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晚本来要住在理县米亚罗镇的,却住在了卓克基土司官寨。因为在马尔康县 卓克基镇设立的赈灾物资调拨点等待物资去向命令,工作人员要把物资明细单传真 给上级领导,由上级领导统筹后,传来去向命令。这个调拨点负责运送物资的去向 主要是汶川县、茂县、理县、黑水县、马尔康县、小金县等地。我们送来的消毒粉 没有按照从成都出发时的意向送往汶川,而是被调拨到马尔康,我只能和小毛他们 告别,跟载有手提式喷雾器和漂白粉的一辆赈灾车前往汶川。 沿着317 国道行驶,一路上森林茂密,流水淙淙,蓝天白云,杜鹃遍野。早上 8 点出发,下午3 点多到达汶川,其间相距200 多公里,沿途经过大熊猫保护地和 金丝猴保护地。在距离汶川40公里的路段,运送赈灾物资的大小车辆排成了长龙, 下车后向前方走去,一辆推土机正在清理山体垮塌下来的山石,推土机一边推,飞 石和尘土一边向下滑落,从山石缝隙中不停地冒出白烟,眨眼间,一大网山石轰然 垮下,大家大声喊叫——快退,快退!推土机迅速后退,还是有小块的山石和泥土 击打在推土机上。几分钟后,推土机继续工作,山体继续垮塌,反反复复好几次, 道路终于可以行驶了。 司机把车开过来,对我说,我把车先开过去,你走过塌方路段,我们在前面等 你。我望了望依然稀稀疏疏滑落飞石和尘土的山体,向后缩了一下身子,真实而为 难地说——我害怕。说完话的时候,又有一大网泥土滑落。我爬上驾驶室,其他两 位押运车的唐山志愿者也跟着上车。驾驶室只能坐两人,我临时加入进来,就有一 个人坐在后面的隔档里。他们让我坐在中间位置,能够更好地保护我。靠车窗的押 运员头戴钢盔,密切注视山上的飞石和垮塌。车慢慢行驶,当快要经过垮塌地段时, 加大油门,迅速经过,然后是一个急转弯,终于到了安全地带,却滞留了很多车辆。 120 救护车、通讯抢修车、赈灾物资车,各式各样的车辆把本来就很狭窄的路面拥 挤得更加难行。路的一侧是湍急的岷江,江水与其说是江水,不如说是泥浆。间或, 可以看见车辆的残骸被江水冲刷得更加鲜亮和白净。路的另一侧,是陡峭的高山, 山上寸草不生,在阳光下呈现出鲜红的颜色。近距离观看山石,山石原来并不是坚 硬的花岗岩或其他什么岩体,而是颗粒状砾石堆砌成的山体。这让我更加惧怕,不 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会车非常艰险,稍不注意就会碰撞到迎面而来的车体上或右侧 的山石上,我们高大的货车好几次都碰擦着了其他车身和山体。 山道越来越崎岖,拐弯越来越急速,尽管路上行驶的几乎全是与赈灾有关的车 辆,还是显得异常繁忙和紧张。一段大约300 米的路面严重垮塌,路基下沉,路面 狭窄得不能再窄,几乎与岷江江面处在同一平面。我不敢仰头观望随时都有可能垮 塌的高峻山体,更不敢看湍急咆啸的岷江,也不能闭上双眼。我怕就在我闭眼的瞬 间,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念头不是无中生有,不是矫揉造作,与 矫情毫无瓜葛。有人对我说过,地震后,从汶川县到映秀镇的交通中断,通讯中断, 外界所有人都知道汶川是震中地带。而汶川人以为单只汶川地震,外界都是乐园。 所以从都江堰、映秀徒步进汶川寻亲和从汶川逃难外出的人非常之多,当时余震不 断,山石随时都在滚动滑落,在这条路上被砸死和砸伤的人不下3000人。 我只能紧紧盯住路面,在拐弯处及时提醒司机按喇叭。路面是那样细碎和疲软, 像一位奄奄一息、又不得不扛住生活压力的老人。有志愿者,刚才还好好的,眨眼 间掉进了奔流不息的岷江,只留下一个睡袋,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有志愿者被落 石砸伤了头部……忽然,我眼睛一热,想起应该、必须得交代点什么。或许根本没 有必要,或许完全不应该,但还是得作好准备,谁能预料自己的明天,特别是这样 的处境,这样的特殊环境。车身再次严重晃动,头戴钢盔的志愿者不紧不慢地说, 又余震了! 