,原因只是“离家近”。1981年毕业,她本可以分到三院外科,但因班里有三 个去精研所的名额没人愿意去,她就主动拉上两位要好的女生一起选了精研所,一 是出于顾全大局的心态;二是觉得人少的地方人际关系简单。为什么说稀里糊涂? 因为她做出选择时,对精神病的了解非常少,虽然到精研所转过科,并没见到过患 者发病,只看到护士在工娱治疗室里带着病人做手工,画画,热热闹闹地表演节目, “觉得很好玩儿”。 上班之后,经过一段培训,李江华被分到重症精神病男病房,第一天值班就遇 到一个下马威。兴奋室是重症病房的“小号”,专门用来看护发病期的危险病人, 不仅门有好几道,纱窗都有好几道。当时兴奋室里住的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曾在 幻听的支配下跳楼飞向极乐世界,不过命也很大,从五楼摔下只崴了脚,活像个猫 仙。李江华回忆说:“他当时的样子真的很恐怖,比电影里演的还恐怖,用多少药 都控制不住他的兴奋,用约束带绑在长椅上,他能背着长椅站起来,贴在兴奋室的 窗户上看我们,让人毛骨悚然。”李江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地跟在护士长的身后, 哆哆嗦嗦地给病人扫床。那一刻的体验,对一个刚满19岁、不看恐怖片的女孩来说 恐怖至极,像掉进动物园的狮虎山,害怕得险些晕过去。从兴奋室出来,她又从心 里佩服护士长那在花园散步般的沉着自若,意识到当这里的护士跟习武一样,需要 练功,还需要修行。 重症病房住40多个病人,男护士多,女护士只有三位。女护士喜欢跟男护士上 班,因为男护士对病人有威慑力;但男护士不愿意跟女护士上班,万一遇到个能闹 的病人,担心自己招架不住。李江华刚到病房时,跟一位身材魁梧、经验丰富的中 年男护士做搭档,工作中得到不少呵护。 后来,李江华还到过儿童病房、老年病房、男病房、女病房、门诊、司法鉴定 观察室、胰岛素治疗室,还曾在康复科的工娱治疗室当过护士长,她在那里工作时 小有成就感,带着病人做手工、锻炼和娱乐,不管阴历节阳历节逢节便过,平均每 个月给病人组织两次较大的活动,端午节包粽子,上元节包元宵,每个星期都包次 饺子,元旦春节组织联欢,有时还举办运动会、歌咏会,甚至时装表演、书画比赛, 北京电视台和《健康报》都采访过。 “其实,很多病人手很巧,挺有才气,心也很善,我真觉得他们挺可怜的。” 李江华说,“我用彩纸、彩线包纸粽子的本事,还是从病人那里学来的。”有了关 心,有了集体,得到理解,得到尊重,有些病人爱上了这里,不愿出院。由于缺少 家庭和社会的关爱,不少人在病房恢复得不错,一旦出院就很快复发。 有一回,李江华陪一个住院孩子去三院做B 超检查。离开病房时,孩子的母亲 急赤白脸地跟儿子争执,非要他脱掉精研所的病号服,换上便衣,怕“被人看到太 丢人”。与其说怕丢孩子的脸,不如说怕丢自己的脸。李江华看在眼里,摘下别在 护士服上的胸牌,让那位母亲先去办手续,自己领着孩子随后过去,好让母子之间 保持段距离。李江华说:“如果连母亲都不接受自己的孩子,让社会接受就更难了。 有个中年病人被家属骗来住院,我们不得不对他进行约束,由于一年没有洗澡,往 床上一躺就留下个油印,秋裤里藏满了卷成卷儿的钞票,后来经过治疗,恢复较好, 但出院后家属害怕周围人的冷眼,后悔给病人登记了真名。” 李江华在院内的各护理部门转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了重症男病房,原因很简 单,她觉得那里的病人更需要她,劳累、困难、紧张、危险都不在话下。 跟其他许多传统精神病院相比,六院的病房设计很重人性。病房房间和综合医 院没有多大区别,门窗都挂窗帘,窗前都配床头柜,虽然加大了监护难度,但为病 人留有隐私空间,对病人和陪床家属来说是一种尊重。五年前,重症病房还破例安 装了公用电话,起先也有医护人员担心,怕病人打电话向亲友告状,增加医患关系 的难度。果真,电话安装后,不仅有病人向家属告状,打120 急救,还有病人打110 报警电话声称遭人绑架,警车赶到,才知虚惊一场,于是将重症病房电话记录在案。 如果设身处地地想,有的病人是被家属骗来的,有的是被警察押来的,他们报警求 救的情绪也情有可原。自从安装了电话,病房生活多了一项重要内容,有时为了争 打电话,病人之间还发生过冲突。