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晋察冀边区艰苦的岁月里,白求恩曾经与八路军驻地附近的一位基督教女传 教士有过一段引人遐思的交往。那座教堂建立在五台山腹地的丛山峻岭间,里面居 住着一位从新西兰远渡重洋来华、名叫凯瑟琳的年轻姑娘。 两人奇妙的邂逅,发生在蜿蜒曲折的盘山道上。那个秋天的下午,凯瑟琳跟随 着一群中国百姓,立于村口,好奇地观赏前所未见的景观:细碎的铃铛声由远而近, 一列长长的驼队掀起烟尘,出现在天边。那不是司空见惯的走西口的晋中商贾,而 是一位洋人率领的骡背上的战地医疗队,途经村庄,前往松岩口小镇。 秋阳照耀下,崖畔丛生的酸枣野果鲜红夺目。山道旁,一袭黑色长裙、亭亭玉 立的西方女子,如羊群里的骆驼,攫住了白求恩的目光。 凯瑟琳小姐在这个闭塞的村庄里已生活了数年之久,操一口流利的五台话。与 白求恩大夫打招呼时,她的心头可曾惊怵,久违的母语,出口时竟如此生涩?两人 站在路旁的松树下,聊了个把小时。入冬前的那些日子里,白求恩应凯瑟琳之邀, 曾数度前往教堂造访。 在白求恩眼里,这位身材高挑、眉目开朗、举止端庄、忠于信仰的姑娘,令他 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在青年时代,母亲也曾满怀激情地远涉重洋,到夏威夷群 岛,于土著人之间传播上帝的福音。 也许是久居深山老林,难以见到一位“同类”吧,交往之初,凯瑟琳便显露出 掩盖不住的热情。姑娘怀揣的,是何等情愫呢?也许是对爱神的悄悄企盼,也许仅 仅是友谊地久天长。但白求恩内心渴望的,却不仅仅是友情。 那年他四十八岁。以其对女人的丰富经验,第一眼,他便看透了,能够打动面 前这位女性的,绝非个人得失,而只能是信仰。事实上,那种能为私人名利所动摇 的女性,对他这种人来说,也毫无吸引力可言。 青灰色教堂的屋顶上,孤独的十字架默默地遥望着蓝天。穿越花木凋零、萧瑟 空旷的院落时,钟声在寒风中叮当鸣响。银色的烛台下,身穿臃肿的黑棉袄、扎着 裤脚管的中国村民,正对着高悬在头顶的耶稣像,虔诚地顶礼膜拜。 他们向上帝祈求的,都是什么呢?白求恩呆立在高大的拱门下,陷入了怀旧的 怅惘。耳畔喃喃的祈祷声,把他的思绪带回到劳伦斯河畔的皇家山上。耸立在蒙特 利尔市中心的圣心大教堂,庄严宏伟,灯火辉煌。唱诗班的歌声余音袅袅,伴着优 美的管风琴声绕梁回荡。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里却非久违的故乡。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汾水 长。 鲜为人知的是,兴趣广泛的外科医生白求恩也曾尝试过文学创作。美国的《进 步周刊》发表的第一篇反映中国抗日战争的文艺作品,即出自白求恩大夫笔下。 《中国肥田里的秽草》这一短篇小说,描述了华北山村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老 汉,祖祖辈辈耕耘劳作的田园生活,毁于日军侵略的战火。老汉在自家麦田中发现 了一颗哑炮,于是历尽艰辛,赶着小毛驴,顶着烈日的暴晒,把这个用树叶严严实 实遮盖着的“宝贝”,送到了儿子参加的游击队。故事的灵感,可是取材于山清水 秀、民风淳朴的五台? “白求恩的这篇小说,显示了他的观察能力和文学造诣”。然而,实事求是地 说,对于此篇作品善意的褒奖,我不敢苟同。小说中的某些细节,例如:“他忽然 看见田边有个奇怪的地洞,中间竖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看起来好像一个削去了头 的黑色的大菠萝。”这种想当然的比喻,暴露了白求恩并不真正谙熟华北的乡间生 活。上世纪三十年代北方山区的农民,不可能见识过岭南的菠萝。 白求恩曾与凯瑟琳小姐秉烛长谈,津津有味地分享她珍藏的陈年红酒,品尝她 用羊奶精心制作的乳酪,还有她亲手烘烤的在百里山乡都难得一见的松软的蛋糕。 虽然姑娘把栗色秀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绾成整齐光滑的发髻,看上去过于 严肃、刻意端庄了,他却分明感受到了姑娘在他面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活泼与娇 羞。 可是,当他动员姑娘加入抗日阵营,为八路军的医院尽一己之力时,他那向来 倾倒众生的魅力,却迎面碰上了铁壁铜墙。 放弃,从来就不是他所熟悉的字眼。“目前情况紧急,已迫在眉睫。你无法想 象,我们缺医少药的状况有多么严重!与日本军队的战斗如此频繁,我做手术时, 却连必需的胶皮手套都没有。