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和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关于玉的传说,到处都在讲玉的故事,不 是缥缈远去的历史旧闻,不是空洞虚幻的玉论学说,而是很实在、很刺激人的一些 消息:哪里挖出了一块上百公斤的白玉仔,价值几百万;哪里推土机一铲推出一窝 子羊脂玉……玉能使人一夜暴富的信息,搅得无数人情绪骚动,纷纷加入到愈来愈 庞大的挖玉、倒玉和玉料加工的行列中来。 和田市中心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大型雕塑:毛主席正在与维吾尔族老人库尔班 ·土鲁木亲切交谈。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泛流传于中华大地上的一个故事— —库尔班大叔骑着毛驴要去北京看望毛主席,后来果真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库尔 班大叔就是和田人。那时候,和田人的骄傲是库尔班大叔,库尔班大叔的名气远远 压倒了和田玉。但时至今日,各族人民热爱伟大领袖,伟大领袖热爱各族人民的一 段美丽佳话,就剩下这座雕塑在那里沉默着了。今天和田人最骄傲的是玉,最上心 的事情自然也是玉。 春末的晚上,和田市中心广场上风清气爽。,ifreetxt.com ,我刚一进广场, 就被一群当地维吾尔族人包围了,都在问我:要玉不要?有的还从衣袋里掏出仔玉, 直往我手里塞。 一个最先和我搭讪的小胡子青年见状,把我拉出了人群,告诉我:“你想买好 玉嘛,在这里是买不到的,这里怎么会有好玉?都是磨光仔,都是骗人的。你跟我 走,我把真正的白白的好玉拿给你看。” 我再三解释:我不是来买玉的,是个旅游者,只是想来看看广场的夜景。小胡 子仍不屈不挠:“旅游者?那买块玉回去自己玩也好嘛,留个纪念,卖给别人也能 赚钱。”说着,他从脖子上摘下一块未经琢磨,只打了眼儿系根串珠细绳的小白玉 仔,递到我面前:“看看,红红的皮子,肉多白多细!买别人的东西你会上当的。” 我觉得这小胡子挺有意思,便递他一支烟,和他聊了起来。 小胡子说他是个司机,给老板开小车的,他的老板是和田做玉石生意最大的老 板,有10台挖掘机在玉龙喀什河挖玉,想要什么样的料他们老板那里都有。我真没 有在什么老板那里买玉的念头,但听说是采玉的大老板,倒想认识一下这个人物了。 我向小胡子要了电话,约好第二天去拜访他们老板。 和小胡子临分手时,见广场上有那么多卖玉的当地人,凡是看见有外地游客到 来,便成群地围了上去,我问:“天天都有这么多人做这生意吗?” 小胡子回答:现在还不算多,到旅游高峰外地游客最多的时候,和田广场会像 一个大巴扎一样热闹。 我和小胡子站在温州人开的一家店面前,正对面便是毛主席会见库尔班大叔的 塑像。我与小胡子调侃:“和田人今非昔比,库尔班大叔骑毛驴,你现在开小车了。” 小胡子眨巴眨巴眼睛,冲我笑着做了个怪样,指着那塑像说:“毛主席也正在 和库尔班大叔做玉石买卖呢,你看,他们价钱谈好了,手里握的就是玉,就是不想 让人看见。” 那塑像毛主席正在与库尔班大叔握手。小胡子把这情景说成是两人做玉石买卖, 直让我忍俊不禁。 第二天,我打了电话,小胡子开车到宾馆接我。车子在和田市区穿过几条街, 在一片很脏乱的楼区里停下。小胡子说:“到了。” 下了车,小胡子领我又绕了几个弯,到了楼后一片平房院子前,才进入一户人 家。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足有一亩多地,房前整个是一排葡萄架,葡萄新叶初绽, 一片翠绿,衬托着穆斯林式拱门房舍,倒有几分别样的情致。 起初我以为这就是小胡子所说的那位老板的家,但进屋后觉得不像,接待我们 的是一个年龄和小胡子差不多一般大的年轻人,两人挤眉弄眼,像是有什么秘密。 待坐下喝茶时,我的感觉得到了验证,小胡子不是领我来采访他们老板的,这是他 一个朋友的家,领我来是想推销玉料的。 没说几句话,主人便奔主题了——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黑丝绒包袱,放在我面前 的茶几上,解开来,亮出一堆白玉仔,极力鼓动我选购。我婉言谢绝,诚恳告诉小 胡子和那个年轻人,我真不是来买玉的,我是作家,是想采访小胡子说的那位大老 板。 见我真的没有买玉的意思,两人显得有些失望。我告诉小胡子:如果他真是给 老板开车的,见到他的老板没准我真能帮上忙,北京很多玉雕厂和玉器作坊的老板 我都熟悉,也许以后能介绍他们之间做成买卖。这话果真让小胡子动了心,站起来 说:“好,我带你去见。” 出了他朋友家,上了车,他对我笑笑,请我不要把来这里的事情说给他们老板。 他不想让老板知道他背地里倒腾买卖,怕砸了饭碗。这家伙鬼精明。 我给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答复,他这才掏出电话打起来。 电话是打给他们老板的,我听不懂小胡子用维语讲了些什么,收了电话,见他 神情沮丧,我问:“怎么,你们老板不在?” 小胡子摇头说:“不是老板不在,是老板不愿意见你们这些记者。” 我让他重新打电话向老板解释:我不是记者,是作家,作家和记者的工作不是 一回事。 小胡子迷茫地看着我,分明他弄不清记者和作家到底有什么区别。但电话还是 打了,我也听不懂他是怎么解释的,很费力地讲了半天,结果仍是:他们老板不见。 小胡子有些尴尬地向我解释,老板遇到了一些麻烦事,有人在告状,他不想见 外边来的人,怕电视、报纸把事情乱捅出去。 老板遇到了什么事情,小胡子却不愿意再多讲一句,这倒将我要会一会这位老 板的念头刺激得强烈起来。但看来勉强不得,也就权且作罢。 