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庞走后,我在和平酒店开了一个带电脑的房间,坐在桌前闷头苦写,两天里 从没出过房门,写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写,一直写了两万多字。写完后决定犒劳犒 劳自己,到附近的东北饺子馆要了半斤羊肉水饺,还有一盆小鸡炖蘑菇。刚吃完, 小琳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做什么,我随口扯谎,说自己在上饶附近的灶头镇考察旅 游工艺品。这些话都是我事先编好的,也确有“灶头”这个地方,怕他们盘问细节, 我把这段瞎话编得十分周密,说灶头镇有一家“隆福”工艺品厂,厂长姜钦云是我 的朋友,他们生产的竹编和根雕驰名全国,我慕名前往,在厂里考察了整整十几个 小时,发现该厂破破烂烂的,产品很粗糙,也没什么设计因素,拿到手里肯定不好 卖,我合计再三,决定还是要回去做连锁销售。小琳十分高兴,忙不迭地问:“那 我什么时候去接你?”我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就此脱身,可转念一想,这样的机 会不是随时都能遇到,来都来了,干脆再呆些日子。于是告诉小琳,让她第二天到 酒店接我。 那是晚上六点多,根据传销团伙内的作息规律,我估计大多数人都已经回房, 街上不会有他们的人,一时胆大,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带湖路。那里有一家小书店, 离我住的窝点很近,我早就注意到店里有许多传销书籍。到了书店,天已经黑了, 老板娘正准备关门,我让她等等,进去挑了一本《连锁为王》,一本《连锁销售经 营指南》,还有一本辛弃疾的词,挑完后出来付钱。忽然看见王浩从马路对面走来, 我心里一惊,闪身躲在书台后面,老板娘拿着几张零钞大声嚷嚷:“找你钱,找你 钱!”我连连比画,意思是“别急,我再挑两本”。这时王浩越走越近,店里地方 太小,我躲无可躲,只好蹲在书堆后面,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对策,老板娘不耐烦了, 拿手指头当当地敲着柜台,王浩慢慢走到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不过浑没在意, 摇摇摆摆地走远了。我暗叫一声“侥幸”,顺手抽了一本司马辽太郎的《刘邦与项 羽》,老板娘像是看出了些什么,问我:“刚才那个人你认识?”我摇摇头,抱着 书走出门口,感觉脖子后阵阵发凉。 第二天小琳和嫂子把我接回住处,暂别两天,房间里已经换了一批人,王浩和 管老汉都去参加“交际学”了,新搬来三个人:一个叫王志森,河南农民,大约四 十五岁,爱说爱笑,为人非常质朴,我一直叫他“王哥”。一个叫赵诚,嫂子叫他 “姐夫”,这人小学没毕业,个子很矮,可脾气极坏,我常在心里说他“一米四的 身高,两米五的脾气”。他在房里从不干活,看什么都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尤其 看不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他了。还有一个叫郑杰,是南阳理工学院毕业的大 学生,学通信工程的,刚毕业就被他妹妹骗了过来,做了大半年,熬得面色苍白,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鼻子上永远搁着一副深度眼镜,走起路来宛如画中金莲三寸的 林黛玉,两步一颤,三步一摇,起阵风就能吹倒。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郑杰经常一同出入,他只有二十一岁,很多想法都很天 真。有次坐在广场上晒太阳,他忽然叹息:“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问什么事, 他连连摇头:“都是一个妈生的,你看我妹妹长得那么漂亮,我长得这么丑。”我 安慰他:“嗨,男人不在乎这个。”他不说话,嘴唇啧啧直响,像是在祈祷老天赐 他馅饼,又像是在抱怨老天对他不公,神情极是忧伤。 那段时间我一直尝试着去影响他,有次问他有什么理想,这小子是个游戏迷, 大学三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吧,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专业游戏玩家,就像 魔兽世界里的传奇人物摩恩那样,一辈子悠游自在,干最惬意的活,赚最轻松的钱。 我鼓励他:“那就去做啊,不管什么样的事业,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干出名堂来!” 他抱怨起来,说自己没钱,玩游戏也需要成本,他连装备都买不起,根本没法参加 比赛,只能先干“行业”,赚到钱以后再去实现理想。