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元1945年的一个冬日,东北大地寒风凛冽,白雪皑皑。这里是伪满洲国北安 省省会北安。城南火车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戒森严。票房子是带有锥形铁 皮屋顶的日式建筑,屋顶有掩体墙,墙上有枪眼。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来回走动 着,阳光便在刺刀上跳跃。上午十一时左右,一列火车冒着浓烟缓缓驶进北安站, 车站内的日本兵闻风而动,如临大敌,把还没有停稳的火车包围起来。一节车厢的 车门打开后,一个高大健壮的人被押下火车,他的头上缠着黑布,手铐脚镣齐全, 脖子和胳膊勒着扑绳。那个人还没有站稳,就被押上早已停在站台上的敞篷汽车。 汽车呼啸着离开火车站,在满是积雪的北安城转了几圈,然后开进北安省警察厅的 院内。车上的人随即被押进特务分室二号监房。 这是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监房非常牢固,监舍内一面是铁窗,一面是粗木桩 隔成的栅栏。木桩的间隔很小,只能露出人的半张脸。整个监房还有三层铁门和一 层铁窗,而且完全由日本兵负责看守。那个人被卸去手铐脚镣,解掉扑绳,蒙眼的 黑布也被一层层解开。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东汉子,身材健壮高大,四方大脸,眉宇 间流露出刚毅和自信以及知识分子特有的儒雅。他就是东北抗联第三军特派员于天 放。这一天是公元1945年1 月8 日,轰动“满洲国”的于天放越狱案也由此开始。 三道沟屯坐落在呼兰河上游,屯中有一于姓大户人家,高大的青砖门楼,正房 是青砖青瓦,东西两下厢房也是高门亮窗。这一天于家很忙乱,家人们脸上带着掩 饰不住的兴奋进进出出。主人于老爷此时正端坐在正房里吸着水烟,淡淡的烟雾缭 绕着,他的思绪也被扯得断断续续。从山东老家逃荒到关外这荒野之地,一晃已经 几十年了。凭着山东人那股不服输的倔劲,白手起家,苦心经营,终于有了这样一 份家业。最让他感到知足的是,于家人丁兴旺,不断地添人进口。东屋突然传来婴 儿的啼哭声,于老爷拿烟杆的手微微一颤,不一会儿,管家乐颠颠儿来报:“恭喜 老爷,夫人生了个胖小子!” 于老爷忽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给婆子双倍的赏钱。” 管家转身刚要走,又被于老爷叫住:“让伙房多弄几个菜,我要庆贺一下。” 不一会儿,于家的门楼插上一面小黄旗,按山东老家的习俗,于家又喜得贵子。 于老爷高兴地在屋里踱着步,脑子里却在琢磨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忽然九公两个 字在脑中一闪:九为数字之大,又有长久之意;公呢,就是盼望他长大后吃碗官家 饭,荣宗耀祖。这么想着,于老爷情不自禁地在茶几上拍了一下。 于九公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他的聪明和顽皮。有一天,于九公和孩子们在呼兰 河里游泳,一个叫扁头的孩子突然腿抽筋,一边使劲扑腾一边大喊救命。其他的孩 子吓傻了,眼看着扁头在河里挣扎。这时于九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柳树条,他和 孩子们手拉手连在一起,自己把柳树条伸向扁头,终于把扁头救上岸来。 扁头其实是饿的。扁头的母亲死了,父亲不务正业,整天和一些闲人在井台边 下棋赌钱,扁头常常是吃上顿没下顿,而且还受父亲的打骂。于九公要教训一下扁 头的父亲。 这天,于九公从家里偷出一盒洋火。那时洋火还是稀罕物,很多人家只能用打 火石引火。于九公来到井台边,那里有几个人正在下棋,扁头的父亲正与人对弈, 蹲在那儿,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于九公对扁头的父亲说,他用洋火棍摆个游戏, 如果赢了,一整盒洋火全归他。天生好赌又自以为是的扁头父亲,并不觉得有诈, 便答应了。于九公用两根洋火棍摆成等号,中间的空隙只有一根洋火棍宽,又把两 根洋火棍头贴在洋火盒的磷面上,让扁头父亲用手捏着通过那条空隙,碰不到摆成 等号的洋火棍才算赢。