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是一幢地处热带树林中的优雅建筑,是一幢日本人建造后又经法国人改造的 南洋小楼。高大的椰树阻挡着“该死”的阳光,低矮的灌木丛和草地输送着清凉。 这里就是台湾国民党军的南沙战区司令部。 随着一声“报告”和一声“请进”,王恒杰已经踏入了太平岛驻军最高长官的 “会客厅”。王恒杰从热带灼人的阳光中走进屋里时,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这昏暗。 在迎面吹来的微微凉风中,王恒杰摘下了眼镜,抬起右手,把眼镜放到腿弯处, 然后抓着衬衣角擦着那能让他看清东西的镜片,等待着对方的询问或应该说是“反 应”。 “请坐。”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王恒杰模糊的视线中发出。这简单的语言,这 语言前面为什么没有“你好”,王恒杰的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隔海相望亲兄弟, 鸿雁无书几十年,难哪!”王恒杰在心里嘟囔着戴上了眼镜,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模糊的身影清晰了。这个从他一进客厅就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就是这里的最高长 官,因为他那短袖军装上的军衔是少将。 这位将军的个头在一米七十多吧,南沙的紫外线给他的脸上涂抹了青铜色的油 彩,他很健壮,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一名职业军人,在军人的威武中还透着一种儒 雅。“不怒而威,儒将风范”。王恒杰这样评论着这位将军。“请这边坐。”将军 用友善的手势告诉王恒杰,他应该坐在右边那把大藤椅上。这位将军有意无意地与 他保持着相应的距离。这个距离让王恒杰感到了台湾海峡的深度。王恒杰抱着他的 军用背包看了一眼那个藤椅,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在藤椅旁的茶几边摘下背包, 把它放在茶几上,稳稳坐下,目视着对面站着的那个浓眉大眼的将军。 将军也坐下了,在将军的茶几上放着王恒杰交给执勤军官的那些文件。 “先生……您是位教授?” “是的!我是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我叫王恒杰。请问您贵姓?” 询问或是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噢……教授,历史系教授……那,您是搞考古的了?” “是,我是搞考古的。考古发现才是文字记录历史的佐证。不考古没办法去讲 授历史。您的茶几上有我的专著。”王恒杰回答着对方的疑问,用手指了指对方茶 几上的文件。询问停止了。但是,将军那双洞察战机的眼神中却充满了一层层不解 的迷雾。他的眼睛从王恒杰进屋时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衣衫褴褛的断臂老人。 他——王恒杰在将军的眼里怎么也与“教授”这个称谓挂不上钩!工作证、照 片、书,能是假造的吗?为什么要假造这些东西来登岛呢?是军事间谍?不可能! 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将军看着王恒杰,而内心深处却在进行着各种猜测。他真的希 望眼前这个戴着破眼镜的人是个学者,一个考古学家。将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 向王恒杰走来。 “他在跨越海峡!”王恒杰注视着将军的每一步。 将军跨过了中间线,来到王恒杰身边。王恒杰要站起来表示自己的礼仪,而将 军却说:“您坐,先生!您不介意我看看您的背包吧?”将军示意王恒杰继续坐着 的同时,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背包。“请!请便!”王恒杰顺手打开背包,把里面 的东西倒在了茶几上,把空背包放平用手按了按,好让对方看清包里已没有东西了。 将军看着那些他认为是破烂的东西,在这些破烂中只有那架破相机可能与间谍 能匹配。“在现在这个时代,用这等相机搞情报?”将军带着疑问拿起了那个相机,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看着,随口问道:“你不会是中共派来搞情报的吧?!” 王恒杰笑了,很开心地笑了。“这多像以前电影里的情节呀!”王恒杰当听到 如此问话时,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这样的像间谍吗?要搞情报也不会派 一个我这样的残疾人哪!”将军也笑了,但是他没有停止询问:“您是历史学教授, 您一定知道要离和王佐的故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王恒杰把右臂搭在藤椅背上,转身面对将军大笑起来, “将军,谢谢您如此厚爱!能把我与中国历史上的千古英雄相提并论,我真是死而 无憾了!将军,我有一言相告——”王恒杰满身正气地对站在他面前的将军说, “台海两岸的中国人在这南海,在这南沙无需搞什么情报!我们需要的是保卫!需 要大量的考古,用文物向世界证实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属于中国!”王恒杰激动地站 了起来,使对方感到了震惊和责任感的冲击。将军向后退了两步,用重新认识的眼 神审视了一下王恒杰,他从王恒杰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学者的自尊和责任感,也使 他对王恒杰的怀疑烟消云散了。