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彭州一家洗消剂厂,全厂职工自从地震发生以后,每天都在加班加点,源源 不断的成箱成箱的消毒水、消毒粉、漂白粉从这里生产、包装、运出。一辆一辆空 车驶进厂区,不到半个小时,就装满药品,迅速开出。每辆车都挂有红色条幅,若 是车辆集中开进开出,便形成一条非常壮观的车的长龙。生产车间机器轰鸣,流水 线井然有序,年轻职工居多。年龄偏大的职工坐在小凳子上,从巨大的塑料盆中一 勺一勺舀出消毒粉,装入袋中,袋子封口后,再入箱捆扎。这些职工全都戴着白口 罩,穿着白大褂。有人对我说,他们5 天5 夜都没休息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努力 地睁着,给人一种如果不用力睁开,眼睛就会严严实实合上的感觉。 在院子里、厂房边,到处都堆码着药品纸箱,有的上面贴着大红的“捐”字。 一些穿迷彩服和便服,胸前挂有“党团员突击队”、“老兵突击队”的男男女女正 在搬运药品。这些人几乎每个人的胳膊上、手上、腿上都有划痕,有的药有腐蚀性, 没有从业经验的志愿者中,很多人都被腐蚀过。消毒水有30斤装和20斤装的箱子, 棉手套用的时间久了,有些滑,搬上车的时候容易滑落。尽管如此,他们干的都很 起劲儿。仅23日一天,一个突击队就搬运了200 多吨药品。凌晨4 点,押运药品的 人才从江油返回。一位曾经是女子特警队的女孩,正摸着自己的小腿。有人说她脚 划伤了,走路都有些困难,但她一直没有停止工作。来自唐山的两位女子,均是下 岗职工,靠摆小百货生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来以前怕家人不同意,上了火车 才给家人打电话告知。还有一位江西永州的中年男子,跟单位请了一个月事假,对 妻子和领导说出外旅游,6 天来,家人一直不了解真相,刚才还电话问他游玩得咋 样哩。一个脸面白净的男孩骄傲地说,他昨晚还执行押运药品的任务了。我笑着对 他说,在家你肯定没干过这么累的活吧,他笑着点头。这位18岁的男孩来自江苏常 州市,一开始就到当地政府报名,当地政府没有这个工作内容,他就直接到了成都, 一来就参与到这里的工作中。他说母亲是一家香港驻常州公司的经理,自己又是独 生子女,他来这里,父母很支持。 一个小伙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家都喜眉活目,笑逐颜开。只有他是那样忧郁, 那样焦虑、不安、六神无主,眼光有些发呆,从眼里一点也看不出神采。一位作家 电销售的经理志愿者说,这个男孩家住茂县叠溪镇,羌族人,汉族名字叫李加健, 羌族名字叫吴昌坤。我走近这个男孩,与他交谈。他说自己今年21岁,地震那天只 有他和哥哥在成都,父母爷爷奶奶和妹妹都不在成都。家里人一年中有两三个月时 间贩卖苹果、梨和桃子,家里还有花椒地,每年收获2000多斤。忙完这些后,家人 常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麻将。地震后跟家人联系了无数次,都没有消息。这帮一 起干活的志愿者帮助他跟四川电视台联系,也杳无音信。去茂县的公路一直没有打 通,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是生是死,生活如何。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又一次陷入呆滞状态。 领队告诉我说,小李和他哥哥从14日起就加入到志愿者队伍中,帮助搬运和装 卸呼吸器、葡萄糖注射液、雨衣、帐篷、食品等,这几天那边的工作量不大了,觉 得待在那边不好意思,便主动请求,加入到这边的工作。他干起活来是把好手,干 活的时候和大家一样,看不出正在经受磨难和煎熬,但一闲下来,就见他一个人蹲 在一边,望着一个地方,目光发直,一动不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状态已经 好几天了,再这么下去,不知道他能不能支撑得住。 