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正处在一个多灾多难的非常时期。连续三年的自然 灾害和大跃进造成的恶果,置人民于水火之中。从60年一开始,饥饿就威胁着中国 老百姓,“低标准、瓜菜代”,人人吃不饱,个个都浮肿……而忍饥挨饿更甚者, 则是广大农村种粮食的农民,“饿殍遍地”、“尸横荒野”,饿死人无数。当年白 居易诗中所描述的“衢州人食人”在一千二百年后又重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河南 信阳地区饿死近百万人,而信阳地区只一个息县就饿死十万人。甘肃定西、通渭竟 出现卖儿卖女甚至人吃人现象。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这个美妙绝伦的口号却把人送上了绝 路。“共产风”成灾,工农业生产面临崩溃,老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许多地 区都出现了断炊逃难的人群。据有关资料记载:全国各省份都发生饿死人事件。一 时间,全国因饥饿逃荒的人数高达数千万!另载:民大饥,食草者甚多。人相食, 舍子者有之,流亡者不知其数。 这是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天灾人祸的中国,老百姓苦难深重,民不聊生,被贫 困揉搓得死去活来,陷入空前惨烈的大饥荒中…… 然而,穷根未拔,民族灾难又接踵而至,不间断的政治“运动”像瘟疫般的降 到中国人民的头上,并制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错案和无以数计的人间悲剧。从六四年 的“四清”运动,六五年的“社教”运动,乃至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都是无法 逃脱的劫难!但无论天灾人祸,遭殃的总是老百姓。 至于这一非常时期的历史背景,早有许多精辟的论著阐述过,这里不再赘述。 而今,历史已做出公正的评判。 在这个非常时期,即一九六五年初夏,首批青岛知青赴大西北支边甘肃兵团。 他们赶着这般时势,值着这般背景,似乎摆脱不了,又像命中注定;一去十几年, 艰难困苦暂且不提,只说这青春时光却全都抛洒在西北荒原和戈壁滩上了!然而, 人生几何?这可是人生最佳光景,且又是一段相当漫长曲折并布满荆棘坎坷的人生 道路,刻骨铭心。十多年的兵团农垦生活含辛茹苦、饱经沧桑、拼死拼活、历尽艰 险…… 当此日,应将以往兵团那段经历记述下来,以告慰战友,兼以喻世。 一九六五年的青岛,正处在十年不就业的艰涩时期,继“大跃进”大炼钢铁到 大吹牛造成全国性的大饥荒,在进入六十年代后,社会上基本没有再就业。所有从 学校出来的毕业生,以及技校垮台的肄业生,文盲、半文盲统变成无业游民。然而, 家庭人口少的尚还好说,但多数的社会家庭都是子女一大群,家庭收入普遍很低, 一个工人一个月挣上三、四十元钱,就要拉扯七、八口家,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但儿女长大成人后,偏又遇上这十年之内不就业,这日子咋过?大青年从学校里毕 业后没事干,待在家里吃闲饭,这滋味!但据说青岛这方水土养人,好歹能凑合着 活下去。古有言传:“大难不难,大艰不艰,千难万难不离崂山”。 诗证: 崂山自古是名山,青岛天然靠海湾。 空有虚名无赏处,贫穷何必怨崂山。 的确,青岛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乃清明灵秀之地。然而,处在困难时期的青岛也不例外,和全国各地区一样,在贫 困的生死线上挣扎、折腾、煎熬着。尤其这年轻的一代,正赶上这多灾多难的非常 时期,因为没有工作而苦恼,没有出路而绝望……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九六五年春末夏初,吉星高照,忽有一大喜讯传遍 岛城: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农建第十一师到青岛来招兵买马。招牌大得很, 这消息有如平地响起一声春雷,震撼了整个青岛市,同时激起了有志青年的奋发感, 大批的闲员知青奔走相告,争先恐后踊跃报名。一时间,整个青岛沸沸扬扬,报名 者络绎不绝。报了名的都迫不及待,惟恐落榜。 然而,兵团农建师的工作人员故弄玄虚,竟说不出单位具体在哪里,也不介绍 这部队的性质、待遇以及各方面的情况,只声称择优录取。在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 筛选之后,还要调查研究,走访正审,又要进行常规体检。这样,一大批“幸运者” 被录取了——这便是青岛首批支边知青。 被录取者兴高采烈,个个都像范进中举,欣喜若狂。