我壮着胆子诱导他:“你们 同学中有没有在华为、中兴上班的?”他说有,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找 份工作呢?你学的是通信工程,多热门的专业啊,找工作不会太困难吧?”他还是 摇头:“找是找得到,不过一个月就赚那么点钱,有什么用?还是干行业好,只要 吃两年苦,我就能赚几百万,到那时,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完停了一会 儿,又说他想把自己的爸爸也骗过来,他爸在河南当司机,好像是某个事业单位的 员工,我赶紧劝他:“还是别叫你爸了,你看,现在你、你妈、你妹妹都在干行业, 将来成功了,你们三个每人赚几百万,加起来上千万了,何必把你爸也叫来?再说 行业也不是一天就能干成功的,你们三个在这里吃、住、经营,都要花钱,这钱从 哪里来?还不是靠你爸在外面张罗?万一你把他也叫来了,一家人全耗在这里,只 出不进,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谁有个三病两灾的,你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办?” 郑杰微微一笑:“哥,你来行业时间短,有许多事还不明白,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 业,要想成功,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动用全部资源!再说,行业随时可以赚钱,只 要我们家有一个上了经理,一个月收入万元,那不就足够了吗?” 有一天洗脑之后,我和他在步行街闲逛,他说自己参加过物理竞赛,我很是怀 疑,心想这么弱智的谎言你都能信,凭什么参加物理竞赛?那可是高智商人士的专 利。我对物理完全外行,只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还记得几个名词,提出来旁 敲侧击地考他。这一考就考出真功夫来了,他给我讲黑洞,讲白矮星,讲普朗克常 数、测不准原理,还提到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讲得头头是道,我都听呆了。 那时已近黄昏,两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恰好经过肯德基,看见有个乞丐坐在 对面的台阶上,一手拿着几个热包子,一手拿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他吃两口包子, 喝一口营养快线,再吃两口包子再喝一口营养快钱,吃得香甜至极,嘴边亮亮的全 是油。吃完喝光了,这乞丐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支烟,点上后美美地抽了一口,样子 十分陶醉。我和郑杰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吃大喝,肚子咕咕地叫,嘴里直冒口水,郑 杰感慨:“唉,乞丐都比我们吃得好。”我说是啊,你也饿了吧?他一脸委屈: “当然饿了,谁不饿啊?”我鼓动他:“那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鸡翅、鸡块、 汉堡包,你随便点,我请客!”郑杰回头看我一眼:“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行 业有行业的纪律……” 我回归“行业”之后,继续接受洗脑,因为嫂子另有要事,组织上给我换了个 引导人,就是刚搬来不久的李新鹏。在传销团伙中,“引导人”专门负责新人的政 治思想工作,新人沮丧时,他要鼓舞之;新人骄傲时,他要敲打之,遇到我这种油 盐不进的家伙,他就要见缝插针教导之。这小伙长得很帅,可性格十分无趣,不抽 烟、不开玩笑,脸上总是挂着行贿般的笑容,每天只知道谈行业,不提“行业”二 字他就张不开嘴,一块顽石头也比他好玩十倍。 那天他和小琳带我去见一位叫贺军的小伙子,这位贺总来自山东临沂,长得又 高又胖,脸上满是油光,两只手胖嘟嘟的,每根手指头都像是被水泡肿的胡萝卜, 一脸都是黏糊糊的傻气。这人派头很大,嗓门也很大,斜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 一开口声震屋瓦:“哥在家是做生意的?”我说是,他露齿一笑:“那哥算有钱人 吧?”我连称不敢,说哪有什么钱,混口饭吃而已。贺总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个 手机搁在桌上,脸上的肥肉灿灿生光,一副“兄弟也是过来人”的架势,说他爸是 开煤矿的,不光他爸,连他叔叔、他大爷都是临沂煤矿界的精英,家里有数不清的 钱。贺总挥霍了几年,突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某次宿醉之后,他和自己的 内心展开了一场深层次的对话。