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了保住你的命,恐怕你的这条腿要留不住了。”哈尔滨医疗队的韩松涛队 长对彭州人说。 “我相信你们。你们就治吧。我能活到现在,命就够大了。”彭州人说。 这是5 月15日在康骨医院,决定给这个彭州人做手术前,主刀的医生和病人的 一段对话。 哈尔滨医疗队来到这个医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全院的患者做一次大筛 查,根据不同的伤势分出轻重缓急,然后制定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在一个病床前, 一个濒临死亡的中年男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他来自彭州,是一名搞建筑的农民工。 5 月12日14时28分,他与7 位工友正在工地干活。当时天热得很厉害,而且虽 是晴天却感觉越来越天昏地暗,让人心里惶惶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大家都以 为是累的,谁也没太在意。突然间,脚下的大地开水锅一样的阴险地滚动着,呜呜 地咆哮,地震发生了。房屋轰隆隆地倒塌下来,瞬间就把站立不稳的他们砸倒掩埋 了。 彭州人从最初的巨大惶恐中清醒过来,被墙体压断的腿刺心地疼,肺子被挤压 得快要爆裂了。他隐隐听到了工友们在废墟下的呻吟和呼救。“嗨,你们还活着吗?” 他们彼此呼唤着,相互鼓励着,一定要挺住活着出去,他们相约伤好后在一起 喝酒打牌。他甚至还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但是后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一 个同伴的腿就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那条腿由热渐渐地变凉,而他的伤腿也感觉 不到疼痛了。当解放军战士把他们救出时,其他7 人都停止了呼吸,只有他一个人 被亲友们用门板抬着,徒步走了二十多公里的路,送到了康骨医院。医生们看见, 他的左小腿挤压伤,肋骨骨折,胸腔积液,肝损伤,肾衰竭,贫血,全身多处擦伤, 呈挤压综合征表现。在当地医院实施的左小腿减压术,使伤口开裂有近一尺长,但 是效果不理想。此时的彭州人,心率120 余次,表情恐惧而绝望,肝肾功指标全面 上升,血k 升高,呼吸急促,左小腿2 个减张切口内肌肉呈黑褐色,骨头都露在了 外面,踝关节以远皮肤变黑,足趾干瘪。为保住他的生命,必须实施腿部截肢手术。 当韩医生把这个决定告诉患者时,出乎韩医生的意料,他表现得非常冷静。他 虚弱地说:“我知道自己病的严重性,我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如果没有解放军, 我不能活到现在,你们和解放军都是来帮助我的,我听你们的。”他的话使在场的 人深感四川人民在天灾面前异乎寻常的韧性和耐力。他的冷静给医生平添了自信和 力量,同时他们也深感医生责任的重大。韩医生说,我从医二十多年,做过无数次 的手术,但这次,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我深感它的不同以往的沉重。患者的信任、 家属的希望都凝聚在我的手上。我们在和解放军进行着一次生命的接力,不能让解 放军的劲儿白费。手术中彭州人出现了呼吸150 次/分钟、血压下降的紧急情况, 但是经过努力,手术终于顺利完成,这时离患者受伤已经70多个小时了。三天后, 患者的各项检查数据恢复正常,创口愈合良好。那一天,韩医生去病房看他,为自 己没能保住他的肢体感到深深的内疚,而他却笑着对医生说:“活着真好。与我7 位工友比我是幸运的。真的是谢谢哈尔滨的医生。”我到病房看望彭州人的时候, 已经是他手术后的第9 天了。听韩医生讲过,彭州人刚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灰 和泥就是血,人都看不出个数了。现在看这位幸运的彭州人,身上和脸洗得干干净 净,精神状态相当的好。只是被截肢的腿包着白色的绷带那么让人扎心地露在被子 外面。 他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他的身边,像照顾婴儿一样地照顾他。老妈妈滔滔 不绝地给我讲着什么,可惜说的是地道的方言,再加上语速过快,我一句也没听懂。 我不想打断她,我知道她讲的肯定是儿子死里逃生的故事,这个故事她会一千遍一 万遍地重复下去,就让她重复下去吧。在妈妈的故事中,彭州人告诉我他今年42岁, 还没有娶媳妇。我问他伤好以后上哪儿去,干什么。他灿灿烂烂地说,回彭州,娶 媳妇,过日子。 在广元市中心医院,我们的医生还救治了一个叫王春邦的四川人。抢救他的过 程在中央和地方等很多媒体都报道过,被称做一个生命的奇迹。在这次地震中,广 元是一个重灾区,一共有4805人被瞬间夺去了生命,142 人失踪,将近3 万人受伤。 当时在各医院急需救治的有6046人,危重伤员150 多人。医生赶到时看到,病 床上躺着一个血迹斑斑,面色青紫,衣衫褴褛,气息奄奄的人。他就是王春邦,今 年56岁,是青川县石坝乡的一个农民,两个孩子都在外地。5 ·12大地震来临时, 他正在石坝乡和红光乡交界处的一座锰矿打工。突然间,大地剧烈颤动摇晃起来, 天似乎也塌了。