各区委、街道办事处也兴 师动众,组织专人敲锣打鼓,扛着彩旗,挨家挨户地为这些金榜题名者送喜报、光 荣花和录取通知书。 一时间,人欢马叫、笑逐颜开。家长和老人们见此情景,更是喜出望外、感激 涕零,给办事处的干部和街道主任磕头作揖、感恩戴德,整个岛城沉浸一片喜悦欢 快的气氛中。 可以这样说,所有自愿报名者,在还没有弄清是咋回事,甚至还不知是要去哪 里,就稀里糊涂的上了火车。因此,是谈不上深思熟虑的。只晓得是“农建十一师”! 管他呢,好歹是部队,高视阔步跟着走吧! 不久,这批“幸运者”在市体委“运动员之家”进行短期集训,同时发下了戎 装。好嘛!一个个穿上黄军装显得格外英武!美中不足,不戴帽徽和领章。不久, 青岛市委在新建礼堂举行隆重的欢送大会:市委书记张敬焘在会上致欢送词,市政 府要员列席,各方面代表和知青代表在会上发言。届时,青岛新闻单位也大张旗鼓 的宣传报道,文化部门积极配合,各大影院同时放映在新疆兵团摄制的“军垦战歌”, 顿时在社会上掀起一股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热潮。到处唱着带有新疆民族旋律鼓舞 人心的动听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群情振奋。 支边知青专列定于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五十分发车。当日下午,青岛火车站 锥子楼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彩旗飘扬。大红横幅标语上写 着:热烈欢送青岛市首批支边青年赴大西北参加边疆建设。这气氛、这场面!豪迈 雄壮、意气风发、情景感人。知青们个个喜形于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豪情满怀、 激动不已。他们将要与亲人久别,远离家乡青岛,到广阔天地去大干一番。 “文革”前的六十年代初期,虽已有了上山下乡的前例,但没有形成规模,青 岛仅有一批到广北农场插队落户的。真正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和支援边疆应该说是红 卫兵在“文革”初期玩火引发的。毛泽东主席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发出最高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从此后,在全国掀起了 大规模的上山下乡的运动高潮。由此可见,青岛这首批支边知青虽说不上是先驱者, 倒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支边老大哥了。 青岛火车站里外到处是人,出入口也无人管,随便出入,前来送行者比知青要 多出好几倍。有一肖姓家族来车站送亲堂属姐弟俩上车,亲友们竟达十几人之多。 站台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幼簇拥在待发的列车前,面对自己即将离去的亲人,恋恋 不舍、依依作别,不乏千叮咛万嘱咐……人群中有喜有乐的,有说有笑的,当然也 有擦眼抹泪的,此乃人之常情。但正当这时,忽听人说有个伙计不想去了,这怎么 行?粮户关系都迁出来了,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一句话:去也得去,不去也 得去!然而,这人邪了,死活不上车!说什么也不去了。又哭又闹、又蹦又跌、寻 死寻活要钻车底。众人一片愕然,带队干部和有关人员对此竟也束手无策,都以为 他脑子出了问题。连忙找来地方政府办事处工作人员,将其连推带拉架着他走进站 前派出所,暂时隔离起来,以清除影响。不知这人是远见卓识还是愚昧无知,临时 变卦,终没走成。事后如何,不得而知。 专列开动时,车站哭声一片,车上车下悲痛欲绝,有如生死离别,惊天动地。 幸亏政府部门派了大批军人帮助车站维持秩序。就这样一千八百余名青岛知青,整 整一列车,离别了亲人,离别了青岛,离别了生养他们的崂山水土,满怀壮志,毅 然决然的踏上人生新的征程。背负重任去参加开发大西北,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多么美好的壮举和远大的理想。 旅途生活是愉快的,专列上除了兵团带队干部和青岛方面的护送干部,其余全 部是知青。他们是些年轻人,都有一颗火热的心,但思想和行为还是比较幼稚单纯。 他们暂时忘却了离别家乡和亲人的悲伤,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忧虑,也不管前景如何 艰险,一路上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唱着新兴起的歌剧《江姐》,尤其那脍炙人口 的“红梅赞”和“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唱段,经久不息,此起彼伏。 