伤员们接受截肢时,甚至连麻醉药都无法施用!跟延 安讨要吗?根本无济于事!因为那里同样物资匮乏。等待走私者偷运货物进来?那 恐怕遥遥无期。而伤员们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接连不断地死亡!我唯一能想到的人, 就只有你了。你是神职人员,可以合法地去北平城,购买药品并带回来。怎么样, 能帮我一把吗?”他语气迫切,口若悬河。 姑娘的理由也堪称冠冕堂皇:“我反对战争,反对杀戮。我要对我的教会负责, 保持中立,不能介入任何争端。因为上帝不支持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正义也罢, 非正义也罢。”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来自基督徒家庭。我父亲就是牧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我本人也算是个传教士。”白求恩的雄辩,显然来自父辈的遗传,“你想拯救人们 的灵魂,以便他们将来能在天堂里幸福地生活。而我想拯救的,却是他们眼下在人 间的悲惨命运。我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可说是殊途同归!我并非要求你参加战争。 我仅仅是请求你,为拯救人类的生命,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凯瑟琳躲开他咄咄逼人的凝视,陷入了难堪的沉默。那个夜晚,年轻的姑娘可 曾独自跪拜在耶稣像前,苦苦地诉说心灵的挣扎? 第二日清晨,早霞刚刚洇染了崖畔的青石壁,给冬日的山谷带来一丝暖意,凯 瑟琳苗条的身影已穿越羊肠小道,出现在松岩口小镇上。 “我决定了,亲自去一趟北平。” “你想好了没有?这可是要担风险的事情啊!”白求恩激动的声音,难掩他内 心的喜悦。 “不错,的确很危险。但你所从事的工作,何其危险!我现在终于相信了,发 生的一切,皆是上帝的旨意。” 当年轻的姑娘顶风冒雪下山,前往日军占领的北平城,去购买受到严格监控的 医疗设备和药品时,白求恩在日记里留下了他的感慨:“我遇到了一个天使:凯瑟 琳。如果她不是天使,那么这个词语又意味着什么呢?” 严冬降临时,日军占领了五台山,白求恩和他的战友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模 范医院,诞生仅仅两个多月,便在猛烈的炮火袭击下,惨遭摧毁,夷为平地。八路 军被迫战略转移。 随着骡背上的医疗队,艰难地攀过白雪覆盖的山峰,回望远方依稀可辨的教堂 尖顶,白求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自从凯瑟琳小姐下山之后,已经很久了,没有收到她的一点消息。她是否安全 抵达了北平?她是否能够完成这重要的使命? 身旁的中国同伴见状,小心翼翼试探道:“这次撤退,不得不离开凯瑟琳小姐, 您是否心中难过,依依不舍?” 几个月来,大家都在暗地里揣测,两人来往如此频繁,一定是沉浸在热恋之中 呢。的确,白大夫已离婚多年,早该寻找一个妻子,开始新生活了。白求恩收回沉 思的目光,仰天大笑。“同志!此处是前线、是战场,不是找老婆、娶媳妇的地方!” 炮火连天,硝烟滚滚,激烈的战斗,不知已持续多少个日夜了。战士们喊着他 的名字,迎向敌人的子弹。“冲啊!白大夫和我们在一起,他能起死回生!” 一批又一批伤员抬进来,放在小庙冰冷的土地上,等候着接受没有麻醉药的手 术。院墙外,机关枪声忽近忽远。炮弹呼啸着掉落在四周,小庙的瓦顶被震动得直 响。 晨曦再次透入了窗棂。白求恩步履踉跄,走出小庙,眨巴着干涩疲惫的双眼, 看看东方初露的曙光,凝视着周遭坍塌的农舍、焚烧的黑烟,嗅嗅空气中弥漫的焦 肉的腥臭,一语不发。他朝自己脸上浇了一捧冷水,甩甩麻木酸疼的双臂,便重又 返回到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上。 又一场战斗结束了。敌人被击溃,撤退到三里开外的荒野里喘息。白求恩大夫 呢,已经马不停蹄,连续工作了六十九个小时,整整救治了一百一十五个伤员。 八路军转移到太行山东麓一个叫孙家庄的小村之后,白求恩重起炉灶,着手创 建了第二家野战医院。和在五台山时一样,地址也选在一座佛寺之中。 春风悄悄潜入山区的某个夜晚,院子里忽然传来欢呼声。大家争相转告,凯瑟 琳小姐回来啦! 白求恩匆匆冲到门外,四下里张望,“哪儿?她在哪儿?怎么不把她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