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元1992年5 月23日上午九时整。在北纬10°南沙海面上停泊着一条79吨的小 渔船,船头朝北。渔船的前甲板上靠近船头的地方摆放着香案桌。香炉中燃着三根 香,香案桌上摆着刚宰杀的鸡和鹅,香案前跪着船老大和十六名强壮的渔民。当黄 纸在瓦盆中燃尽以后,他们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嘴里祷告着。 王恒杰教授此时此刻却静静地站立在这些亲如兄弟般的渔民身边,看着他们用 这种最古老的仪式来为他壮行,感受着这十六颗金子般的心脏共同跳动时所产生的 力量。他的左臂那空空的袖筒由于内心的激动而颤抖,而他的右手却紧紧地握成了 拳头,他将用他充满决心的铁拳去打破这深沉的大海的平静。 5 月22日下午,经过八天八夜的艰苦航行,渔船来到了太平岛水域。“王教授, 那就是太平岛。”船长兴奋地指着船前方海面上的一小块绿色岛屿说。“前进!” 王教授头也没回地说道。“前进!”船长大声地告诉驾驶室里的大副,然后站在王 教授身边想说些什么。当他看到王恒杰坚定而又兴奋的脸时,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 回去。渔民们也为快到太平岛而高兴地忙碌着。前进!前进!渔船欢快地在海浪中 跳跃,像只顽皮的海豚向太平岛游去。近了,又近了,岛中心在微风中飘扬的国民 党旗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人们越来越兴奋,也不知心是在激烈地跳动还是已经不 跳了,反正大家都在那样欢快地随船跳跃着向太平岛前进。 呜!呜!呜!岛上拉响了警报。远远地望去可以看到有人在跑动。王恒杰教授 和大家都为之一震,是进?还是退?大家齐刷刷地把眼睛盯向王恒杰。“前进!” 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从王恒杰鼓动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张布满刀刻斧凿般的皱 纹的脸上,表现了一种敢为信念去赴汤蹈火的信心。没有人回答他的“命令”,但 是渔船仍然在向太平岛靠近。此时,远远看去,挂着五星红旗的渔船沉着而又冷静 地行驶着,船头上站着王恒杰教授,那空空的袖筒随着旗在飘动。“哒哒哒!哒哒 哒!”岛上的守军开枪示警了。高射机枪的子弹在渔船前方一二百米处用一朵朵死 亡之花筑起了一道道不能逾越的墙。“打倒车!左舵十五!”船长大声喊着向驾驶 舱跑去。王恒杰教授被这突发的情况给惊呆了,他想去制止船长的后退,他想大声 叫喊着制止船上的混乱,但是,他看着这些淳朴的渔民慌乱地从他身边跑过时,他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非常清楚这船是个人的,这些渔民每一次出海都是为了多挣 一些钱。船老大之所以同意一万元带他这个一条半臂膀的人来南沙,就是出于对他 的爱国之心的崇敬。现在他们需要在生与死之间选择的时候,他们选择生是对的。 王恒杰用他的独臂把着船栏,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平岛。随着船的转动他走向船尾, 像个失魂落魄的人一样呆呆地望着那个越离越远的日夜思念着要登上去的绿岛。生 命太重要了!但是,“同室操戈”“骨肉相残”就更残酷了!王恒杰胸内又涌起了 那种压抑不住的屈辱感!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船到“双子礁”时的情景。 双子礁一分为二,有北子礁、南子礁两个礁岛。 当渔船急匆匆地奔到南沙海域的双子礁时,王恒杰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他无 数次地去擦他的那副瘸腿的破眼镜,怕因为眼镜的透明度不够,而影响把这梦寐以 求的美景尽收眼底!“南沙呀!南沙!我终于来了!”王恒杰在心里呼喊着,把眼 神儿定在前面的礁岛上,随后,他回头对船长喊道:“老陈!靠上前面那个岛!” 接着,他又死死地盯着前面那岛。可是,在他的身后,船长正在摇着头向他走来。 “王教授,这片海域是南沙群岛中的双子群礁。前面这个岛叫北子礁,再前面 那个叫南子礁,它俩之间和它们周围的礁群都是双子礁群的一部分。北子礁被菲律 宾人占着,南子礁被越南人占着。都有军队呀!” 王恒杰愤怒了:“这是中国的领土,靠上去!”王恒杰用右手使劲地拍着船帮 怒吼着!由于船身的晃动,王恒杰差一点儿摔倒,幸亏船老大的大手及时地伸出, 他才能安稳地站在原地。“靠不上去呀!”船老大说道,“只要是中国渔船,靠近 一点儿,他们就开枪!”船老大的话,每一个字同样带着愤怒。王恒杰把住船帮, 转过身来,那副破眼镜后面放大了的愤怒的泪花在闪着无奈的光。 船老大说的话应验了。当船行驶到离北子礁还有一公里多的时候,枪声响了, 从中国的领土上向中国渔船射来! “这里是中国的领土和领海!自古以来你们就属于中国呀!”王恒杰灵魂的呼 喊飞向双子群礁的每一处礁岛和每一寸海面。而船却愤愤不平地驶向了太平岛。 海风温柔地拉动他那条空袖管,好像在劝说他去休息一下。他倔犟地摔了一下 他的断臂,眼睛里充满了苦恋、坚毅、希望和无畏。他久久地站在船尾,当船停下 来时,他都没有感觉到。“王教授!”船长有些无可奈何地小声说,“这是没办法 的事,你休息一会儿吧!”王恒杰根本就没有听到。船长上前一步,轻轻地拍了拍 他的臂膀又说道:“教授,休息一会儿吧!看来太平岛是上不去了。”说着他用手 扶着王恒杰想让他进舱里休息。可是船长万万没有想到王恒杰听到他说“太平岛是 上不去了”以后,一下子变得像一只受伤了的雄狮,眼睛里喷射出灼人的目光。他 猛地一下转过身来,一改温文尔雅的教授风度,皱着眉头,用战场上的将军在没听 清楚敌情报告时向部下发问的语气问道:“你说什么?”他的举动把船长吓了一跳 :“我是说你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大家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船长有些惊慌地 说着,扶着他走向船舱。“噢!”他像个梦游者一样的说着话,“应该商量商量, 我不能连累大家呀……”。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随着船长往前走,又不时地回头 去看太平岛那个方向。 他——王恒杰此时的心情是沉重的,原先设想中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该 怎么办呢?”他一次次地问自己,一次次地摇头。