贺总拷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虚度此生?”另一 个贺总回答:“那肯定不行!你他妈的这么瞎混,有什么他妈的意思?”正在这时, 他的电话响了,来电的正是那位唱衰GDP 的张总。他们既是至亲,又是好友,蒙他 大力相邀,贺总兴冲冲地来到了江西,在行业考察了几天,立刻下定了决心,发誓 要当个煤矿业和传销业的两栖英豪,于是交了三万六千八百,还把临沂的煤老板、 煤少爷全都拉了进来。这些人都是豪客,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黄金点,整个行业 为之咋舌。贺总只用了短短的几个月就做到了经理,现在正朝着更高的目标迈进。 “行业难做吗?”贺总自问自答,“在我看来,只要你有人、有钱,一点都不 难!说真的,从我进行业的那天起,我压根就没把什么‘万元收入’当回事,我们 家开煤矿的,你说我会把一两万块钱看在眼里吗?”这时他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 贺总看了一眼,伸手按掉,“我看中的是那后面的六位数!每个月赚六位数!还有, 哥,你知道行业的‘三笔财富,五大学科’吗?”我摇头:“不是很清楚。”贺总 两手一拍,用他煤少爷特有的自豪告诉我:“你听着,三笔财富的第一笔,物质财 富——只要你投入三千八百,两年之后就能赚回五百万,投入三万六千八百,两年 之后就能赚回一千五百万,这是一笔大钱吧?第二笔财富,人际财富,你想啊哥, 行业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一起干行业,一起奋斗,一起吃苦,将来一起成功, 一起发家致富,还有比这更铁的朋友吗?哥,你自己说,如果身边有几百个百万富 翁,什么事做不成?还有,行业里的人来自各行各业,就算你自己没技术,没经验, 可身边有一堆百万富翁,一堆有技术、有经验的朋友,什么生意不能做?这是多大 的一笔财富啊对不对?” 我连连点头,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我们“体系”有近二百人,每人赚五百 万,那就是将近十亿,盈利能力相当于中国移动的一家省级公司。如果全行业七百 万人都能赚这么多,那就是三十五万亿,远远超过二OO八年的国民生产总值,照这 个态势发展下去,赶日超美只是眨眼间的事。 贺总越说越高兴:“第三笔财富是精神财富,哥你知道,行业是个培养人、教 育人、锻炼人的行业,每个人来到行业,都能学到五大学科,”他掰着手指头数, “演讲学、交际学、心理学、管理学、会计学,只要掌握了这五大学科,哥你想想, 你不就是专家吗?你不就是教授吗?你就是——人才!到那时候,下边的人想做假 账蒙你,蒙得了吗?蒙不了!会计学你懂啊!下边的人想搞点手脚,搞得了吗?搞 不了!管理学你懂啊,心理学你也懂啊!哥你自己说,这三笔财富重不重要?这五 大学科重不重要?” 我默默领会,可还是有疑惑,举手提问:“贺总,演讲学、交际学我都明白, 可这心理学是怎么回事?干行业跟心理学有什么关系?”贺总击节赞叹:“哥,这 下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么跟你说吧,你加入行业后,是不是要发展自己的业务员? 行业是个特殊的行业,你叫朋友过来,是不是要揣摩他的心理?这不就是心理学吗? 你用白色谎言把他骗过来,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要跟你吵架怎么办?他要打你、骂 你怎么办?你是不是还要进一步揣摩他的心理?这不就是心理学吗?” 我目瞪口呆,心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的儿啊,原来你是这玩意儿的干活, 汝之学问何其野蛮乃尔,“人类文明花园的野公猪”之谓诚不诬也,哎呀,善哉善 哉,呜呼哀哉。 事实很简单:真正的心理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需要统计调查,分析研究,还 有许多深奥的理论,并不是简单地揣摩某人心理。如果仅仅靠揣摩别人的心理就能 成为心理学大师,那算命先生就该当选下一任上帝。 这堂课的主要目的是端正我的心态,坚定我的信心,贺总讲了半个钟头,然后 在我的签名本上写下一句赠言:“选择大干努力!”这话不是很新鲜,前面那位陈 锐已经写过一遍了。我接过来久久端详,心中十分困惑:什么叫“选择大于努力”? 为什么一个动词可以大干一个形容词?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提醒我不要努力?想 了半天没想通,怀着惆怅的心情黯然下楼,身后的贺总披着黑呢大氅殷切嘱托: “哥,好好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晚饭后,一群人围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听得无趣,回房拿出那本《 刘邦与项羽》,刚翻几页,赵诚看不下去了,冷眉冷眼地问我:“你看这种书干什 么?”