他又走向王恒杰,把相机放到茶几上,抬头与王恒 杰对视起来。 那是国共两党几十年的杀戮史与时代的对视、人性的对视,是血与水的对比, 是多年不见的同胞兄弟在相互辨认。血,原本就是热的,血源在长江、黄河,血缘 是共同的祖先……这对视的双方都是血性汉子,而这对视的瞬间像闪电在夜空中划 过,使人能看清楚行进的路线。这瞬间所产生的是责任,是认同!在这瞬间的对视 中,人性胜利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性胜利了! 将军终于伸出了手,亲切地拍了拍王恒杰的断臂,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冲门 口喊了一声:“勤务兵!”“到!”门被推开了,勤务兵走了进来:“长官……” 将军没等勤务兵讲完话就说:“拿点冷饮和吃的来。”“是!长官!”勤务兵 转身出去了。 从登岛开始就默默无声的小陈站了起来,走到王恒杰的茶几前,帮王恒杰把茶 几上的东西重新装进背包。现在,他从将军对他们的态度中解脱了出来,把那颗一 直悬着的心,稳当地放到他那宽阔的胸膛中。 从认识王教授那天起,他就对王教授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他在王教授身上找 到了什么叫学者的感觉。他在王恒杰身上看到了一个学者的良知,一个学者的尊严, 一个学者的无畏和对民族对历史的责任感。这个王教授看起来几乎就是个乞丐,因 为他曾经在海口被当成盲流给抓了起来就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他渊博的学识,对学 问的执著和平易待人、施教于民的大家风范却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小陈只想亲近他, 想在他那里学点知识。现在他只能做一个称职的勤务兵了。这个称呼是小陈在从海 口出发后不久就给自己定下的。王教授太辛苦了!渔船小,在海上颠簸得很,王教 授站不稳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栏杆上。王教授一只胳膊,大、小便不方便,他就少 吃少喝,他让人心疼。这些场景让小陈偷偷掉过不少的眼泪。现在,不,应该说从 决定他俩独闯太平岛开始,小陈就下了又一个决心:“拼死也要保证王教授的安全!” 所以,从登岛开始,小陈就像一头扑食的豹子,默默地跟在王恒杰的身后,观 察着、准备着随时出击保护王教授。因为他是当过兵的,他知道擅闯军事禁区的后 果。现在好了!炸弹的雷管被取出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将军的副官和勤务兵进来了,两人拿着冷饮、水果、饼干。可以说,在这个大 海中的孤岛上临时待客,这应该说是丰盛的。茶几在这些食品的挤压下,显得小了 许多。 副官打开一听可乐,给他俩各倒了一杯,说了声“请随便用”,便退了出去。 王恒杰端坐在藤椅上,当副官倒可乐时,他把右手放在杯边并说了声“谢谢”。 刚才的激动平静了一些,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着那位将军,他觉得好像 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不可能!绝不可能!”王恒杰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面的将军也在同样观察着王恒杰。从王恒杰的语言到王恒杰的一举一动,他 都在分析着,判断着。“他应该是个学者!”将军这样肯定着。因为将军明白“死 神最怕的就是文人的无畏”。 “王教授,您是北京人?”将军问道。 “我是哈尔滨人。将军祖籍是……”“山东。”将军没等王恒杰问完便回答道, “我姓黄,我的身份就不用介绍了吧!”将军微笑着看了看小陈。小陈站了起来, 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海南人,我姓陈……”“请坐!请坐!”将军对小陈笑着说 道。“你当过兵吧?”将军问小陈。“当过三年兵。”小陈回答着并坐了下去。 “你身上有一股军人的气味呀!”将军评价着小陈转脸面对王恒杰说,“王教 授,此次南沙之行有何公干哪?”这个问话是黄将军与王恒杰之间的摊牌。“不敢 说是公干!但是自费进行南海考察确是真的。”王恒杰平静地回答着。“自费?您 是说自费考察?!”黄将军根本就无法相信面前这个穷文人有“自费考察”的能力! 他很惊讶!在惊讶之余又产生了怀疑。 “对!是自费考察!我用我的稿费、借亲朋好友的钱和民间的资助,还有他们 (渔民)低廉的收费。”他指了指小陈,“就这样来了!”黄将军被感动了,已经 涌到嘴边的“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王恒杰还要接着说下去。王恒杰端 起那杯仍在冒泡的可乐喝了一口,接着对黄将军诉说起来:“我是在研究环南海文 化圈时才发现南海的问题如此严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把眼神落到黄 将军身上,“南海的情况太严重了!黄将军你看看这南海的周边,谁都想要占几个 咱们的礁岛!”王恒杰用手指着窗外,“我就是因为这些才决定来南海考察的。我 要在西沙、中沙、南沙、曾母暗沙的礁岛上寻找我们祖先遗留下的文物,让这些文 物说话,让这些文物告诉世人,南海自古就属我中华!这是我的良知!也是一个科 学工作者的良知!”王恒杰说着站了起来,“黄将军,我对军事设施不感兴趣,请 您放心。”黄将军笑了,那是山东人独有的坦荡的笑,他站起身对王恒杰说:“王 教授,坐下说,坐下说。”“黄将军,我们可以订个君子协议!”王恒杰挺了一下 腰,郑重地对黄将军保证着。“没那个必要!王教授,咱们坐下谈!”黄将军微笑 着打了个手势,请王恒杰坐下。“整个南海的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就将是咱们中 国人永远的痛!”