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经过艰苦找寻和协调,终于和正规部队有了接触,能和他们一起工作,非常荣 幸。上午8 点,到了77296 部队临时驻地,整队后立即出发。与这个部队的六连一 起工作,去安县秀水镇一个村庄帮助灾民抢救粮食和贵重物品。安县全县50多万人 口,遇难2000多人,但房屋垮塌和成为危房的比例巨大。秀水镇不但是安县最大的 镇,也是西南著名的大镇。全镇将近7 万人,120 多人遇难,失踪多人,全镇40% 房屋垮塌,其他房屋基本上成为危房,无法居住。77296 部队属于特种部队,具有 优良的革命传统,曾经参加过中越自卫还击战。六连是非常优秀的连队,有“钢铁 六连”之称。出发大约5 分钟,一辆装满白色肥猪的农用车开了过来,经过我们的 时候,一头200 多斤的肥猪掉了下来。我们大声喊叫司机停车,车停了,司机笑眯 眯地向公路中间的肥猪走来,肥猪在路上摇头晃脑,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司 机还没走到跟前,我身旁的战士已经跑到肥猪跟前,拉耳朵的、抓尾巴的、抱猪腿 的。三下两下,哼哼唧唧的肥猪就被四五位战士送上了车厢。 一对母女走到队伍跟前,对我们说,她家下午就断炊了,请战士帮在倒塌的房 屋里找粮。几名战士立即随她们去了。 队伍在公路边等车,战士不好意思拦车,我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先后拦了一 辆农用三轮车,两辆公共汽车,所有被拦的车辆都热情地拉上战士,没收我们一分 钱。连队分成3 个工作组,进村入户,逐一帮助灾民解决困难。田野里的油菜大多 已收割,金色的麦子大多还在田里,黄着,黄成富饶的一片又一片。水稻秧苗长得 已经很高了,再不栽种插秧,恐怕就会影响一季的收成。因为地震灾害,水源、水 池、水沟破坏太大,有的秧苗田缺水、干裂。广袤的田野上很少看见年轻力壮的人, 有的年轻人去了前线,帮助更多更需要帮助的人,有的人在外地打工没有回来,也 有人在地震后回来把老婆孩子接到外地。田间地头见到的人多是老人和孩子,中小 学还没开课,大多数学生也参加了志愿者。政府要求灾民开展生产自救,抢收抢种, 但人力实在困难。公路上停着一辆洒水车,原来是宜宾市环卫管理一所的车,司机 说他们几天前就来了,一同来了3 辆车,每天从70公里以外的绵阳拉两次水,送到 安县秀水镇,沿途给灾民送水,解决吃水困难。 赈灾已经转入第二阶段,战士一到灾民房屋跟前,主人就从自家搭建的低矮窝 棚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战士,把自家领到的、本来就很有限的矿泉水拿出来送给 战士,战士肯定不会接收,我也坚决不会喝他们的一滴水。战士很快从垮塌的废墟 中找到了灾民的户口簿、现金、存折、金银首饰、电视、冰箱、稻谷、衣服、被褥、 床垫,还找到了腊肉、香肠、书本等等。在废墟中找寻东西相对安全,在要倒没倒 的危房中搬出物品比较危险。头顶的预制板倾斜着,脚下的水泥板还会晃动。我不 停地劝说他们,太危险的房屋就别进去了,把贵重物品抢出来就行了,破衣烂衫不 找也罢。但战士们还是上到房屋的最高处,将太阳能都抬了下来。一个脸色黝黑的 战士引起了我的关注。我问其他战士,问他是不是藏民或维吾尔族人。战士说他是 云南临沧佤族人,9 年兵,现在是班长。 战士们告诉我,12日地震当天晚上,他们就从昆明出发。出发前还在拉练,衣 服都没有换一件就出发了,所以,到现在还穿着拉练时的衣服,泥里水里这么多天, 无法洗澡,无法换洗衣服。到了安县已经是14日凌晨6 点,吃一碗面条后,就投入 了抢救灾民的战斗。最早到达的地方是安县雎水镇通往高川乡的公路。地震当时, 山体崩塌、滑坡,山石掩埋和打翻了160 多辆汽车,在名为二龙抢宝的地方,公路 两边的山体滑向中间,公路毁坏,河流堵塞,形成一个堰塞湖。从公路上自然无法 进入,他们寻找到了一条20多年没有人走动的陡峭山路,有的地方坡度在70度以上。 好不容易到了车辆被毁的路段,大多数车辆上的人已经死亡,在一辆中巴车上,发 现还有一名幸存者。这是一位30多岁的女售票员,上半身露在外面,腰部和胸部横 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是一个10多岁的男孩,脸色乌黑,脸部扭曲。他们将 两具尸体搬移后,发现售票员的双腿交叉着,压在车座下面出不来。战士们一边给 她矿泉水喝,一边鼓励她。女子很坚强,一直和他们交流着。他们用双手刨,无法 施救,又借来电锯、切割机,经过8 个多小时的努力,于当晚8 点40分救出女售票 员。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将女子安全送到120 车上。那样陡峭的山路大 多战士前所未见,有的路段,只能四肢爬行。女子的丈夫终于见到了妻子,对战士 百般感激。在此以前,他曾经往返3 次,都没能到达被毁路段,更见不着自己的妻 子。