谁知还不到下午,小胡子便又打来电话,说他们老板愿意见我了。待小胡子开 车再来接我时,我问老板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小胡子炫耀地告诉我:是他说 服了老板,他对他的老板讲:我在地区政府有人,有很硬的关系。 我说:“你怎么能乱讲?我在政府有什么人有什么关系?” 小胡子狡黠地一笑:“你当我看不出来?能住进这个宾馆,就说明你是政府接 待的客人,怎么能没人没关系?” 和田有两个宾馆是政府的接待机构,一个是迎宾馆,一个是外宾馆。我住在迎 宾馆。小胡子便据此得出了他的结论。这样的推理让人哭笑不得。但能见见他的老 板也好,可以得到挖玉人第一手的采访资料。我当即随小胡子直奔老板的家。 老板也住平房院子,屋前也是一排葡萄架,不过比我上午去过的那户人家讲究 多了。客厅很敞亮,地上铺着地毯,彩电很大,还配着组合音响,茶几上摆满了葡 萄干、杏干、巴旦木、红枣、核桃、巴喀丽(糕点)、扑然奈克(饼干)等。老板 约有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胡楂刮的青光光的,人看去 很精干。他的一只眼睛正在患麦粒肿,又红又肿,像桃子一样,而那只好眼睛贼亮。 我已经从小胡子嘴里知道他叫买买提·喀尔力,过去做葡萄干生意,是和田最早采 用机器挖玉的老板之一。 买买提·喀尔力和我握过手后,未待落座,先给我递上一张名片。名片花里胡 哨,除了正面的姓名、头衔之外,背面还彩印着一个红皮子白玉仔照片。我和他的 话题就从名片上这张白玉仔照片谈起。 “这是你挖的?” 买买提·喀尔力点头:“十一公斤重,早卖了。” “像这样的仔料还好挖吗?” “撞上就撞上了。”他敷衍地回答。对这样的话题他显然没有多大兴趣,眼睛 上下打量着我。 我知道他在判断我的身份,他有生意之外的事情需要人帮忙。我不能让他对我 寄予过高的期望,不能让小胡子的猜测让他陷入臆想当中。我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我是一位作家,这趟来和田,主要是想采访一些与和田玉有关的人和事情,在当 地政府,我并没有像小胡子说的那种很硬的人际关系,但我愿意交朋友,如果他有 什么犯难的事情愿意对我讲,我从一个来自北京的局外人的角度,也许能帮他出些 主意。 应该说,我的态度是很真诚的。买买提·喀尔力用那只贼亮的眼睛瞄着我,感 觉到了这种真诚。他半天没有说话。小胡子在沏茶倒水。买买提·喀尔力拿起茶几 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团,揩了揩那只患麦粒肿的眼睛,丢了纸,突然问了我一个法 律问题,让我吃了一惊。 他问:“正当防卫出了人命犯法吗?” 我注视着他,琢磨了半天,才回答:“这要看具体情况,法律上对是不是正当 防卫,有着严格的界定,即使真属于正当防卫,防卫失当,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 “要是对方想要你的命呢?有证据可以证明对方真是想要你的命。”他有点儿 激动,那只好眼睛愈发贼亮。 “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正色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买买提·喀尔力不吭声了,又撕了一团纸揩眼睛。 我意识到有严重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的心理已跌到了危机的边缘。这件事情 远比我的采访重要,我必须弄清来龙去脉,阻止他的心理朝危险的方向滑下去。 但买买提·喀尔力拒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而且显得有些后悔把心里琢磨的事 情抖了出来。我追问再三,他却笑着摆摆手:“小小一件事情,不值得提,不值得 提。” 当晚和和田的朋友一起吃饭,我把见到买买提·喀尔力的情景讲出来。我说: 我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朋友笑了:“这些维族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别管他。” 是可以不去管的,我可以就此打住。但买买提·喀尔力的面影,那一只红肿一 只闪光的小眼睛,总是在眼前飘来飘去。我要弄明白掩藏在他那危险想法背后的事 实原委。现在,为写作而采访的使命已经退居次位了,做人的良知要求我去拉一把 一个精神处于危机中的人,这是首先要做的。 随后几天,我调整了在和田的采访计划,把时间尽可能多地挤给了买买提·喀 尔力。这种有意的接触起初很吃力,买买提·喀尔力很敏感,有关“正当防卫' ‘ 的话题,是绝口不提了,我们只能从玉谈起,谈到新疆的民族风情,谈到北京和美 国的事情。他对外部世界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一点不大像一般的维族人,他甚至知 道布什年轻的时候吸过”白粉“。在对布什看法上取得的共识,让我们的关系向前 推进了一步,但更大的一步,是从我压根没想到的方向突破的:当他得知我的故乡 在陕西咸阳,顿时变得格外兴奋和热情——20世纪80年代初,当他还是一个大巴郎 的时候,曾在河南、陕西一带贩运葡萄干,上过郑州人的当,吃过西安人的亏,唯 独咸阳人没坑过他,他做生意的第一笔钱,就是在咸阳赚的。他和我成了无话不讲 的朋友。这是一个性情中人。 于是,一个采玉家族的曲折人生,逐渐在我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