我让他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并说,如果去茂县,就去叠溪镇帮他看看 家人,也祝福他早日与家人取得联系。 昨天傍晚8 点20分从成都出发,经雅安向宝兴、小金、马尔康行驶,最终将到 达汶川。这条目前唯一通往汶川的生命线,全程800 公里左右,非常繁忙,也异常 艰险。成都到雅安的路是高速公路,1 个多小时就到了。出雅安以后公路全在高山 峡谷间蜿蜒。有几个地方,从高山上飞流而下的水瀑打在路面上,打在车身上,大 大小小的落石到处都是。瞬间,我感到了惧怕,这只是千里之行的开始,既然出发, 就不能返回,开弓没有回头箭,原来就是这样的啊。在一个拐弯处,路边亮着一排 蜡烛,金色的火苗在山风野谷间飘忽不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谁点燃祭奠之 火,祭奠死难的同胞。是谁在通往汶川大地震中心地带的唯一生命线上如此执著和 沉痛啊。有很多人,很多默默为遇难者祈祷的心灵,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就走吧,不言后退。我们奉四川省卫生厅之命去震区中心地带押运消毒粉, 5 吨一车。车主也是一位志愿者,我们叫他刘师傅,押运员是一位藏族青年小毛和 我。第一次乘卡车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是一种挑战。夜里宿在宝兴县,凌晨3 点 入睡,6 点起床。刘师傅和小毛在汽车上休息。起床后,一只眼睛半睁着,一只眼 睛继续紧闭着,依然沉浸在睡眠之中。车喇叭响了一声,我向喇叭响的地方走去, 正走着,小毛在身后叫我。返身向我们的车走去,一走近车就爬上驾驶室。还没坐 稳,感觉身子向上升起,然后向前方倾斜而下。我把两只眼睛同时睁开,但并没有 喊叫。多日来的震区生活,使我长了见识,那就是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惊慌。正 在这时,司机刘师傅说,车哪个子这么重? 小毛在车旁哈哈大笑,然后我们一同笑了起来。司机原来把车头推起来,准备 查看油箱。在翻越海拔4000米以上的夹金山时,我们给后面一辆载有液体药品的赈 灾大卡车让路,这辆车比我们车大,载重超过10吨,爬山显得很吃力,车尾冒着浓 黑的尘雾。路的一侧是高山,另一侧是万丈深渊的夹金山峡谷。山峦上白雪皑皑, 峡谷中树林茂密,深不见底。我们的车向右侧让道,右侧是雪山,那辆车从左侧向 前驶去。与我们车并排行驶的瞬间,大概路太窄,司机刘师傅快速将车向靠山的右 侧用力打着方向盘。一根木柱立在路边,我本能地向后缩紧身子,眼睛一直盯着木 柱,最终,木柱还是被我们的车撞倒了,车刹住了,发现后视镜被山石碰歪。下车 检查,一眼就看见了路左侧的万丈深渊。心还是颤抖了一下。如果,如果,如果我 们车不是向右侧的山峦急打方向盘,而是向左侧,向悬崖峭壁的左侧,那将是怎样 的结果…… 在一个急拐弯处,我们的车和迎面开来的另一辆运载救援物资的卡车擦肩而过, 擦肩的瞬间,司机快速向右急打方向盘,只听咔咔咔的响声,车向路边的不锈钢护 栏撞去,护栏外侧有一条小河,水流湍急。我们的车门锁被撞坏了,找出工具,不 大一会儿就修好了。不远处,一辆载有药品的车,由于下雨路滑,差点与迎面而来 的卡车相撞。其实整条西线公路上,行驶的几乎全是与赈灾有关的车辆。 或许由于紧张,或许太疲惫,太阳穴开始疼痛,额头也疼痛不止。经验告诉我, 有高原反应了。我们没有带高原反应的药品,况且马上就翻越过夹金山了,过了这 座山,前面的梦笔山海拔虽然也在4000米以上,但弯道没有夹金山这样窄和急。头 疼难忍,昏昏欲睡,但我不能对同行者说,如果说了,会让他们替我担心,也影响 赶路。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打得车身发出巨响。小毛查看遮盖在消毒粉上的油 布,知道雨不会打湿药品,便继续行驶。我感到自己有些迷糊,似睡非睡的样子。 隐隐约约听见司机对小毛说,杜姐是不是睡了,你把车窗开大,氧气稍微多点儿, 她该不是高原反应吧,高山上可不敢睡着了。 我怕他们担心我,怕给他们添麻烦,抬了一下头,迷迷糊糊地说,没有高原反 应,我好着哩。 