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为年轻的学者,毕华兴交流、讲学去过发达国家,也去过发展中国家。他记 忆深刻的,还是在相对比较贫困的发展中国家工作时的情景。 2003年8 月,毕华兴作为联合国粮农组织聘请的流域管理咨询专家,赴伊朗工 作。他的主要任务,一是对伊朗高勒斯坦省相关人员进行专业培训;二是向联合国 粮农组织提供专业技术指导报告。 伊朗的气候和北京差不多,但人的差别就大了,语言不同,饮食不同,习惯不 同。 头两天,毕华兴在德黑兰招待所居住。早晨,一个小伙子举着托盘来了。毕华 兴用黄土高原人的热情说:嘿,你好!他说的是英语。小伙子是典型的波斯人形象, 浓眉大眼,直鼻梁,长睫毛,十分英俊,他用手指指对面的厨房,嘴里咕哝了句 “巴拉巴拉地薄”什么的。毕华兴赶紧问:你的,会英语?小伙子语义不明地道了 句“地薄巴拉巴拉”什么的,就走了。 毕华兴想,他一定是叫我吃饭呢,就进了厨房。长条桌上的盘子里,已经放好 了面饼、蜂蜜、奶酪和番茄酱。毕华兴抓起面饼,不知怎样吃。面饼是白灰色的, 极薄,不是圆的,A4纸形状,但被折成了两摞,变成了32开型。那饼又凉又硬,好 像多少年前烙的。他想入乡随俗就吃吧,于是把蜂蜜奶酪番茄酱抹在饼上,一张嘴, 可随后又吐了出来。那饼根本就咬不动。想请教小伙子吧,他一定又会说“巴拉巴 拉地薄”,还是等翻译上班再问吧,就这样,毕华兴没吃上伊朗的第一顿饭。 那一整天,忙极了。与伊朗农业部下屑组织接洽,开会,交换文本,整理资料, 等小伙子又举着托盘进招待所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毕华兴才想起还没问翻译怎么 吃饭呢。好在晚餐不是“A4纸”,是一粒粒互不粘连的米粒。毕华兴高兴了,托盘 里的饭都会吃:烤羊肉两串,烤西红柿两串,黄油两块,汽水两瓶。怎么都是“两” 啊?可能是两个人的吧?毕华兴不再问,拨出一半,尽管都是凉的,他也顾不上保 护胃了,匆匆吃罢,也敲敲小伙子的门,用手指指对面的厨房,让他去吃。不过, 至今毕华兴也没整明白,那饭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 第二天的早餐还是“A4纸”、蜂蜜、奶酪和番茄酱。毕华兴又没能吃上饭。 不过后来的日子好了,毕华兴坐着小货车到达了高勒斯坦省,那是伊朗的黄土 高原,是他开展工作的地方,翻译不离左右了。 你们的面饼怎么吃?毕华兴就像从事科研那样,非要搞清楚每个疑点。翻译笑 了,作了个撕饼的姿势。毕华兴也笑了,哈,就像西安的羊肉泡馍那样撕成小块吃, 答案多简单! 培训开始了。毕华兴登上了讲台,他的第一课是《中国流域管理的经验》。毕 华兴用眼睛向所有听课者行注目礼——那些人全是伊朗高省的技术人员——之后, 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讲述开了,他讲中国水土保持的措施——生物措施:植树种草; 工程措施:修梯田打坝;农业措施:黄土高原的等高耕作……他演示着幻灯片,那 些以powelpoint形式制作的图片,大部分来自于测试基地,来自于他和同事历尽艰 辛的创作。他如数家珍,从心底涌起了民族自豪感。何必妄自菲薄?我们不是正在 用我们的智慧建设自己的家园吗?我们不是积聚了许多为国际同仁所肯定的实践经 验吗? 伊朗高省的技术人员,已经不是裹着白布包头的老波斯人或阿拉伯人形象,他 们很时尚地身着T 恤西裤,也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这个同样具有五千年农业 文明背景国家的人们,是那样专心地盯紧翻译——翻译将英语转换为波斯语;是那 样投入地观看幻灯片;是那样悉心地整理笔记;是那样认真地提出一个个问题…… 毕华兴走进农户访问,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任务书,他要对高省“合理的土 地利用规划与实施方法”进行技术指导,需要走村串户调研。当他行走在伊朗高原 的时候,看见一群小孩排队接水,泉眼很小,小孩的木桶摆了一长溜,那时他想起 了自己的家乡。 