我笑着回答:“没事干,看着玩。”他哼了一声:“你看书又能说明什么? 我问你,刘邦和刘秀是什么关系?”我说刘秀是刘邦的后代,中间隔了二百多年, 不是九世孙就是十世孙。他不置可否:“那我再问你,刘秀和刘备是什么关系?” 我说刘备的身世十分可疑,他自称是中山靖王的后代,但隔了好几百年,谁知道真 假?他们俩都姓刘,可未必有什么血缘关系。赵诚满脸轻蔑之色:“你还当过老师 呢,连这都不懂!我告诉你吧,刘备是刘秀的爷爷!”我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反 驳,旁边的大学生郑杰发话了:“赵哥,你肯定记错了,刘秀在前,刘备在后,一 个是东汉的,一个是三国的,刘备不可能是刘秀的爷爷!”赵诚不服,脸红脖子粗 地跟我们辩论,争了半天没分出胜负,他又提出一个问题:“那我问你,刘备跟赵 氏孤儿有什么关系?”这位赵先生是个戏迷,听了一肚子戏,可就是分不清年代, 这下把我考倒了,我没看过《赵氏孤儿》,不过对程婴杵臼略有所知,知道那是春 秋战国的故事,跟刘备隔了七八百年,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琢磨半天,实在想不 出他们有什么关系,只能胡诌了,先问他:“你知道伍子胥吧?”赵诚点头:“知 道,《过昭关》嘛。”我说刘备是伍子胥的外甥,赵氏孤儿的爷爷管伍子胥叫表哥, 你算去吧,就这么个关系。赵诚被我绕晕了,掰着手指头喃喃分解:“他是他的外 甥,他的爷爷管他叫表哥,那他应该叫他舅爷?不对!咦,这是什么关系?”我和 郑杰相视而笑,这时嫂子提着两个塑料袋走出来,袋里装的全是《羊皮卷》和笔记 本,她把书本摊开,正告我:“哥,把你那本书收起来!”说着递给我一个崭新的 笔记本,告诉我把《业务洽谈》抄一遍,还有格式要求:第一页不能写字,从第二 页开始抄。第一行写“业务洽谈”,字和字之间要留出大拇指宽的距离,然后空一 行写一行,不能写连笔字,更不允许写草书,还特意叮嘱:“一个字都不能抄错, 连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为什么?我告诉你,《业务洽谈》四千二百四十八个字,每 个字都有它的含义,每个标点符号都有它的道理!你错一个字、错一个标点符号, 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会认为这番话是编出来的,可千真万确,她就是这么 对我说的。此后的几个晚上,我一直在抄这破玩意儿,为此发生了两次争执——《 业务洽谈》中有这么一句话:“有了五级三阶制才能更好地分配我们的财富”。我 抄写时把“更好的”写成了“更好地”,嫂子发现了,戳戳我的笔记本:“这个字 写错了!把这页撕掉,重抄!”我跟她争辩:“怎么说我也当过语文老师,‘的’ ‘地’‘得’还是能分得清楚,在动词前面就是该用‘地’!”嫂子据理力争,寸 步不让,道理还是那个道理:((业务洽谈》四千余字,字字皆是真理,错一个字 就会引发滔天大祸,“哎我跟你说不能抄错,你怎么就不信呢”?我大为恼火: “别说我没写错,就算我真的错了,不就一个‘的’和一个‘地’吗?能造成多大 的歧义?”她也有点生气:“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我让你重抄你就得重抄!”那 页纸已经快写满了,可是没办法,只好撕下来重抄。 另一次可以算是“名誉”之争,((业务洽谈》中还有一句话:“以公司的名 誉面向社会招聘自己的业务员。”这里的“名誉”显然是“名义”之误,我提出异 议,他们不听;我上诉,他们维持原判;我急了,跳着脚跟他们争论,赵诚冷冷的 来了一句:“看把你聪明的!《业务洽谈》能有错吗?有错也是你的错!”我没话 说了,只好低头认输。后来我和小琳谈起这事,我给她讲词根、讲词义,从《说文 解字》一直讲到《康熙字典》,终于把她说服了:“对,你没错,应该是‘名义’。”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改口了,语重心长地教育我:“郝哥,我想通了,那个词就该是 ‘名誉’,你想啊,公司经营的都是优质产品,行业也是利国利民的行业,名誉肯 定很好……” 西谚有云:愚蠢是无止境的。如果能愚蠢到狂热,怎么也该算是极高境界了。 荷兰大贤伊拉斯谟一生反对狂热,我跟他是一伙的,都反对过激的正义、盲目的崇 拜和无原则的忠诚,我们知道,热情一旦超过限度,就会变成肆虐的毒火。这样的 事情屡见不鲜。虽然《业务洽谈》拙劣不堪,传销者却都视之为圣经,认为这东西 完美无缺,一万年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更容不得半点质疑,仿佛就是“文革”中那 声震云天的呼喊:“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小琳是中专毕业,本该分得清“名誉”和“名义”之别,她只是失去了判断力。 