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6年12月的上海,北风刺骨,寒气逼人,前往上海协和医院就诊的病人络绎 不绝,一位走进去,另一位已拎着沉甸甸的中药汤剂走出来,不知是希望还是严寒 把她们的脸颊涂染得绯红。 陈晓兰在医院的门外徘徊着,跟她在一起的有新华社记者刘丹,《南方周末》 记者柴会群,还有陈晓兰的小外孙。从小外孙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是被“挟持”来 的。他的感冒没好利索,送不进托儿所,爸爸妈妈上班了,在家没人看,于是被外 婆“挟持”来搞调查。 大冷的天气,抱着生病的小外孙搞调查,陈晓兰很不放心,万一小外孙病重了, 或传染上其他病,对女儿和女婿怎么交代?平时,女儿女婿从不带孩子去公共场所, 甚至连公共汽车都不让他坐。可是,陈晓兰不能不来,刘丹和柴会群不懂医,难以 跟病人交流。 陈晓兰认为,仅凭王洪艳姐俩的情况不足以说明上海协和医院医疗诈骗的问题, 必须进行深入调查。想到上海协和医院调查是很难的,医院的大门外站着几名保安, 门诊大厅还有保安,大厅里的导医和领诊护士几乎比病人还多。如果他们进医院去 调查,那就等于打草惊蛇;这家医院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外地的,看完病就离开了上 海,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最后,陈晓兰他们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站在医院马 路斜对面等病人出来。每当一个病人出来,他们就远远地盯着,当保安看不见时, 急忙跑过去跟病人搭话。陈晓兰抱着小外孙行动迟缓,刘丹二十六七岁,脸圆圆的, 长着一对大眼睛,按理说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可是民营医院往往把像她这样的 女孩子派到竞争对手的门口去拉病人,所以她很容易被病人当成医托。柴会群背着 个包,一肩高一肩低,有点儿像推销员。他说话又比较冲,有时跑过去刚一搭话就 把病人吓得赶紧跑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胆大的,他跟病人说自己是记者,病人不 禁笑了:“知道知道,他们跟我说了,医院门口经常有人冒充记者。”柴会群尴尬 地转回来,两手一摊,对陈晓兰和刘丹解嘲地说:“不要他,我一会儿再找一个。 "好像病人遍地都是,可以随手拈来。 病人对陈晓兰他们或表示怀疑或半信半疑,不愿合作。对此,陈晓兰特别理解, 市场经济下的商业欺诈与唯利是图使得人与人之间失去了基本的信任。 第三天,刘丹大大方方地走进上海协和医院。导医过来热情地问道:“您需要 什么服务?我可以帮您挂号。”“我在这儿等人,她来后我们一块去看病。”说罢 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来。刘丹平时很少去医院,见医院门口站着那么多保安,大厅 里边除自己之外几乎都是穿白服的导医和护士,不由紧张起来。她跟王洪艳约好去 找祝医生“看病”,王洪艳还没到。 正当刘丹心里发慌之际,一个男人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打电话。他个儿不 高,瘦骨嶙峋的,估计有三十来岁,却显得有些衰老。他对着话筒焦急地说:“医 院要一万八千元的手术费,我带的钱已经用没了,你们帮我借点……”在他挂断电 话时,刘丹凑过去,用手遮住嘴巴,悄悄地说:“五分钟后,你到大门外等我。” 说完,起身离去。 可能看刘丹是个女孩,又不像是坏人,他跟着她出了医院。她把他领到茶馆去 见陈晓兰。这人姓胡,是安徽的农民。他结婚六年,妻子一直没怀孕。