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得对单位和家人说几句话。 ——作为国家电网公司安康水电厂的一名职工,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工作。 这次来四川地震灾区当志愿者,完全是个人行为,与单位无关。不管发生了什么, 一切责任自负。但我还是得对单位提出一个请求,那就是组织问题。去年年底,我 给党组织第五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希望组织能够帮助我实现这一愿望,这也是 我一生中最大和最后的愿望。 ——作为陕西文学院一名签约作家,我还没有写出令自己和读者满意的作品, 有些遗憾。 ——我相信兄妹们能够照顾好母亲,母亲现在信佛,假如……她会为我祈福。 ——我的孩子,一个非常懂事的男孩,昨天还打来电话,告诉我要注意安全, 他支持我。相信我的先生会把他培养成一位能够服务于社会的人。 一到汶川县城,我就问走在街上的两位穿裙子的漂亮女孩,我问她们哪里可以 洗澡,热水澡。我加重热水两个字的音调。女孩笑呵呵地说,啊呀!热水澡,现在 能洗上凉水澡已经够奢侈的了,前一阵我们八九天都没洗过脸。看着她光洁的脸庞, 甜美的笑容,怎么也想象不出她那么长时间不洗脸是个什么样子。我又问出租车司 机同样的话,司机也惊奇地啊呀一声,然后说,天老爷,还热水澡,我们现在是有 家无法归,家里倒是可以洗澡,墙壁裂那么宽的口子,天天余震,谁敢回家啊!我 敢说整个汶川县城没有一家可以洗热水澡。 汶川县城不大,沿岷江河谷而建,中部低,四周高,山上植被稀弱,有的山峦 寸草不生,县城的房屋大多变成了危房,但倒塌的不是太多。街道比较整洁宽敞, 但行人不多,显得冷清和萧条。县政府和县人大院内设有赈灾指挥部,志愿者联络 点及各单位办公点,所有部门单位都在帐篷内办公。在指挥部雪白的帐篷外,摆放 着两盆盛开的杜鹃,姹紫嫣红,娇艳欲滴,这是我来汶川见到的最美好的颜色,使 我悲伤的心情得到一丝慰藉,疲惫的身体得到一点清爽。除开人类以外,地球上还 有很多生命的啊,这些生命同样也值得关注和热爱。 汶川县人民医院大楼正在准备定向爆破,战士们手握电钻正在给一楼水泥柱和 墙壁上钻孔,尽管戴着口罩,老远还能闻到水泥粉末散发出的浓烈气味。我在大楼 前站了好一会儿,风大极了。有人告诉我说,汶川刮风很有规律,冬天不刮风,阴 天不刮风,雨天不刮风,单只在夏天刮风,而且夏天中午时的风很大。大风和高温 很容易把震得松散的山体摧残得更加细碎、松软。 这让我想起来汶川的路上,每次刮风,司机都要提醒坐在我旁边、头戴钢盔的 押运员,要他密切注视山石滑落。也让我想起,岷江之畔众多的山峦,那样稀疏, 那样破碎,风一吹,都有泥土和石块滚落,从曲里拐弯的山石缝隙里冒出白蒙蒙的 烟尘和山体的气息,烟尘之下自然是裂缝,在这次大灾面前,究竟有多少座高山变 得如此破碎,如此弱不禁风。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古诗——国破山河在。经历了 多日的震区跋涉,我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山破国还在,河涸人屹立。难道不是吗? 地震发生当天,温总理就赶赴灾区指挥抗震救灾,数万名消防战士、武警战士、陆 军、空军和数十万志愿者从全国各地来到抗震救灾第一线,用他们的行动,用他们 的热血报答祖国的养育之情。在成都双流国际机场和凤凰山机场,更加能够体现到 战场和战争的气氛。飞机不间断的轰鸣,几乎每分钟都有飞机降落或起飞,身着军 装、全副武装的正规部队从机舱内快速跑出,传送带流水般流淌出大包小包的救灾 物资,一辆辆机场专用车和绿色运输车穿梭其间,一队一队、一群一群志愿者,迅 速从这架飞机的机舱搬出物资,跑向另一架飞机。这种场景以前只在电视电影里见 过,真实地体验到这样的场景时,不仅为国家的经济实力感到欣慰,更为国民素质 感到骄傲。