后来她回到三亚,在网上给我留言,说她喜欢毕淑敏的文章,也喜欢普希金的诗。 我相信,如果她在上饶就能读到毕淑敏和普希金,她一定不会认为((业务洽谈》 是多么了不起的文字。我更相信,如果我也处在她的境地:与世隔绝,读不到任何 别的文字,每日里只是喃喃念诵《业务洽谈》,再加上时时有人提醒:“《业务洽 谈》可不得了,四千两百四十八个字,字字都有深意!”我听多了,念久了,肯定 也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如果时间再长些,我说不定也会挖空心思为那个愚蠢的 “名誉”辩护。 传销洗脑有两大法宝:言论控制、思想禁锢。不允许争论、不允许质疑,先把 人变成哑巴;再禁绝一切外来信息,把人变成瞎子和聋子。没了参照物,也就没了 方向感,人们跋涉在茫茫沙漠之中,走得再远也只是原地打转。清末严复说八股文 有三大害处,“其一日锢智慧,其二日坏心术,其三日滋游手”,这说的简直就是 传销。 思想禁锢必然会降低人的智力水平,所有传销者都在经历着这样的蜕变:前三 个月抵触,中三个月怀疑,后三个月相信,再给他三个月,他就会狂热地崇拜。把 正常人变成白痴,不需要天打雷劈,只需要短短十二个月的思想禁锢和野蛮灌输。 我抄了一个多小时的《业务洽谈》,抽了四支烟,这是传销团伙内的“晚读时 间”,所有人都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坐在桌前,不过谁都没认真读,一直唧唧喳喳地 说笑。小琳看的是《羊皮卷》中的《成功誓言之四》,二百一十八页,从七点到九 点,这一页始终没翻过去。我抄累了,从她手里拿过来读了一句:“我不再难以与 人相处了。”管锋嘿嘿地笑:“哥,你读错了,正确的读法是‘我不再与男人相处 了’。”我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还知道反讽,是个好苗头,((羊皮卷》这种垃 圾书就该尖刻地嘲弄。没想到几天后我们就学到了这一段,众人轮流朗读,轮到管 锋了,他款款站起,神情神圣而庄严:“《羊皮卷》让我睁开了眼睛……” 鱼生来能游,鸡啄开蛋壳能走,藏羚羊出生后十五分钟就能站立,然而这些脑 袋洗空的传销者,活到几十岁依然睁不开眼睛。 抄到九点多,该睡觉了,众人洗脚上床。李新鹏和我睡同一张床,他喜欢蒙着 头睡,我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在脑后哈气了,睡得十分舒坦。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 铃声大作,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警察。”我蓦地惊醒,翻身 坐起,只见李新鹏满脸歉意:“哥,没事儿,是我的手机彩铃。”我惊魂未定: “大半夜的,你这彩铃也太吓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贿般的笑容:“这是《无间道 》里梁朝伟的台词,哥,没事儿,放心睡吧。”我长吁一口气重新躺倒,听见他在 被窝里咕咕哝哝地讲电话,足足讲了半个钟头,我本以为他在跟女朋友谈情,后来 隐约听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现挺好的,对三笔财富和五大学科……”我恍然大悟, 原来组织上正在关心我的成长,心里一阵发冷,想这帮家伙够周密的,思想工作做 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点,万一露了馅可不是好玩的。 心中烦躁,怎么都睡不着,起来上了趟厕所,发现嫂子正在灯下摆弄烟盒。这 个团伙中的男人大多抽烟,可从没见过一个像样的烟灰缸,全是用烟盒拼起来的: 把六个烟盒首尾相连,拼成一个六角形,底部粘上一张锡箔纸和一层厚纸壳,一个 完美无缺的手工烟灰缸就算造成了。这玩意儿很不可靠,平均两三天就要烧毁一个, 有时还会燃起明火。制作工艺也很复杂,要描绘图纸,裁剪纸壳,还要消耗一定量 的墨水和透明胶。据我观察,造一个这样的烟灰缸大约费时四十分钟,这还得是熟 手。嫂子加入行业一年有余,至少做了七八十个,总费时四十八小时以上,约合六 个工作日,而在上饶的便利店里,最便宜的烟灰缸只卖一块钱。 节俭是美德,但也有个限度,如果补一双破鞋的成本比造一双新鞋还高,那就 应该扔掉破鞋穿新的。但传销者不然,为了省一块钱,他们宁愿花费六个工作日甚 至更多,平均每个工作日约合一毛六分钱。按照最新的《劳动法》,每人每年的正 常工作时间为二百五十一个工作日,这时间如果用在传销团伙中,价值约等于四十 二个烟灰缸。如果传销者可以活一百年,其一生所创造的价值也不过四千二百个烟 灰缸。然而你知道,这就是传销行业的五大保障之一:节俭。嫂子教育我:“哥, 你这么说不对,哪能乱买东西呢?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节俭!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 能花!” 