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7 点半赶到团市委,门口和旁边的院子已经集聚了更多的志愿者。一支7 人组成的队伍即刻吸引了我,全是50多岁的样子,穿着雪白的短袖老头衫,胸前鲜 红的大字是“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纪念”,落款有1979年或1980年字样,还有昆明 军区的标志。他们说昨天从江苏泗洪市乘火车赶来,是对越自卫还击战伤残退伍军 人,有的下岗,有的内退,也有人还在上班,其中还有家产百万的老板,几个人都 背着军用被子和行军鞋。我问哪儿来的衣服,他们说退伍时部队发的,几十年来, 只有在重大活动时才穿一次,这次专门穿了这件具有纪念意义的衣服。我说你们生 活状况看来并不太好,来这里都是自费,你们怎样吃住。他们说,吃饭将就着吃, 晚上在马路边铺上被子,盖上衣服就能入睡。自己再苦,比起几十年前与自己并肩 战斗、一起钻猫耳洞、英勇牺牲的战友,我们无怨无悔,愿意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 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当一天兵,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 我问他们这个年龄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家人怎么舍得你们出来。他们说, 编谎话啊,就说外出旅游,多简单的事儿。我发现其中两个人手指残缺,有人脸上 和胳膊上有伤疤,其中一位老人说他额头上还有弹片。经本人同意,我用手去摸, 还真摸到了一块硬硬的弹片。 另一位40多岁的退伍老兵说,地震当天晚上他就从张家口打出租车到北京,从 北京乘火车赶到重庆,再从重庆打车到成都,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带了1600块钱,现 在身无分文,两个志愿者给他捐了两百块钱,估计回去的路费都成问题。我问他那 么早来成都干了些什么。他说一来就被分配到城郊的殡仪馆抬死人,好多好多的尸 体缺胳膊少腿,有的连人样子都没有了,惨不忍睹。我望了望他的双手,想握一握 他的手,最终没有。我问他是否后悔,他毫不犹豫地说,回去再挣吧,虽然家里有 3 个孩子,靠开一个小商店维持生计,但比起灾民我们够幸运的了。 下午6 点多刚回到团市委门口,就看见一支30多人、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志愿者, 从红旗上的字样看得出是辽宁一家工厂的职工,这支队伍以中年人居多,由厂党委 书记亲自带队。这支队伍刚被安置好,另一支身穿红色工作服的“吉林农民工志愿 队”走了过来,他们说刚从双流机场赶来,来这里的一切费用由他们打工所在企业 的企业主承担。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年男人走了过来,车头的筐子里装了很多空矿 泉水瓶,他说自己是捡垃圾的,正要去废品收购站,卖了废品,捐给灾民。我问他 一天捡垃圾能挣多少钱,他说十多块。另一位黑种人匆匆而来。我问他是哪个国家 的人,他说爸爸是尼日利亚人,妈妈是牙买加人,自己在长春一家外国语学校任教, 护照上显示他是1976年生人。一位疲惫的新疆男子走了过来,他说从北疆的中俄边 境赶到这里,路上花费的时间太长,没有尽早赶到灾区,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实在 太遗憾。就在今天上午,团市委招募3 名具有A 照资格的驾驶员,准备从西线向汶 川运送物资。消息一发出,就有100 多人报名,半个小时内,3 名志愿者就赶到了 指定地点,立即出发,执行任务。而一直在团市委做物资调配、志愿者协调、热线 电话接听等等工作的人,大多是四川大学的学生。据团市委工作人员介绍,从地震 发生到现在,单只在团市委报名的志愿者就不下6 万人,加上红十字会和妇联等其 他组织的志愿者,简直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一位企业老板,也是一名志愿者,他对我说,四天没有吃肉了,真想啊!一位 志愿者的母亲打电话催他回家,他说,妈妈,你别催我,你还有个儿子,这里多少 人都没有儿子了。有几位志愿者从一线回到成都,聚在一起吃饭,一对夫妻见他们 是志愿者,为他们买了单。当志愿者问他们单位姓名时,夫妇俩说,我们只是普通 的成都市民。 