虽然付给船长一万元的租船钱,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是简单的海洋考古,而是出现了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在这个问题 上要说服船长和大家是不可能的!王恒杰在心里想着,并做出了肯定的结论。 “老伙计,如果这次登不上太平岛,无功而返,你对得起雪慧(王恒杰夫人) 和女儿吗?!你对得起借给你钱支持你海洋考古的亲朋好友吗?!”他的心灵此刻 好像被无数座大山挤压着一样,他感到痛苦,失败的痛苦和壮志未酬的激愤。“他 们都是好人,有家有业的,我不能对不起他们哪!”他在内心世界同他的灵魂在进 行着辩论。“我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壮士死不足惜!一条是登上太平岛,完成 这次南沙考古,找到‘南沙是中国的证据'.”他抬起了头,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在大家都为名利奔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他的灵魂说服了他,还是他说服了灵魂, 但是我们看到的是他感到了一种解脱,活力又充满了他的躯壳,那条断臂上好像又 长出了一只青春的手臂来。 实际上,这船上的人(除去王恒杰)早已经在一起商量过了,大家觉得不应该 再无为地等下去了!道理是简单的,谁也不想去死,因此一致同意返航。为了说服 王恒杰,船长走出餐厅到外面去请这个不要命的教授。 王恒杰来了,当他走进餐厅时,他什么都明白了。十七个汉子整齐地坐在桌子 周围,他们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同他摊牌的时刻。他们那被海风和太阳锻造的 古铜色的皮肤反射着窗外的光波,他们那一张张淳朴的脸表露着无奈的严肃。 他来了,他使这些敢于同大海搏斗的汉子们全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举动 代表着他们对他的尊敬,也代表着他们对身后站立的战神手中握着的发着死光的剑 的惧怕。 王恒杰教授看了看他们,用统帅决定战争进程后的坚定和温和的语气说:“大 家坐下吧,我们来商量商量怎么办。”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看这十七个人,他感到那十七双眼睛如同小孩子企盼 长者给他们解谜时一样纯真。这种眼神能让一个有良知的人的灵魂发抖。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兄弟们,我今天能来到这里,我就应该感谢你们!是 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把我带到这儿。面对你们金子般的爱国之心,我王恒杰感到自愧 不如。你们现在心里想的,我很清楚。”王恒杰边说边站了起来,用他倔犟而又疲 惫的眼向每一个人的脸上看去,“但是,我不能回去。”他的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 却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王恒杰教授没让大家说话, 他摆了摆手说:“我也不连累大家。”他稳稳地坐了下来,招呼大家也坐下,然后, 他轻松地说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明天早上,把船再开到太平岛边上,我下海, 你们开船回去。”“这怎么行啊!王教授!你怎么能这样!”“那样做,我们还是 人吗?!”十七个人还没有全部坐下,听到王恒杰的一番话后,全都蹦了起来,说 话间围了上去,用一种极不理解的眼神盯着王恒杰,接下去,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恒杰也不去看他们,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们不用为难,我给大家写一 个字据,出了事由我个人负责。”十七颗心跳得更加激烈了,七言八语,也不知是 谁在说什么,混乱的声浪使大海也泛起了微微的波浪。“兄弟们,我的决心已下, 我只想听你们说行,或是不行!”王恒杰提高了嗓门说,又一次地审视着大家。混 乱变成了沉寂,大家都低下了头,谁也不看谁……空气在这里凝固了! “阿爸,你看这样行不行,”船老大的儿子小陈打破了僵局,他看着船老大继 续说,“我用小船送王教授去太平岛,你们就不用太靠近了。王教授能登,就上去 ;上不去,我们就回来。”他越说越坚定,并走到了王恒杰的身旁,向王恒杰伸出 了他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手。王恒杰呆住了,其他的人也呆住了,他们都被这个当过 人民解放军的青年人的决定给惊呆了! 王恒杰此时此刻失去了他以往的激昂。他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和这群人毫无关 系的人。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注视着这个与他相识相处很久的青年人。在这个青年 的面前,语言变得像岩石一样,难以从口中吐出。情感像地心的熔岩,只能默默涌 动,等待着喷发的火山口。 王恒杰好似用尽了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力量才抬起了手,向伸到自己面前的,带 有巨大磁性的手伸去。欢乐的、悲痛的、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反正泪水夺眶而出了。 船老大也被感动了,他为有一个伟大的儿子而高兴。其他人同样被这突然发生 的变化而感动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两个敢同死神跳舞的人。 船老大扑了上去,用他与海搏斗的臂膀拥抱了这一老一小两个英雄。其他十五 个人也扑了上来,来拥抱这两个英雄。船老大坚定地说:“就这样定了!”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王恒杰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喊着……他哭了,像小 孩子一样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