公用电话虽惹出不少麻烦,但让封闭治疗的病人 有了一个表达、沟通和宣泄的途径,从病人心理的角度看,利大于弊。 李江华说:“我们护理的理念是‘以人为本,关爱生命’,院训是‘以科学精 神体现人文关怀’,由于疾病的特点,精神病人比普通病人更需要理解和体贴,所 以我们能不强制就不强制。我们许多病人都是疑难杂症,不知看了多少家医院后才 转到这里,有的在其他医院受过罚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说到了我们这里‘才觉得自 己是个人’,我听了这话真挺心酸的。”李江华心地善良,脾气极好,病房里有病 人给她起外号,叫她“菩萨”。 李江华说:“是啊,是有病人叫我‘菩萨’,但我只是把我的好脾气都搁在这 儿了,回家后反而会发脾气,有时候对孩子缺少耐心。”李江华成家较晚,当妈妈 也晚,37岁才生孩子。坐完月子,就暴发了“非典”,她主动请缨参加“非典”援 救队,但院领导考虑到她的小宝宝才两岁,没有同意,她现在说起都觉得遗憾。 重症病房也不是什么都那么压抑,李江华说,她挺想编一本《精神病人慧语》, 有时候病人的想象力实在丰富,恐怕连科幻作家都自愧不如,并顺口讲了一段当天 早上进行的对话。 “你得理个发了。” “我是政治犯,他是刑事犯。他的头发能理,我的不能理,你看×××就是长 头发。” “政治犯为什么不能理头?” “我的头发丝是天线,接受信息用的。” 有位女病人自称是东条英机的女儿,说自己是东条英机冷冻的精子跟某名人的 结晶。 还有一位住院住了十几年的老病号,父母都是老干部,“文革”中因受迫害变 疯,整天在病房里不是给党中央写告状信,就是在烟盒上设计导弹原子弹,根本不 知道窗外的风云变幻。吃完饭,卫生员收回筷子都要数,因为在他眼里,男女护士 都是特务,他会把筷子磨尖别在腰里。这位病人四十多岁住进重症病房,六十岁转 到老年病房,都说“日久生情”,在重症病房里也一样,护士们对老病号的了解超 过了家属,对他们的牵挂近似亲情,早上摸摸牙刷就知道病人洗没洗漱,搭一句话 就知道夜里睡没睡好。 看过美剧《越狱》的人,肯定都记得迈克和狱友们逃跑时的惊险场景,现实中 疯人院里发生的逃跑,虽然没有舞刀弄枪,却也飞檐走壁,惊险程度不逊色于屏幕。 李江华讲,有一位几进几出的老病号再次入院,家里正因住房产生纠纷,病人住院 后放心不下,于是跟病友商量逃跑计划。有一天,病人们照例到花园里散步,几个 病人想方设法缠住护士,吸引开护士的注意力,另外几人背顶,手托,肩扛,帮那 个病人翻墙“越狱”,从医院小门逃走。密谋是成功了,却急坏了医护人员,病人 失踪说什么也算一次事故,好在病人安全回家,没出大事,李江华和同事赶去将病 人接回。 病房虽封闭,但重症病人的生活并不单调:早上6 点起床,护士取血,体检, 发药,早餐;8 点医生查房,之后病人到花园里活动;10点集体做操,锻炼;午餐 后午睡,醒后再次去花园活动,另外还唱卡拉OK,看DVD 电影,还组织给病人讲课, 介绍关于疾病、用药、康复与治疗的知识。不过,病人耐性较差,讲不了多久,就 走了大半。我又望了一眼黑板上写的那些“术”,原来是教病人如何进行自我调节。 前些年,由于工作出色,李江华被派到护理部当副主任。2009年,她还被派到 意大利特伦托市取经,学习当地采用的让病人、家属参与进来的社区康复模式。回 国后不仅在院内推行,吸收病人参与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服务工作,比如坐咨询台、 发门诊牌、陪伴住院病人,并向院外介绍西方试行的社区康复,一来缓解医院的压 力;二来改善病人出院后的生活环境。不过,李江华觉得自己不是“当官的料”, 因为她脑子里有太深的“病人情结”,在病房里为病人操心操惯了,怎么也适应不 了办公室的平静。于是,干了三年行政之后,她主动辞去副主任,回重症病房当护 士长。 一回到病房,她就觉得踏实,觉得温暖,觉得同事可爱,病人可亲,觉得自己 每分钟的忙碌都是充实的,觉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意义。她再不想离开她的病人, 她想在这里干到退休。她在繁忙的工作和相夫教子之余,听课、补课、写论文,终 于获得了本科学位,从而晋升为副主任护师职称。有了高级职称,她就可以在心爱 的岗位上多干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