他对人说过,谁救出他妻子,不管死活,愿出4 万元酬谢。这是他们来灾区抢 救的第一位幸存者。 为了搜救和疏散更多的灾民,他们采取接力方式,疏散灾民3000多人,其中重 伤200 多人。由于山路险要,又下着雨,晚上露宿在树林里,他们把雨衣给躺在担 架上的重伤员披上,给坐在地上的轻伤员披上。一位60多岁的妇女,一条腿被砸断, 躺在担架上无法动弹。她要解大便,战士全是男的,只好把卫生纸从她后面伸进去, 解完大便后,战士们又用手取出来。这些战士大多是20岁左右的英俊男孩,多是独 生子女,平时都很爱美,很讲究。但他们就这样做着一个军人平凡又不平凡的工作。 他们还救出了一位地震前一天生产孩子的产妇,产妇的丈夫一看见战士,一下子就 瘫软在地,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捏着一把钞票,对战士们说,求求你们救我妻子, 谁把我妻子抬出去,我把这些钱给谁。战士们抬出了产妇,又将已经脱水的丈夫抬 了出去。在他们抢救的灾民中,最大年龄是一位104 岁的老人,地震那天,恰好是 老人104 岁生日。救出的最小孩子就是这位在地震前一天出生的婴儿。 由于一直在第一线抢救伤员,公路中断,很难出山。战士们把伤员抬出山,再 把米饭带回,送到山里的战士手中。头一天晚上8 点送出的饭,到战士手中已经是 次日早上7 点。由于气温高,米饭变馊,加之浓烈的尸体臭味,战士们无法进食。 但他们不能不吃饭,不吃饭就保证不了体力,每个战士两天只有一瓶矿泉水供给, 工作还要继续。无计可施,只有把头一天汇集在小坑洼里的水,用口罩过滤掉蚊虫、 树叶和干草,然后用并不清澈的水把变质的米饭煮成稀饭。战士们讲述这些的时候, 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激动之情。倒是说起一支志愿队给他们送去矿泉水和食品的时 候,显得很激动,一再说他们是湖南和湖北的志愿者,他们真是好样儿的。说到一 位高炮旅的战士时,他们也很感动。这是一位回安县高川乡探亲的高炮旅战士,全 家人在这次地震中全部遇难,他因为在室外,幸免于难。但他坚决地加入到这支77296 部队,和这支部队一起抢救和运送伤员。在这支队伍中间,也有家里遭受灾害的战 士,其中一位大英县的战士,家里房屋全部倒塌,所幸家人安全。另一位战士家在 绵阳,房屋也成了危房,给家里打完电话后,继续投入救灾工作。 中午时分,我在路边拦了一辆车,车主的家就在路边,他指给我看他家5 层再 也不能入住的楼房,然后问我想去哪里,就送我到哪里。他把我义务送到雎水镇通 往高川乡的公路边。这里正是几天来令周围所有人频繁提起,又胆战心惊,想起来 就后怕的二龙抢宝处,公路两边的山体快要挤挨到一起了。因为山石堵塞的堰塞湖 渗水严重,前几天沿河开辟的便道,也不能通行。还没走到滑坡处,就闻到异味, 赶快戴上口罩。重庆建工集团在这里施工,看起来一天两天通不了车。离推土机不 远的地方,还有山石滑落,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那里指挥车辆。我对他说,不该在那 里站立。他走向靠河一侧。他问我是不是当过兵,我说,不好意思,没有。他说他 也是志愿者。我果断地说,你是老兵!透过他厚厚的近视镜片,我看到了他惊讶的 眼神。我说,只有老兵反应才如此之快,才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才能深入到如 此危险的工作面。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唐山。我更为激动,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 他不善言辞,似乎也不愿多说。我还是清楚了他的身份。唐山地震的时候,他6 岁, 妹妹2 岁,父母在地震中双双遇难,父亲抗美援朝时期的战友收养了他和妹妹,把 他们接到云南养育,多年后他上了国防大学,毕业后回到唐山,建设家乡。 在路边站立的时候,几拨被掩埋亲人和车辆的人来到路边,表情沉重地望着山 的那边,感叹欷虚欠。一位家产千万的老板对我说,自从16岁当兵,到20多年前转 业到深圳,再到现在经商,辛辛苦苦几十年,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她老婆补充说, 简直倾家荡产,几分钟时间就一无所有了。说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我劝解她, 人安全就好,穷日子富日子一样生活。她说,理是这样说,但人也不安全啊,侄儿 在这条路上死里逃生。他是货车司机,发现地动山摇的时候,赶快刹车,跳出车门, 一块石头从他裆下飞过,当他从陡峭的山崖和荆棘间满脸是血地爬回家时,以为他 早已遇难的亲人正在抱头痛哭。 在灾民安置点,我看到了帐篷群,蓝色的大片大片帐篷,用气势磅礴这个词一 点也不夸张,但这里弥漫着浓郁的忧伤和苦难之味。