艾好湾,生他养他的艾好湾,怎么能不思念?他想起了铺满山坡的野花野草, 紫色的灯宛宛花,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甜苣苦菜……他想起了“喂——嘿”的喊 号,人们可着喉咙先用慢板喊出第一个长长的“喂”字,之后急促地将第二个单音 节词上调,猛丁来个急刹车;他也想起了自己爬坡担水的情景,多少与这些伊朗高 原上的孩子们相似。啊啊,贫穷而又自由的艾好湾啊! 有时在恍惚中,他会问自己,如果当年那个怯懦的、遇事自己先就心里打鼓的 山里娃,没有走出大山,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他会是什么样呢? 哈,上天给予的机会真是不能放过,等你抓住了,努力了,你改变的也许并不 仅仅是你个人的命运。 他还有些庆幸自己的选择:作为科技工作者,他为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贫困与落 后的面貌,似乎可以有更广阔的施展才能的天地。 像艾好湾的窑洞一样,高省的民房也分好赖,有砖瓦房,有土坯房,也有泥巴 房。像艾好湾的村民一样,高省的农民也很热情,他们甚至不询问来访者的意图, 就把客人让进了居室。这里的房间全铺着地毯,毕华兴没见过一张床,不知道伊朗 农民是不是都睡在地毯上。反正他不论走进哪一家,都会被让在地毯上坐下来,地 毯上有一块一块的棉垫,他也像别人那样,把棉垫往墙根一放,就当了靠垫。这时, 他就会发现,每一家农民都已经在地毯上铺好五彩的油布,上面是B5纸大的厚面饼, 看起来很松软,还有蜂蜜,黄油什么的,这就是招待客人的小吃了。 毕华兴边聊天边填写着预先设计好的表格,像村名、户名、人口情况,有无牛 羊,多少田地,几人务农,几人外出打工,是以农业为主还是以牧业为主…… 在伊朗的40天是紧张的日子。除了每周一次的授课培训外,高省制定了土地利 用规划,要求毕华兴确认规划实施的可行性,并提供具体的方法。高省紧抓毕华兴 不放,谁让他是联合国派来的值得信赖的专家呢! 农户访问结束了。毕华兴除了没能见过一位揭开面纱的妇女脸孔有些遗憾以外 (听说老大没见过老二媳妇真面目的多哩),收获还是蛮大的。 他的印象是:高省的地形地貌与中国黄土高原差不多;高省的农民与中国黄土 高原的农民相比,生活水平差不多;高省的人爱干净,即使缺水,村里的厕所都备 有水桶用来清洗身体;高省在环境建设方面,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 完成了联合国粮农组织交办的任务,并在专项研究中又积累了更多更丰富的信 息与经验后,毕华兴就要离开伊朗了。 飞机从德黑兰机场的跑道上,稳稳地加速,拉升,昂首飞向蔚蓝色的,浮动着 轻纱一样的白云的天空。气流稳定,能见度很好,视野随着飞升的高度,越来越开 阔。毕华兴从舷窗望出去,机翼下,整个德黑兰变得越来越小,整个伊朗变得越来 越小,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毕华兴突然想起了“地球村”这个比喻,高省、黄土高原、大阪、纽约、伦敦 ……这些由不同历史文化构筑的地区,或城市,或农村,或高山,或平原,在地面 的真实距离确实相隔很远很远,但是当你冲破某种局限,站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把 地球当作人类共有的家园的时候,你会发现,在那黄绿相间的大陆板块上,这些城 市与城市,村庄与村庄,都在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其实从高空俯瞰的世界本无分国界,科学也无分国界。 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终极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全人类在共有的家园里生活得更为 美好吗? 走出大山的孩子,他发现,山外的世界真的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