夫妻两人都 很着急,为看病,他们夫妇俩起早贪黑地砍柴烧炭,苦干了五年,攒下一万一千元 钱。那天他们夫妇俩高高兴兴地揣着沉甸甸的钞票,坐火车来上海看病。在来之前, 他给医院打了电话,接诊小姐说八千到一万元钱就能治好病,他们就可以生孩子了。 他们不时地摸摸兜里的钱,那不是钱,是他们的宝宝,家庭的希望啊!晨曦般 的希望抚慰着心,暖暖的。中午十一点多火车抵达上海,他们下车就往医院赶,进 医院时还不到十一点半。导医小姐热情地领他们去挂号,把他们送到诊室,那个亲 热劲绝对不亚于村里的乡亲。医生给他们开了一沓化验单,领诊护士领着他们去交 钱。从那一刻起,钱口袋就像拎倒了似的,还不到一个小时钱就花没了。接下来, 医生让他交一万八千元手术费,要给他妻子做宫—腹腔镜手术。他的心凉了,希望 从晨曦变成星光。“你们不是说八千到一万元钱就能治好病么,这价钱怎么像风筝 似的上了天?”他莫名其妙地问医生,“大夫,我的精子检查报告还没有出来,怎 么就让我老婆动手术呢?”医生说,他的妻子已确诊为不孕症了,需要手术。 “医生,我带来的钱都花了……”小胡无奈地跟医生说。 医生说可以先给他的妻子做手术,让他赶紧去张罗钱。 一万八千元对小胡夫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夫妻要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 再烧上九年炭!而一万八只是个基数,如果手术过程中再增加几个项目,那么小胡 夫妇就说不上要烧多少年炭了。 陈晓兰的心像被扣在磨盘下难以舒张。九年前,她所在的医院将收费三十五元 的光量子说成激光针,她气愤地质问领导:“医生怎么能说谎,医生怎么能骗人?” 现在的上海协和医院对三五十元已看不上眼了,动辄三五万,少则万八千元。医生 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可是,有些民营医院就是要骗钱。有一位民营医院老板对手下 的医生说:“农民来了,你不仅让他把钱都留下来,还要让他回去把猪卖了,再把 钱送来。这样,你就算成功了。”跟上海协和医院相比,那位老板可谓小巫见大巫 了,这里的医生不仅让农民卖猪,还要让农民卖房卖地,债台高筑! 陈晓兰始终怀疑上海协和医院给病人做的宫—腹腔镜手术是假的,刀口是表皮 性的。怀疑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是不能作为法律证据的。为找到证据,陈晓兰请教 过法医。法医说,做腹腔手术时,需要往腹腔内充气。在术手四十八小时内拍X光 片,如果发现腹腔存有游离气体,则说明手术是真的;如没有游离气体,则说明手 术是假的。如果小胡的妻子动了手术,在四十八小时内把她接到其他医院拍X光片, 就可以知道手术的真假。假如手术是假的,王洪艳等病人就可以起诉上海协和医院。 “你千万不能让你的妻子动手术,赶快让她从手术台下来……” 病患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行医的原则,任何情况都不能违背的。尽管陈晓兰 离开临床四年了,可是在她的心里自己还是医生。她今生今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医 生,当了几十年医生,还没当够。她对女儿说:“贝尼,假如妈妈死了,你一定要 给妈妈穿上白大褂,把妈妈的执业医师证放在妈妈的兜里。”百年之后,她还想跟 她的病人在一起。 当小胡跑回医院时,妻子已做完麻药试敏,即将做全身麻醉。当医生听说小胡 没借到钱,不想让老婆做手术了,就答应给他优惠。小胡动摇了,打电话说:“医 生说了,只要我交五百元钱,他们就给我老婆做手术。” “如果你交了五百元钱,他们给你老婆做了手术,那就意味着你至少要欠他们 一万七千五百元。”刘丹说。 陈晓兰希望小胡的妻子能在医院住两天,那样小胡就可以协助他们做调查,帮 助他们带几位病人出来。