在传销团伙中,只要过了最初三天的适应期,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样的:早晨六 点钟起床,七点钟喝一盆清水,七点十分开会,读《业务洽谈》,读《羊皮卷》, 学习《二十条》,九点钟准时出门,半小时洗脑,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游荡。 十二点吃午饭,下午再洗半小时脑,继续游荡,七点钟吃晚饭,饭后两个小时说笑 打闹,九点半准时洗脚,十点之前必须熄灯睡觉,真个是“心中无一事,空腹满街 游”。这些人表面看起来忙极了,实际每天有效利用的时间不过两个小时,然而这 样的教诲却时时响在耳边:“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业,要抓紧时间!”“为什么不 能看书看报看电视?怕你分心!干行业要抓紧时间!”“行业不等人,一步赶不上, 步步赶不上,要抓紧时间!” 是的,抓紧时间,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头推上山,再 看着它一次次滚落下来,抓紧时间只是为了浪费时间。 一月八日的晨会还是由嫂子主持,读完《业务洽谈》,她问我:“哥,考你一 个问题:什么是五级三阶制?”我答不上来,旁边的管锋噌地站起:“五级三阶制 是一种公平合理的奖金分配制度,它曾在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新加坡亚太地区直 销大会上荣获最高奖项——银鹰奖,正是由于它的公平合理,被广泛应用于我国的 银行、保险、房地产和电信等部门,它只是一套算账的工具,就像中国的算盘一样。” 嫂子提示:“不是‘中国’,是‘我国’。”管锋赶紧改正:“哦,就像我国的算 盘一样。”嫂子点点头,转身鞭策我:“哥,你要抓紧了啊,这些可都是基础知识, 必须掌握的!”我默默受教,心里不停嘀咕,想这段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该不会 是真的吧? 事实证明,我并不比别人聪明,和所有的传销者同样无知。这番谎话编得拙劣 之极,仅凭常识就能找出其漏洞——所谓“五级三阶制”,无非是“五个级别”、 “三个晋升阶段”,然而想想就能知道,任何一家银行和保险公司都不可能只有五 个级别和三个晋升阶段。不过愚蠢如我,还是要经过多方查证才能明白,原来这段 话纯属信口开河,“银鹰奖”是编出来的,“广泛应用”是编出来的,连“亚太地 区直销大会”都是编出来的,更谈不上什么“公平合理”,它只是传销团伙行骗的 幌子。 开完晨会,照例由李新鹏和小琳带我洗脑,因为“对面老总”的业务繁忙,只 好在楼下跺着脚干等。小琳和李新鹏显得十分亲密,经常把我晾在一旁,头碰头、 脚碰脚地低声耳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替小庞吃醋,时不时冒几句怪话:“小琳, 新鹏长得真帅,比小庞帅多了,是吧?”或者“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别搭理小庞 了”。李新鹏似乎有所察觉,有时也会主动跟我聊两句。这一聊我就明白了,原来 这小子以前被警察抓过,好像还不止一次,说警察的态度特别凶,立眉瞪眼地呵斥 他:“蹲下,蹲下!给我蹲下!”我听得有趣,问他怕不怕,他大咧咧地一笑: “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听话,蹲一蹲怕什么?蹲上两个小时,警察就得乖乖地把 你放出来!” 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驶过,我斜眼看看他,这小子没撒谎, 他真是一点都不怕。 那天上午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名叫刘庆松,开封人。此人地位极高, 打比方说,就如同孔子之于儒教、华盛顿之于美利坚、张三丰之干武当派。用行业 术语说,他是我的“支点老总”,通俗点解释,他是金字塔的那个尖,我就是他的 底盘,如果小庞算我的师父,小琳算小庞的师父,那么刘总就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 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一共是七代师父,我是他的灰灰灰孙子。此人个子 不高,满脸横肉,脸皮疙疙瘩瘩的,凸出来的地方发青,凹下去的地方发黑,乍一 看像是被蜈蚣咬过。寒暄之后他做了个自我介绍,第一句话就把我吓了个半死: “我十九岁加入黑社会,什么事都干过。”语气十分自豪,带着一股百战归来、沧 桑见惯的安详劲儿。接着开始回忆他当年的丰功伟业,无非是喝酒、赌钱、打群架、 泡马子,其中有些词汇十分耳熟,很像电影《古惑仔》中的台词。我听了五分钟, 明白了,原来这位牛人算不得什么黑道瓢把子,最多是个收保护费的街边烂仔。