在一顶帐篷前,几个灾民正在 砖坯垒成的土灶上煮稀饭,我走了过去,询问他们情况。我干不了其他工作,没有 机会救死扶伤,但我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安慰、抚慰和倾听他们,使他们苦难的心灵 得到一点点慰藉。这顶帐篷住着4 户人家,有老有少。我问一位70多岁的老太婆家 里情况,老人显得很坚强,她说老伴、两个女婿和一个孙媳妇都没了,房屋全垮。 一个孩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位年轻漂亮女子对我说,她就是老婆婆的女儿,就是她丈 夫被一面山掩埋了,尸首都没找着。她的背影显得非常消瘦、凋零,风一吹,就能 吹倒。 另一顶帐篷里住着两家人,我在一对母女前蹲下,母女都很热情。母亲对我说, 地震发生的时候,她和嫂子在山上采药,离家很远。山崩地裂的瞬间,她吓坏了, 明白过来后,余震不断,大雨倾盆,姑嫂俩白天煮野菜充饥,晚上躲在废弃的窝棚 里,几天几夜没有合眼。15日中午终于爬回家,家已不存在了。以为她俩早已死亡 的村里人看见她俩回来,给她们送来了衣服和食品。我问她丈夫好着吧。她停了一 会儿,告诉我说,他在重庆监狱服刑,走的时候,儿子5 岁,女儿3 岁,现在女儿 都上初三了。母亲说,其实没什么困难,这么多年,村里人对我们都很好,政府每 年还发给我们生活补助,孩子也大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位50多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不满1 岁的孩子,一位20多岁的女孩告诉我说, 就是这位大姐救的她。她说地震的时候,她和嫂子在2 楼睡觉,震醒以后,房屋倒 塌。大姐家的房子也倒塌了,小外孙女还在床上睡觉,大姐从废墟中救出小外孙女 的时候,发现小家伙胸脯上压着一块水泥砖。她抢出外孙女后,也不知道外孙女是 否有存活的希望,把孩子一把塞给一位老人,赶快向她家跑,大姐边跑边喊叫,希 望有人来营救她们。一位年轻男子正从这里经过,大姐求他帮助,男子没有理睬, 继续走路。大姐用双手刨开她身上的水泥块、砖块,与前来施救的4 个人一起救出 了她和她嫂子。 女孩说的时候,抬起腿,让我看她依旧扎着绷带的脚踝。 晚上9 点多,我回到77296 部队临时驻地,有的战士还没有从作业面回来,有 的正在吃饭。我吃到了他们的热米饭和榨菜。边吃饭,边望着驻地大门口,希望看 到那位佤族战士。战士告诉我说是他领着4 个战士营救的那位中巴车女售票员。而 我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售票员终因失血过多死亡。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们那 一组回来后,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儿,就着一盆榨菜吃饭,我走到他们跟前,与他 们闲聊,我问佤族战士,退伍后假如有一份在长三角或珠三角就业的机会,还有就 是回到你澜沧江边的故乡,你愿意选择哪里?他毫不犹豫地说,回家乡,家乡很落 后,有文化的人很少,回去后可以干更多的事,为家乡服务。 最终,还是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像没听懂一样,反复重复——不会吧,不 会吧,她那样坚强,那样乐观,不会死的,不会的。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认 真地对他点头,并说,是真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他忽然停了下来,左手端着的碗 和右手捏着的筷子同时向下沉了一下,瞬间又双手抱住不锈钢铁碗。嘴里依旧重复 着,不会吧,生命真的这样脆弱?院子是那样漆黑,我还是看见了他眼里的泪花, 像星星一样,在夜里闪烁。其他战士已经吃完饭走了,盛菜的盆子还在脚边,他把 碗放在地上,满满一大碗米饭几乎没动。我劝他吃饭,他说,不吃了,不吃了,吃 不下,我们用8 个多小时救出她,又从那么陡的山路上四肢爬行,送出了她,其间 还发生了大小7 次不同的余震,但一刻也不敢耽搁,可是,她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你知道吗?听她说话,知道她很善良,如果她是一位母亲,肯定会是一位非常有爱 心的母亲。 回住处的时候,一个摩托车司机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再也忍不住强烈的后悔, 大声哭泣,泪流满面,边哭边说,我不该告诉他那个消息,不该的,害得他那样难 受,我伤害了他,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