王春邦慌乱中躲到了矿石车的底下。可他的六个同伴却遇难了。他 连人带车被深深地活埋了。整整164 个小时,他靠喝自己的尿液维持着生命,并且 在连续不断的余震间歇中清理压在自己身旁的碎石。地震中有很多人不是当时被砸 死的,而是被埋后无法自救,余震中生存的空间一点点地被填实了,最后窒息而死。 这种眼看着生存的希望一点点离开自己的死法是相当残酷的。据广元军分区司令员 王太平说,这位名叫王春邦的生还者是在锰矿的一个洞口处被发现的。当时,搜救 队员一边搜寻一边喊老乡,喊还有没有活着的,搜到这个洞口时听到了微弱的呼救 声。 他们马上停住了脚步,并很快发现了6 具遗体,随后在清理遗体和乱石的过程 中发现了被矿车夹在缝隙中的王春邦。在等待被挖出的时间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昏 迷,救援的人都担心他们的努力会不会白费。但他以令人难以想像的意志活着出来 了。 更为惊险的是王春邦和6 具遗体刚刚被搜救出洞,洞口就彻底倒塌了。搜救人 员用担架将王春邦从小道抬到关庄镇,并于下午3 时送往广元市中心医院急救。 我们的医生详细地给王春邦做了检查。他处于极度脱水状态,呼吸急促,少尿, 脸上还在流血,血肌酐324um/1.初步诊断为肾前性急性肾功能衰竭。医生们立即给 予补液纠正水电解质紊乱,预防感染等支持疗法,并密切观察他的生命体征。一夜 过去了,第二天的早上,王春邦摆脱了生命危险,他活过来了。他开始喃喃地说话, 不知道在说什么。凑在他耳边才听清,他说的是,感谢解放军,感谢医护人员,给 了我第二次生命。又过了几天,王春邦能在家人的搀扶下走动了。从那以后,无论 见到谁,给他瞧病的医生,给他打针换药的护士,帮他打饭倒垃圾的志愿者,包括 去采访他的媒体记者,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你们喽,谢谢你们喽。”看见大 家都笑他,他自己也笑,笑完了还是那句话。 那一天,我在绵竹市汉旺镇武都教育中心小学废墟旁凭吊。那里曾经埋葬了一 百多个孩子,还有他们的老师。地上散落着孩子们的课本,小书包,小衣服,被砸 碎的小电子琴,孙猴子的假面具等。大铲车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轰鸣在清理废墟。 防化兵在消毒。空气中散发着尸体的味道。看着久久不散的失去孩子的父母在 废墟旁哀哀不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一次次滚落下来。有一个诗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要不是相信灵魂不死,我们何以能承受这样的悲伤。其实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我 安慰的麻醉剂。我们的民族是注定要永远承受这样的哀痛的。我离开这个废墟,来 到几百米之外的小村庄。小村庄基本上已经夷为平地了。在断壁残垣破砖乱瓦间, 有一个老人在奋力地踩着半截板凳拉锯,好像在试图修复什么,还有人在从废墟里 往外拽一把缺腿的藤椅。在旁边,有一片简易的地震棚,那是用纸壳木板和彩条的 塑料编织布搭就的临时住所。在地震灾区,这样的建筑随处可见。在棚子门前空地 的树阴下,坐着一个悠闲的男人。他穿着短裤,光着上身,翘着二郎腿趿着一双塑 料拖鞋,其中的一只鞋与其说是穿,不如说是就挑在他的大脚趾上。他的这副和周 围的气氛截然不同的神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他的家和家人肯定是属于幸运之神, 我们断定。没有人让,也没有人请,我们自己搬了个可坐的东西在他对面坐下来。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落在身上的蚊子,一边告诉我们,这个村子里有不少家庭 的结构是这样的:孩子没了,母亲在废墟旁守着孩子尚未远去的亡灵哀伤,父亲开 始在田里干活了。是啊,日子还要过下去,不然,到了孩子的忌日,孩子回家来看 看,总有扑奔的地方啊。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迷离地望着远远的地方,脸上挂着微 笑。 但是,你细心就会发现,他的眼角是血红的。“你家里没什么事吧?”我们小 心翼翼地问。“我家里倒没什么事,”他轻轻咳了一下,看我们好像松了口气,他 又微笑了,“不过,我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对我们的惊讶,他说: “自救,首先是自救。地震来了,矿塌了,刚才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分喝一瓶水的兄 弟眨眼间就血肉模糊了。哭喊都没有用,既然当时没死,老天爷还给你留一口气那 就得活下去。”“后来呢?”“他们死了,我爬出来了。伤的不重,我就回家了。” “这是哪天的事?”“十天前。”他叹了口气,“不说了。我们这个地方,以 前风景非常美,真的。”他接着拍打身上莫须有的蚊子,脸上的微笑却渐渐变得扭 曲了,眼角的血红迅速弥漫开来,汪在眼眶的红水缓缓地滴落,随即,他把头深深 地埋下去——他家的地震棚前,有一大簇芍药花。因为侍弄得好,正开得十分的艳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