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厚厚的三尺高的论文期刊书籍,刊登他辉煌事迹的报纸杂志,以及墙上与总理 的合影,与国际农业专家的合影,这些已经把坐在对面的杨良金的形象镀了一层金。 好了,现在,这个“人”字已初具规模,早已使我心生敬畏。不过,根据这个 形象,这个脉络,这个人难免会过于正统,过于死板,过于形式化。为了能挖掘更 多的真相,我把话题岔开:杨老师,除了水稻和油菜,您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把水稻和油菜除了,这个词仿佛特别使他敏感似的,他一愣,半天才回答我: 我喜欢看书。 他指着办公室整面墙的书柜告诉我:空了我就看看书。 我凑上去一看:书柜里摆着《油菜高效栽培理论》,这是他自己撰写的专著, 还有《中国油料》,也是他自己的论文专辑,还有《棚室蔬菜生产配套技术集锦》、 《蔬菜病虫害生物防治》、《绿叶菜周年生产技术》等数千种农业科技书籍。 那么,劳累一天,您最喜欢做什么事来放松一下自己呢? 我仔细打量着他:瘦削的双颊、腼腆的神情、谦和的言谈、带着几分文弱的书 生相。 哎呀,这个可就多了,春天,我就到田边去看油菜花,那个金灿灿一片的景致, 是世上最迷人的风景;夏天,我就到稻田看稻穗,那被压弯了腰的稻穗简直是世上 最可爱的植物,没有比这两样更美的东西了。 您不逛逛商场什么的? 这个啊,他抱歉地笑一笑:我偶尔去一下超市,我一眼就能认出什么米是什么 品种,什么地方生产的,质量怎么样。得意和自信溢于言表。 紧接着他话题一转,又提到了他刚刚丰收的“良金”牌有机富硒米。杨良金说 :别看我们芜湖不是个大城市,但是因为我们的农田全是湖泊沉淀起来的,当年发 洪水时,山上的树全部冲下来,腐烂后成为土壤有机质,含有丰富的天然微量元素, 更重要的是,有些品种能够吸收到这些微量元素,而有些品种却与之相克,所以, 种植什么品种在芜湖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在选取品种上要用心思,才能生产出外观和口感与日本越光大米相媲美的 大米,并且营养远远超过了日本越光大米。 这可不是我自己信口吹的呀,他怕我不信拿出“中国水稻所稻米测试中心”的 测试结果,他每年都会定期去送检测定。 他叮嘱我说:“富硒”这种东西,多了有毒,少了无效,对含量国家有明确的 规定,所以,可不要听人胡乱忽悠啊! 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使我不得不频频点头,话题又被带回到大米上了。 吃饭的时候,我又将话题带到跟大米无关的事情上,可是米饭上桌时,他告诉 我:你尝尝,这个米就是我刚才介绍的品种。 可不能光讲究口感好,有些人为了图口感好,收割前喷洒药物,这样一来,口 感好是好了,可是营养却被损害掉了。 哎,这个人,满脑子他的稻,满口他的米。你一旦被他带进去,一时半会是逃 不出来的。 我们提到城市,他便想到城市的空气污染,对身体健康不利。说到农村,他说, 空气倒是不错,可是现在留在农村种田的人,大多是“老龄化、妇女化、低文化” 的农民,唉,学新技术,接受新观念都不容易啊。接下来,又是些怎么样才能把道 理跟他们说通的打算。 话题又转回来了。 这个把“人”字写得最与众不同、最见功底的杨良金身上那股子癫狂劲实在让 人不敢小觑。 这几年他的境界更是不停地提升。搞合作社惠农,无偿资助他人,做人大代表, 向四川地震灾区捐款、捐技术、捐他亲手种的、供不应求的高价有机富硒米,把自 己的专著出版后免费赠给素不相识的农民,接收各大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到他的基地 接受辅导…… 如今,杨良金创办了“芜湖良金优质稻米专业合作社”,首先他采取多种合作 方式吸收成员:一是广泛吸纳资本与各类技术人才入股,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二 是将每股最低限额降为五十元,免费供应良种,为成员减少了自然风险,高价收购 “订单”产品,减少了合作成员的市场风险;三是可以用土地入股,一次性返利, 既让抛荒的田地有人耕种,又将因种田亏本放弃农业的农民召回土地上,还让失田 农民能在合作社长期做工挣钱。如陶辛镇的奚邦峰在他的合作社做了六个月工,工 资竟达七千元。由于实现了大规模经营,可以集中示范,将各种既优质又高产的新 品系通过基地试验,让农民现场观摩,有计划地使用“傻瓜”技术指导,赠送“傻 瓜”技术资料,减少生产中的物化成本和活劳动力的投人,可控制地减少了化学污 染,提高了优质稻米品质。 没奈何,再谈七天七夜,我觉得他的话题还是不会离开他的大米。 全神贯注的目光,那谈到种子就咧开嘴笑的表情。当他坐在这儿用眼睛来安抚 他伺候过的两块耕地,想象着大地发绿的时刻,回顾他风霜也无法使之枯萎的场景 时,他闪动柔和的光芒,他起身,双手捧起一把谷子,又轻轻地将其放下,你明白, 到田地里去,用锄头去开辟他自己王国的疆土。这就是白昼。 他令我们这些企图挖掘真相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个人意愿和内心的世界远远 大于你以为的真实世界,是的,我们也想知道,当年他九死一生,有没有恨过所谓 的命运?他与母亲乞讨度日,有没有恨过那个几乎是坑蒙拐骗他们母子的继父?他 的科学技术转换成财富而自己还依然两袖清风,内心有没有起过不平静的波澜?还 有,他有没有对生活、对家庭、对儿女有过愧意和悔意,他原本可以使他们更富有、 更自在、更荣华。 不过,眼里的这个人,似乎对“恨”这门功课生疏已久,说到此处,他的语调 平淡,没有起伏。他确确实实完全沉浸在自己建造的世界,那因为热爱而散发出来 的偏执般的痴迷,那种癫狂般的沉迷,使人不忍去破坏,去审视…… 科研既是他的天堂,使他的疆土不断扩大;科研又何尝不是他的放逐地,使他 终生被这片土地禁锢住,使他的许多部分几乎成了空缺。不过,现在,你根本不用 担心他活得快乐不快乐,即使你以为他写出这个大大的“人”字很辛苦,其实也没 有必要替他担心,不要想当然地以为那过山车般的经历以及在沉甸甸的荣誉跟前或 者在这飞速发展的经济环境中,他会沉重会有压力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不必。了解 他那貌似随和、实质偏执癫狂的个性,你就会知道,有一些人,的确一生仅仅只有 一个执念,一坚持就是一辈子;有一些人,他生来负有使命,使命就是他的信仰、 他的乐趣、他生命意义的所在,即使为此他没有一夜睡过超过四个小时的觉,没有 逛过街,没有看过电影,没有尝过山珍海味,没有在黄昏悠闲自在地坐在凉亭里下 下棋、打打麻将,对于有些人,真的不算什么,他美着呢。 并非刻意为之,似乎也无运筹帷幄,可他一握笔,一发力,一个大大的“人” 字跃然纸上,苍劲有力,别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