今天的任务是去都江堰市青城山前村作实地调查和走访,并发放药品、书籍和 防疫知识宣传资料。车辆是雅安县林业系统义务来成都服务的车辆。我们这支队伍 一行12人,由团市委一位姓张的书记带队,工作时分成两组。从成都出发到都江堰 市全是宽敞的高速公路,公路两旁鲜花盛开,绿树茵茵。就在这花红柳绿的道路边 上,停靠着许多军车,军车旁边扎着许多民用帐篷,有人在帐篷边烧菜做饭。几个 大点儿的帐篷上靠着几个花圈,帐篷正中挂有巨大的白色纸花。横幅上写着“沉痛 悼念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字样。 下午2 点28分哀悼时间到来的时候,正在青城山山门附近作调查的我们,面对 与青城山一山之隔的映秀镇和汶川县的方向,默哀3 分钟。这个时候,我注意了一 下出入青城山风景区的车辆,除了军车、救灾物资车辆和我们的工作车以外,整个 风景区没有任何游览观光车辆和游客,青城山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山。峨眉天下秀, 青城天下幽,这两处景点都是我向往多年的地方,但今天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这里, 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去游玩的愿望和心情。都江堰,自然不必多说,自从多年前在地 理课本上知道这一伟大工程的时候,就幻想着某一年的某一天,在一个或春光明媚, 或秋高气爽的季节前去拜谒。今天,真的来到青城山,入山门而不游。当一眼就能 看见都江堰水利枢纽工程的时候,也只是多望一眼,毫无喜悦之情。多年以后,或 许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以旅游者的身份出现,那个时候,或许会想起此时此刻的 自己,会以复杂的心情回忆和祭奠这个世纪的这个时刻。 青城山前村一半以上人家房屋倒塌,没有倒塌的房屋也有程度不同的损坏。公 路两边扎有简易帐篷,吃饭问题基本解决,用水、用电和通信还没有恢复。几个年 轻人说,平时大家都忙,现在忽然闲下来,又不能外出,没有电视可看,没有书报 可读,电话也打不通,没有心情打麻将,闲聊又怕提起灾情,简直无聊透顶。一个 六十多岁的妇女看见我们,就号啕大哭,说自从受灾后第一次看见政府的人,几十 年辛辛苦苦挣的钱,全修了房子,现在房屋倒塌,以后的日子咋过啊!一个房屋也 倒塌的男子说,比起后村的灾情,我们村受灾情况还算好的,他们那里死了好几个 人,政府发给我们的食品蔬菜,我们收集到一起,给他们拉去了很多。 青城山管理处的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说,地震那天她表姐正在都江堰水电十局 职工医院做直肠手术,手术刚完,医生正在洗手,8 个亲戚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候。 灾难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当看见电梯冒烟,墙壁倾斜时,8 个亲戚同时向楼下跑去。 跑下楼,一楼已经烟雾弥漫。望着摇晃不定的楼房,大家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大 约5 分钟后,他们看见3 位医务人员满面灰尘地抬着手术车来到院子,表姐还没有 从麻醉状态中苏醒。其中一位是她表姐的主治医生朱大夫,另一位是姓李的大夫。 她一再告诉我说,那位朱大夫才26岁,人很帅气。 上午9 点,终于随着成都红十字协会有关的人员从成都前往安县。之所以说是 有关,是因为这些组织者也是志愿者,只是红十字协会给他们授过权而已。他们也 是普通市民,将自家购买的药品、食品,和联络到的志愿者一起,运送到安县赈灾 指挥部,再由指挥部统一调配人员。几天以来,到前线去,到震区最严重的地方去, 是所有来四川的志愿者最强烈的愿望。但几乎所有人都听从组织安排,服从命令, 毫无怨言。一个志愿者对我说,从来四川的第一时间开始,就帮来自全国各地的志 愿者登记花名册,从早上6 点多到晚上9 点、10点,每天重复一样的工作,刚干了 两天就不愿干了,他就想跟部队一起上前线去,去救死扶伤。但每天都有来自全国 各地,热血澎湃的志愿者把你当做主人,当做亲人,当做向导,渐渐地也觉得这项 工作很有意义。 原本今天是要继续跟团市委的工作人员一起工作的,但我不愿总在成都附近, 这里毕竟是后方,是第三线,这让我十分焦急,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志愿者 一般不让上一线,团体不能进去,个人就更不能私自进去了。