的确,如此大的灾难,不但是对中国改革开放30年经济实力的考验,也 是对国民素质的严峻考验。就像当年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里写的那样,在朝 鲜的日子,他每时每刻都感动着。我要说的是,在四川震区的日子,我同样每时每 刻都感动着,我不知道因为感动流过多少泪。事实证明,我们的国力是强大的,人 民素质是高尚的,曾经被质疑和批评的80后90后们,是可爱的,是值得信任和赞美 的。 汶川县人民医院的帐篷扎在岷江之畔,水泥河堤上裂着长长的口子。解放军第 三军医大学的手术室和病房也在这里,手术室正在做手术,帐篷外有灾民走动。我 走进一顶白色帐篷,里面只有一位左腿受伤的藏族大姐,腿上打着石膏,不能活动。 我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她说想喝水。我去帐篷外跟一位护士说明情况,护士说她们 也没有水喝。一位战士从我身旁经过,我把情况再次说了,战士很快拿了一瓶矿泉 水和一包饼干给病人送去。妇产科第一病室和第二病室的帐篷里住着刚刚生产完孩 子的产妇和正准备生产孩子的孕妇。几位羌族大妈见我过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问我是否需要吃饭喝水。吃饭喝水在她们心中非常重要,尤其在这样的特殊时期, 一位羌族大妈还递给我水杯。她们来医院主要是照顾生产孩子的儿媳妇或者女儿的, 家里的房屋全都垮塌,有的家人还受了重伤。说这些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多少忧伤, 而是抢着告诉我,她家儿媳妇生了个胖男娃,她家女儿生了个漂亮女娃。我向她们 每个人表示祝贺,表示慰问。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响手机,一位朋友问我是否安全。 我连忙回答,很好的,很安全,安全…… 不停的重复安全、安全、安全。鼻子瞬间一酸,安全?真的安全吗?安全原来 是如此具体,如此厚重和深含广义。在灾区,在风雨兼程800 公里前往汶川的路上, 有多少不安全,多少艰辛事,多少焦灼、不安、同情、怜悯、感动、后怕……泪水 不觉间流了下来,长时间以来,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哇的一声,我哭了起来,接 着是连绵起伏的号啕大哭。产妇从帐篷里伸出头来,孕妇向我走来,一位身穿蓝色 绣花长袍的羌族大妈紧紧搂住我肩膀,也哭起来,边哭边给我擦拭眼泪。我像久别 的亲人一样双臂环抱住大妈的腰身。她不停地拍打我肩膀,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 是不是缺什么东西,如果需要什么,我给儿子说,让他给你去找。我哭得更加伤心, 抽抽噎噎地说,不需要,谢谢你们。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来到我跟前,羌族大 妈对她们说,赶快给她看看,不能让她出意外。 护士扶着我向帐篷走去,医生帮我背起背包。走的时候,才感到身子向下沉, 腿脚虚软无力。医务人员帮我量了血压,给我进了水,盖上被子,要求我不能说话, 睡一觉就好。我对她们说,对不起,没有给你们做什么工作,反倒给你们添麻烦了。 医生说,不能这么说,汶川的路是所有灾区最难走的,没有多少志愿者走进来,你 能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看望和安慰灾民,让灾民感到外界对他们的关心 和关注,就足够了。在灾难面前不能哭泣,得学会坚强,这么多天来,我们接触的 遇难者和伤员够多的了,但我们不哭,我们哭了,谁还干工作。 我紧紧抓住医生的手,泪眼朦胧地说——好,我不哭,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