王恒杰坐下了,可是他对南海问题的阐述并没停止。“这地方离 台湾和大陆都太远了!”王恒杰用手指敲着茶几感叹地说:“海洋意识啊……我们 必须承认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海洋意识薄弱的国家!我们不能不看到中国人对海的感 情和西方相比有着多么明显的不同。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对海洋经 济发出由衷的赞叹:”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概念,人类 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 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 …他于是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个不稳定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 罗盘,船——这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巧妙的动作,破浪向前,凌波而行。‘这 熔哲理、诗情于一炉的文字,秉承着从古希腊人到近代西方人眷恋大海的传统,并 把海洋看做导向财富和新世界的通道。而我们的祖先宁肯耗尽国力去修筑长城,却 不能利用自身的科技在海上建立强大的海军!“王恒杰越说越激动,他猛地站起, 快速地走到黄将军的茶几前弯下腰,习惯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到头来,人家从 海上来了! 从1840年开始,英、法、日、德、美等国都来了,坚船利炮,何以应对?中日、 中法海战之惨败,割地赔款之耻辱,后果之严重直至今日!“王恒杰直起腰愤愤地 转过身去。他的眼前出了中国历史上的一场场战争场面。王恒杰又慢慢地把身子转 向黄将军温和而又坚定地说:”列强们给我们留下的烂摊子,是台湾和大陆谁都不 能单独地把它办好的!家不和则外人欺呀!“王恒杰的感叹让那清凉的空气突然凝 固了,黄将军的双眉也紧锁了起来。 屋里是凉快的,而屋外却是骄阳如火。一个像听到大陆首次核爆炸一样的消息 在岛上的台湾官兵中传播着:“有两个大陆间谍被抓住了!”“有个老渔民到岛上 求医来了!”“有两个大陆学者到岛上考古来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大陆人” 这个词是关键的。大陆!那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和聚集地呀!半个多世纪的隔 离让台湾同胞对大陆产生了多少思念和神秘感!岛上的官兵们找着各种借口去司令 部周围转转,期待着能见见那个大陆客。他们轻轻地、一次又一次地走过司令部, 怕惊动了屋内的司令官。但是,他们的眼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门。屋内的谈话 在继续,王恒杰和黄将军已经忘记了那深深的“海峡”,他们谈论着历史、谈论着 南海。 将军执著、稳健、而又透彻的谈风,透露着他的博学多才和武将的洒脱。这让 王恒杰非常高兴,常言说“书生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而他王恒杰却能在茫茫大 海中的小岛上遇到一位儒将!王恒杰兴奋地与黄将军谈着。“王教授,”将军静静 地看着王恒杰说,“你对民进党怎么看?”“民进党?”王恒杰重复了将军的问话, 他没有想到在国民党的驻地会有人问这个问题,他一时语塞了。他看了看黄将军, 他想在黄将军的脸上多读出点内涵,可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认真请教他的将军。 “民进党是什么东西!”王恒杰从兴奋中迅速地冷静下来,铿锵有力的声音从 他那带有蔑视情绪的嘴中发出,“民进党是美日反华派制造的玩偶!是台湾人民的 祸水!他们捧着‘台湾地位未定论' 搞台独,那是痴人说梦!”王恒杰的断臂抖动 了一下,这是他内心激动的体现。“’台湾地位未定论' 是什么东西?是美日在没 有中国人参加的情况下于1951年签订的《旧金山和约》,在这个所谓的‘和约' 里, 只说了日本’放弃' 台、澎、西、南沙,却没有写明‘归还中国' ,这本身就是个 阴谋!台湾地位未定吗?!”王恒杰的声音高昂了起来,他又走到了将军面前,对 将军说,“1943年的《开罗宣言》,1945年的《波茨坦公告》、《日本投降书》都 明确地写着台、澎、西、南沙归还中国!”王恒杰用右手在将军的茶几上方画了一 个大圈说,“台湾,这里,这一大片南海都是法定归咱中国!就是当时参加炮制《 旧金山和约》的美国助理国务卿鲁斯克在他的回忆录中自己都承认这些程序规则是 蛮横的:”想起我自己在这些会议制定策略中扮演的角色,我都脸红。’台独是祸 水,“王恒杰说着弯下了腰,声音平缓地对将军说,”还是一个中国好,你说呢?! “将军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 也许是谈话的内容太敏感或是黄将军的军人生物钟太准时,黄将军的头脑中突 然地发出了“命令”——停止这场“审查”。他笑着站起来说:“王教授,我同意 你们在此考古,但是,要听从我们的安排。”王恒杰好像是被将军的话给惊呆了一 样,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他盯着将军的眼睛,想在那里证实一下他听到的话。 一瞬间,就是一瞬间,王恒杰向将军伸出了手,并脱口而出了一句“谢谢”。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