今天能到安县,能做 更多更有意义的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 今日凌晨1 点,我去一家网吧发送邮件,发现街道两边和一处停车场睡有五六 百人,有的已经入睡,有的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有的在喝啤酒,也有人在一旁打麻 将。我问网管能否发送邮件。网管是位光头小伙子,他回答得很干脆,不能!我站 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看见了我胳膊上的红丝带,忽然高声说,你 咋个不早说你是志愿者。我问啥意思。他说,能行的,能行的,我帮你。然后他帮 我发送了邮件。忙完以后,走的时候,我问多少钱?他说你骂人哩,啥子个钱噢, 赶快回去休息,今晚上注意,预报有余震。刚睡下,就感到床铺在摇晃,跳起来赶 快跑向卫生间。在卫生间站了一会儿,又走回床边,抱上被子,准备在卫生间睡觉, 又觉得不妥。怀抱被子,站在卫生间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把被子放回床上。 中午12点多,终于来到位于安县县委县政府大楼前的赈灾联络点。高大漂亮的 政府大楼裂痕明显,已经成为危楼。楼前广场上分布着各式各样的帐篷。政府工作 人员全都投入到救灾工作中去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是女同志。我们一行10人在志愿 者花名册上登记完后,坐在路边等候任务。气温很高,坐在太阳底下有些灼热。这 时,一位头戴一顶黄花布帽子的年轻妇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怀里抱着婴儿,脸上、 脖子上、手背、手指上布满了污垢和灰尘,指甲盖黑得不好意思多看一眼。我走近 她,在她身边坐下。问她哪里人。她说平武县人。我问家里人还好吧。她还没开口, 泪水已经滚落下来。我赶快递给她纸巾,她说父母掩埋在房屋里,死了。我问找着 了没有。她说已经安葬了,都是解放军帮的忙。我问她丈夫哩。问她的时候,心里 颤动了一下,害怕听到不愿听到的消息。欣慰的是,她说丈夫帮解放军当向导去了。 怀里的婴儿一直睡着。我问孩子多大啦。她说14天。我惊讶地重复着她的话——14 天?那你还在坐月子! 就在这一刻,我泪流满面。立即向帐篷走去,想请工作人员给这位产妇提供帮 助。一个小女孩问我有啥子个事。我说找大人说事。她说,有啥子个事,你对我说, 我是这里的志愿者。我说你多大啊?她说12岁,上六年级,是联络点唯一的志愿者。 我说真是奇怪,成都的志愿者都是大学生、研究生、在职职工、国家干部和退伍老 兵,安县的志愿者咋这么小。她嘻嘻哈哈地说,大点儿的都上前线了,我工作很出 色的。我说,好,那你帮一下这位阿姨。 女孩问产妇哪里人。产妇重复了平武的话。女孩快速跑进帐篷,又立即跑出来, 对产妇说,你回平武去。产妇哭得更厉害。我对女孩说,你去对你们管事的大人说, 这位阿姨是位产妇,孩子才14天,产妇!知道啥是产妇吗?女孩笑嘻嘻地回答说, 晓得,晓得,刚生完娃儿的人。旋即,女孩又跑了过来,大声对产妇说,我们领导 说你去绵阳,找市长去! 我对女孩说,去去去,别胡说八道。我快速走进帐篷,对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 女说明产妇的情况。妇女立即拨了一个电话,没多久,一个志愿者开着私家车接走 了产妇。产妇走的时候,一个14岁的男孩和女孩送来几袋牛奶和面包,他们也是志 愿者,护送产妇前往指定的救助点。 下午,我们这支志愿者队伍进入一个村庄,帮助受灾群众从坍塌和还没垮塌的 房屋里抢出许多稻谷、衣服、家电。有的家电还能使用。我的主要任务是帮灾民发 放药品,倾听他们讲述,安慰和劝解他们。 晚上10点多钟,到赈灾指挥中心给手机充电,指挥中心设有专门的报平安电话 和充电服务,其他地方还没有通上电。两位男士主动跟我打招呼,他们说来自香港, 在成都采购好物资后,专车送到这里。我看见两辆大货车正在卸货,知道是他们送 来的物资,我说非常感谢,在灾民最需要支援的时候,你们给了他们生的希望,大 家会记住你们,你们能把物资直接运到一线,非常快捷和实用,太难得了。他说, 应该感谢的是你们,你们更不容易。我说,应该的,大家来到这里,目标都是一样 的。 入夜,下起了雨,睡在帐篷内的双层架子床上铺,脸和鼻子几乎触着了篷布, 雨水打落在帐篷上,感觉就像滴落在脸上,几次被雨水惊醒,醒了以后,特别想吃 一碗用锅煮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