介 绍完烂仔功业,刘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他加入行业前后的心路历程,按说黑道悍 将不该缺钱花,更不应该追逐蝇头小利,江湖嘛,夜黑杀人,风高放火,路见不平, 两肋插刀,那才是真正的关二爷家风,可刘总不然,义气他要,钱他也要,二者不 可兼得,先把钱装兜里再说。 话说刘总有个兄弟,几年前加入行业,这人生性狡猾,且狗胆包天,居然敢打 他的主意。刘总一时受骗来了江西,发觉风头不对,立时给了那兄弟两脚,站在当 街仰天长嘶:“你要钱,我身上有几千块,你拿去!你要命,老子烂命一条,你拿 去!”那兄弟当时就哭了,向他赔礼,跟他道歉,好像还给他跪下了,说兄弟该死, 本不该出此下策,只不过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个个义气深重,见了好处不忍独享, 马桶里煮对虾——臭在一起,烂也一起,用的手段虽不磊落,心田却是一片光明, 还请哥哥多多海涵。俗话说铁打的英雄也禁不起两行热泪,刘总一时心软,饶了那 兄弟一条狗命,带着杀人放火的心在行业考察了几天,发现这倒是个好买卖,比殴 打水果贩子有趣多了,于是决定退出社团,从此不问江湖是非,一心只管干行业, “我就不信了,别人都能干成,我会干不成?” “社团”这个词是他亲口说的,刘总小学毕业,这词对他来说高雅了点,我断 定是看《古惑仔》学来的,当时很想问问他喜欢浩南哥还是山鸡博士,可没来得及 开口,刘总已经过渡到了下一章节:他的行业之路。他本是黑道英雄,过惯了“大 块肉、大碗酒,美人抱膝头”的豪迈生涯,对行业的种种苛政恨之入骨,也曾暴跳 如雷,也曾黯然神伤,也想过要不要重回江湖,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在老天疼 爱豪杰,他很快拉够了三个下线,做足了六十五份,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B 级经 理。 这堂课很奇怪,没讲任何有用的理论,从头到尾都在回忆往事。也许是因为他 的级别太高,不屑于提及行业中的鸡毛琐事,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洞察一切,不想再 继续骗人。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却宁愿他是后者:他骗了很多人,可依然还有 一丝良心。 后来知道,我们体系中有三个“支点老总”,刘庆松、王浩,还有一个叫廖东。 这三位级别相同,只是份额有多有少,刘总豪气冲天地告诉我:“在上饶的这些人 中,我最高,没有比我更高的了!最多两个月,我一定会上去!” “上去”是行业术语,也叫“上平台”,意思是当上高级业务员。在传销团伙 中,“上平台”几乎是个神话,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描述。李新鹏曾经告诉我:“哥, 等你上平台的那一天,会有五辆奔驰、五辆宝马排着队来接你。接到哪里,那我就 不知道了,肯定是好地方、大地方,不是北京,就是上海!”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 父说得更加详细:“等你上去的时候,会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你什么都不用带,只 要带一张银行卡,你在下边用的这些瓶瓶罐罐啊、破衣烂袄啊,全都丢了!用不着 了!为什么?这还用说啊?你是有钱人了!一个月挣几十万,还用得着这些破玩意 儿吗?” 我在上饶二十多天,听过各种“上平台”的版本,有范进中举版、高祖还乡版、 唐三藏西天取经版,还有刘姥姥大观园版。最五雷轰顶的是皇恩浩荡版,说这五辆 奔驰、五辆宝马将组成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嘚驾嘚驾”开往北京,直入紫禁城, 然后委以重任,或为八部巡按,或为九门提督,最不济也能混个红顶子皇商。几年 之后,此人就将成为中国的传奇,上电视、上报纸、上《时代》周刊,街上贴满他 的巨幅照片,事业伙伴们走过路过,回想起当年同睡破床、同住破房的辛酸往事, 心中有大欢喜、大温暖、大自豪,行业热情一股股地往外冒,像是怀了天大的秘密, 一不留神就能长啸起来。 仔细想想,传销者真是没什么想象力,所有这些煊赫阵仗,无非是“状元及第” 的翻版:先是旗令到门,接着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八抬大轿哼唷哼唷地抬出来, 前面扛块牌子叫回避,后面扛块牌子叫肃静,左右跟着小脚丫环、大脚媒婆,三步 一通锣,五步一通鼓,中途拐到皇帝家去串个门,金銮殿上三叩九拜一十八哆嗦, 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交通管制、鼓乐齐鸣,黄牛黑马大青骡子全部拦下, 一乡父老颤颤巍巍含泪相迎,路旁的童男童女拍掌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从来没人见过这种排场,这种种豪奢、种种威 仪,只是传销团伙中代代相传的鬼话。