这时候,我看见了路边的红色字牌——路基沉降,注意缓行。小心飞石的提示 牌也很多。 一辆头部撞得凹下去的白色小汽车呼啸而过,一辆窗玻璃破碎的卡车从我们一 侧超车而去。我吓得不敢再睁眼,干脆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 到脚和腿非常灼热,我抬不起头,也没有力气挪动腿脚。但我心里明白,马上就好 了,马上就要翻过这座高山了。车只有使出浑身解数,出最大力的时候,发动机才 散发出这样高的温度。清醒过来后,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牦牛在山坡上吃草,羊 群和野猪在路边或悠闲或奔跑,藏式房屋随处可见。我的裤子被汗湿了,雨后天晴, 温度升高,加之发动机的热量,快将我烤成了熟柿子。两个藏族妇女在公路上滚动 一根木头,见我们的赈灾车辆经过,赶快把木头推向一边,并向我们挥动手臂。三 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一看见我们的车,立即在路边站成一排,向我们行少先队 队礼。一个大约只有3 岁样子的女孩本来蹲在地上玩耍,看见我们,快速站起来, 将手摸住额头,做出行队礼的样子。在一个小镇上,我们的车停了下来,老远就向 我们行队礼的孩子一直举着手,令我们感激涕零。 车到小金县猛固桥的时候,无法向前行驶了。因为路边聚集着众多的藏民、汉 民和羌族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向我们招手示意停车,车还没停稳,就向车窗 递进矿泉水、鸡蛋、板蓝根凉开水、面包、火腿肠。我们一次一次谢绝,他们一次 一次递给我们。他们干脆把饭盒递进车窗内。我们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热情撞 击,再也无法不感动。刚下车,一次性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就递进我们手中,一切都 在不经意间,都在自然而然中。我问送我饭的藏族大姐家里是干什么的。大姐说, 饭是干净的,你们放心吃吧,如果不够,再盛。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靠什么为生,自己种的粮食吗? 大姐说,大米是买的,土豆、青笋和腊肉是自家的。 我望着她家的方向,发现她家住在高高的山坡上,小片小片的荞麦盛开着大粉 的花朵。一个女孩把一块纸板放在水泥台阶上,请我坐着吃饭。并说,只有这里有 块阴凉处。 身后不远的地方有座巨大的白塔,白塔四周经幡飘飘,色彩艳丽。前面就是猛 固桥,这里是长征期间李先念迎接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领袖的地方,红一方面 军和红四方面军进城处。长征的年代已经久远了,那个时候,老百姓用他们的热情 迎接过红军。今天,这里的群众像当年迎接红军一样给予我们无尽的感动。博大的 厚爱和朴实的行为。我们在一个遮天蔽日的地方给车加水,一位58岁的藏族大妈和 几个村民在路边摆了一个桌子,桌上放着两个蓝颜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煮熟 了的、鸡蛋大小的土豆,还有一些火腿肠。桌子旁边放着几个暖水瓶和水杯,谁想 吃想喝,随便拿就是了。你不吃,他们也不劝请,你吃了,他们说一声,你们辛苦 了。在一堵墙上,有一幅标语,上面写着——亲人,辛苦了! 离开他们的时候,忽然想起被我用得不想再用的词——淳朴善良。在此以前, 我把这个词当做形容词使用和理解,现在,我深深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另一种诠释, 那就是,这个词,应该是动词,而不单是形容词。淳朴善良,在这里,在这个每时 每刻、随时随地都感动着我的赈灾现场,这个词,她的确就是动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