扁头父亲小心翼翼地照办着,这时于九公突然在扁头父亲的 手上拍了一下,扁头父亲捏着洋火头的手“刺啦”一下冒出两股白烟,他痛得一下 从地上跳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叫骂,于九公早已跑出很远,站在那儿开心地大笑 …… 于老爷决定让于九公念书。先是在呼兰读小学,而后到齐齐哈尔读中学。此时 的于九公,已经是个有进步思想的青年了。日本人的飞扬跋扈,官僚统治的腐败和 黑暗,使他痛恨不已,并立志要用行动改变这一切。1927年,二十岁的于九公参加 并领导了爱国学生运动,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对日本人强取吉惠铁路修路权的示威 游行。那是深秋的一天,齐齐哈尔八所学校近千名学生,把日本驻齐领事馆的灰色 小楼团团围住。于九公带头呼喊口号,谴责日本人的霸道行径。随着尖利的哨声响 起,军警很快赶到,并向学生们开枪。有几个学生被打死或打伤,于九公等八名学 生被逮捕。后来经过于老爷和校方的努力,于九公才得以被保释。 1928年,于九公考入清华大学。在这里,他不仅学到丰富的专业知识,更重要 的是他结识了一批共产党人,阅读了一些进步书籍,为他确立正确的人生观和毕生 追求的目标奠定了基础。 于天放(参加抗联后改的名)站在小铁窗前,一束阳光透过铁窗照在他的身上。 他使劲搓着被手铐勒痛的手腕,不由思绪汹涌,感慨万千。十几年来,在白山黑水 间东拼西杀,为的就是赶走日本鬼子,不再当亡国奴。想不到被人出卖,身陷囹圄。 于天放知道,这次是必死无疑,死他不怕,只不过壮志未酬,小日本儿仍横行于世, 这让他感到遗憾、愧疚和不安。这些年妻子和孩子为他付出的太多,他没有尽到丈 夫和父亲的责任。 监舍的铁门被打开,警察厅厅长中村和几个手下笑容可掬地走进来。中村伸出 手要和于天放握手,见于天放没有回应,便顺势在于天放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中 村和中国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用手在火炉上试了试 :“于先生,屋子的,冷不冷?” 于天放笑了笑:“比在大山里暖和多了。遗憾的是,不能在山里杀豺狼虎豹了。” 中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尴尬地笑着说:“早闻于先生大名,今日相见,果然 气度不凡,令我大日本人佩服。今天特备酒菜,为于先生接风,按中国人的风俗, 算是尽我地主之谊……” “尽你地主之谊?”于天放打断中村的话,“你在别人家里,用别人家的酒肉 米面招待本是这个家的主人,还谈什么地主之谊?我看顶多是尽了强盗之意!” “不许你这样和太君说话!”站在一旁的翻译叫道。 于天放狠狠地盯着翻译,说:“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吗?帮狗吃屎! 其实你连狗都不如,狗还能看家护院,忠于主人,而你却认贼作父……” “你放肆……”翻译气得举手要打,被中村喝退。他显得很大度地把于天放让 到监舍的外屋,那里已经摆放一张地桌,桌上摆满了酒菜,撩人的香味在屋子里弥 漫着。中村给于天放斟满酒,端起酒杯说:“于先生,过几天就是你们中国的春节, 按中国的风俗,给你拜年,祝于先生春节快乐!” 于天放和中村碰了一下杯子,但没有马上把酒喝下去。他说:“中村先生对中 国的风土人情还不甚了解,你知道中国人为什么过年吗?因为年是一种鬼,所以要 用鞭炮把它吓跑。而现在,泱泱华夏大国,到处是吃人的厉鬼,必须用刀枪才能把 他们消灭掉。” “八嘎!”中村再也忍耐不住,他把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几个日本兵迅速冲 了进来。 中村慢慢坐下来,然后挥了挥手让日本兵退下。中村说:“于先生,今天不谈 国事,只叙家常……” 于天放笑着说:“不谈国事?难道把我关到这儿来,就是让我喝酒吃肉?我看 公事早晚得谈,莫不如现在就谈。” 中村的脸上露出笑容:“于先生爽快,只要你把抗联的事全部说出来,长春方 面保你高官厚禄,飞黄腾达。” 于天放说:“抗联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我是抗日联军第三路军的特派员, 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中村的脸马上沉了下来,饭没有吃完就走了。而那顿饭却是于天放很久以来吃 得最香的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