如果刘总“上去”之前没被抓获,他将这样 登上那个传说中的“平台”:某个深夜,他上线的兄弟打来电话,通知他办一张银 行卡,做好一切“上去”的准备。刘总满心欢喜,请客吃饭,四处告别,然后在隐 蔽的经理室里焦急等待。过了一些日子,那位兄弟又来电话,通知他去南昌,不过 没人接,也没有传说中的奔驰宝马,连拖拉机都没一辆,他只能坐大巴。刘总觉得 很丢脸,又怕被事业伙伴看见,只能偷偷摸摸地混进汽车站,怀着满腹懊恼坐上车。 到了南昌还是没人接,只有一通电话,说已经给他安排好了酒店,还有第二天的机 票或车票。刘总感觉不对头,可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夜翻滚焦躁。 第二天赶到指定城市,还是没人接他,刘总骂骂咧咧地坐上出租车,到了某个 饭店,终于见到了那位兄弟,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老总,刘总指着兄弟的鼻子大骂 :你他妈的,这不是折腾人吗?那位兄弟满面堆笑:别生气,哥,这不是为了安全 吗?那时刘总已经知道了一些游戏规则,不会问那种极其弱智的问题,比如“既然 行业是上面扶持的,又怎么会不安全?”他知道这是犯罪勾当,声张不得,只能乖 乖入座。很快酒菜端了上来,有鱼有肉,酒是泸州老窖,烟是玉溪中华,几位老总 同时举杯:刘总,恭喜你终于上了平台!刘总喝了几杯,怒气渐渐平息,这时老总 们会告诉他一些秘密,可更多的还是要靠他自己慢慢领悟。他自己也说过:“行业 干的就是一个悟性!” 吃得差不多了,他兄弟会给他一个信封,那里面有一万元,兄弟说:哥,这钱 你拿着,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你现在是有钱人了,要有点有钱人的气派。刘总感激 涕零地收下钱,晚上还有娱乐节目,打打牌、唱唱歌、洗洗桑拿,刘总阔别江湖已 久,此时旧梦重温,不免醺醺欲醉,他搂着兄弟的脖子,也可能是小姐的脖子,叹 息道:哎呀,上了平台就是好啊。 那是“上平台”的最后一个仪式,第二天醒来,老总们已经走了。他拿着那一 万元走进商场,买一套报喜鸟西服,买一条金利来领带,也许还会买一根金链子, 如果心疼钱,那就买根镀金的,平时不戴,因为这玩意儿很容易变色。按照传销团 伙的惯例,每个“上去”的老总都要下来展览一次,展览其成功,展览其豪阔,顺 便给事业伙伴打打强心针。到了这一天,刘总穿上报喜鸟,系上金利来,戴上又粗 又亮的金链子,牛气冲天地回到团伙中,遇到大头目他就感慨:你现在做梦都想不 到,上平台真是好,哎呀,真是好!遇到小头目他就鼓舞:别认输,总有熬出头的 那一天,你看看我!要是遇到刚刚加入的新人,他就会大讲“黄金点”的好处:别 心疼那点小钱,现在不做,将来肯定后悔!如果有哪个不识相的问起五辆奔驰和五 辆宝马,他一定会故作神秘:等你上了平台就知道了,这么说吧,肯定超出你的想 象! 这趟展览花费不小,要买车票、要住酒店,还要给每个“家庭”改善生活,买 鸡、买肉、买糖……他没什么钱,表面上装得大方,心头却在暗暗流血。这将是他 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从此以后就会永远消失,只留下种种传说在行业中代代流传: “刘庆松刘总上去以后……”“刘庆松刘总曾经说过……” 那时他还不了解全部游戏规则,依然梦想着六到十万的保底工资、每月至少十 五万的提成,直到“发月绩”的时候才如梦方醒:没有保底工资,也没有十五万, 别说六位数了,连六千块都困难!他怒火中烧,又打电话给那位兄弟,兄弟哀叹: 哥,没办法,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不光我,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我相信与事实相去不远,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上平台的。 这位黑道出身的三十岁男人,经过长达三年的挣扎与泅渡,最终抓住的只是一根失 望的稻草,就像孩子抱着重重包裹的糖罐,打开之后才发现其中只有一粒孤独的鸟 屎。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以后的几年中,他未必能赚到多少钱,却必将过着 隐姓埋名的生活。他随时可能被捕,因为涉案金额巨大,至少也要坐上五年的牢。 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二O 一O 年元月八日上午,他在我的签名本上歪歪斜斜 地写下一行大字:“有志者,事竞成!”然后豪迈地挥动他打惯了水果贩子的小胖 手:“好好干,你一定能成功,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