他们给小胡五百元钱,作为生活费和住院费。小胡却死活 不要,说他很感激陈晓兰他们,如果没遇上他们说不上要多烧几年炭。陈晓兰他们 让小胡去跟医生说:“钱借到了。老婆做手术是大事,老婆家的人怕老婆上手术台 后就见不着了,让等他们来后再做手术。”这话搞得医生哭笑不得:没办法,什么 样的农民都有。 小胡的妻子住院后,医生天天催她做手术。陈晓兰让小胡跟医生说,车票不好 买,老婆的家人在想办法。小胡给陈晓兰他们领来三四位病人。病人或家属出来很 不容易,保安看得很紧,他们出来甚至要写保证书。小胡联络病友也很难,医院不 许病房之间走动。陈晓兰出于安全的考虑,三天后就让小胡的妻子出院了。 那些外地的病人十分可怜,有一位病人让陈晓兰至今难忘:她是北方人,穿着 十分单薄,嘴唇发青,身子像寒风中瑟瑟颤抖的枯枝,让人看了心酸。她以前得过 子宫外孕,在当地医院做了手术。按常规做宫外孕手术与输卵管吻合手术是分开进 行的,现今许多医院都把两个手术一起做。她很倒霉,输卵管吻合术不成功,仅将 输卵管的外表连接上了,实际上是不通的,因此不能怀孕。她看了上海协和医院的 电视广告后,特意从数千里之外赶来看病,医生给她做了宫—腹腔镜手术,所带的 钱都花光了,连购衣御寒的钱都没有。刘丹把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把围巾解下来 给她围上。可是,她好像冻透了似的,还是抖动不已。 陈晓兰他们往往要领病人到其他医院做检查,他们不仅要出钱替病人交检验费, 有时还要替病人交医药费,对那些钱花光了、吃饭成问题的病人,他们还要捐助点 儿生活费。 一个月后,陈晓兰对整个案情有了清楚的了解,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百分之九 十以上是外地人,被广告吸引到上海就诊。到医院后,医生给她们开一沓检验单, 让她们花两三千元去做检验;检验报告还没全出来时,医生就将她们诊断为不孕症、 输卵管粘连、宫颈糜烂等病先吓唬一番,把她们吓蒙后,让她们做宫—腹腔镜手术。 如果病人有点儿犹豫,医生就会信誓旦旦地说:“手术一个月后,保证你百分之百 怀孕!”当病人问手术费用时,医生就说,一万到一万五千元。病人嫌贵,医生就 会答应优惠,总之千方百计让病人上手术台。病人上手术台后,常常手术做一半, 医生就通知家属,在手术中又发现数种疾病,问他们做还是不做?表面上看是让家 属自己决定,实际上没有选择余地。你想想,手术已经做一半了,两万来元的手术 费已经花了,哪能为省几个钱把新查出来的病灶留在妻子的腹内?做!一言既出, 债台高筑,手术费说不上多少了。病人一下手术台,催款单就跟过来了,几乎没几 个病人不被惊呆的,一万五变成了三四万。一位病人说,当听说自己花了十万六千 元时,急火攻心,殷红的鲜血从鼻子流了下来……许多病人钱花了,还不知道自己 得的是什么病。在出院时,医生要给她们开数千元钱的中草药制剂。在就诊时,领 诊护士全程陪同,领着病人去交费,交的是什么钱,病人往往不清楚。病历和检验 报告全部掌控在领诊护士的手里;病人出院时,病历、病史、检验报告等资料统统 不给,给的只有没有收费明细的收据。当病人跟医生要病历时,医生就说,你们的 病历、检查报告单、出院小结等资料都存放在医院,医院为你保存二十年。不知情 的病人还以为医院对病人多么负责任呢,其实是医院不让病人手里有任何有效证据, 怕她们到监管部门投诉,到法院去起诉。陈晓兰调查过的病人知道了病历、病史和 检验报告单的法律作用后,出院时都坚持跟医生要这些资料,医生能不给就不给。 小胡的妻子出院时,小胡跟医生要病历,医生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然后对小胡说, 你已经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