这趟特殊的知青专列,在当时则很少见,他不像其他旅客列车到站停车,上下 旅客;而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管它大站小站说停就停,有时一停个把小时,甚 至更长时间。但夜间行车较快,几小时不停。就这样,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 于二十六日晨驶过了甘肃省城——兰州,又径直往西去了。 下午近黄昏,车停黄羊镇。 专列上有一多半知青要到黄羊河农场,他们就从这里下车。同道中的战友们唱 起“送你一束沙枣花”…… 列车继续西行,铁道两旁的景色也愈来愈荒凉,南北两侧是山连着山,中间是 一望无垠的平原。这里看不见人家,也望不到庄稼,到处是荒坡野岭和寸草不生的 旷地,凄凉极了。 正是: 山随平野尽,路在车前收。 又道是: 西出阳关无故人,路途辽远泪宜尽。 夜色空濛,烈烈西风,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切感觉陌生。列车在黑暗中又奔驰 了八、九个小时,于次日凌晨在一小站上停住不走了。 过了一会,才隐隐望见天幕上现出群山的轮廓。几个青年下了车,要看看这究 竟是个啥地方。乍出车厢,穿得又单薄,只觉凉气彻骨,清冷干冷。都已六月底的 天气了,咋这么冷!啥鬼地方?正环顾间,好嘛,这车站也太小了些!一间屋两股 道,专列停靠在一股上,站台是用土劣实的土台子,车头早不见了踪影。进值班室 一问,才知是“西屯”。值班员是个大小伙子,个头不低,河北口音,待人很热情, 很健谈。他已听说这趟专列是青岛来的支边知青,是到这附近老寺庙农场来安家落 户的。不然为何男女知青对半搭配而来呢?这倒也是! 天拂晓时,从那死寂的旷野上传来一片马达声,闻声望去,但见北面群山的背 阴处闪出几盏车灯,跳动着向车站这边移来。这时,几位带队的干部和青岛随车来 的安置办公室干部早已从前面的卧铺车厢下来。刚刚又开了个碰头会。为首的几位 连长各持花名册,吆三喝四的招呼知青们下车,到土站台上来排队点名。那情景就 像二战时,电影里德国纳粹集中营里的典狱长给犹太人点名。 这里除从黄羊镇下车一批知青,剩下来的不到七百人,被分成两个半连队,即 :二连、三连、四连(一半,另一半则有待后来者补充)。这样,二连、三连则是 纯正的青岛知青连队。二连连长即带队干部杨洪赭,三连连长柏茂志,四连只来了 个刘副连长。 点过名,三连一排一班少了仨:王建民、杨乃起,刘思远不见了,大家皆惊诧。 柏连长把眼一瞪:“找去”! 一排长王德正遵命,连忙带上几个年龄大的男知青,车上车下分头去找。 青岛来的安办干部大出意外,忙问道:“会不会中途从黄羊镇下错车”? 柏连长坚定地说:“不会。从黄羊镇开车后还点过一次名,一个都不少!考虑 不会走失”。 这时,几部拖拉机突突的开上了土站台,原来是场部派来拉行李的。知青们得 徒步走去六公里外的老寺庙农场,现为农建十一师农四团。 团政治处跟来个孙副主任,跟几位带队干部碰头议了议,先将队伍带回,这里 留下一个班卸行李。那三位同志找到后随拖车回去。柏连长留下来,其余同志全部 回场部。 一会儿,王德正和一班长罗忠实,副班长严本正等几个人一同回到站前,柏连 长盯着一排长问:“找到没有”? 王德正笑了:“在卧铺车厢里,三个人都要回青岛去!不干啦。路洪芳指导员 在做他三人的思想工作”。 柏连长感到震惊了,故意板着脸:“岂有此理!这还没到就要开小差回去?” “正在这时,路洪芳带着他们三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柏连长 便走上前去,盯着他们挨个打量一番后,点点头,风趣地说:“怎么?你们仨到这 里旅游来了?还没看上一眼就要回去?那卧铺车上呆着不下来,没有火车头咋拉你 们回青岛?” 杨乃起只望着柏连长笑了笑,没吭声。可王建民却直言不讳,瞅着连长说: “连长,你看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呆?你们当时在青岛怎么说的?糊弄我们 说比新疆兵团条件还好?哪来好?这都六月底的天了,在青岛都该洗海澡了,可这 里早起还得穿棉袄!真事,连长我得回去。”这周围站着十几个等待搬卸行李的同 班知青也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也跟着嚷着、数落着。 柏连长又一次感到震惊了,有些招架不住,连忙摆了摆手,笑着说:“大伙安 静一下,我说你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咋知这也不好,哪也不好?” 杨乃起道:“行啦!连长,别弄这个,明摆着谁还不会看,纯骗人!” 刘思远年龄最小,刚满十六岁。这时他那双眼里还含着泪,乞怜般地望着柏连 长,哭咧咧地说:“连长,你发发善心,快放俺仨回去吧,反正还没到那个地方, 权作半路上把俺丢了。你回去在当官的面前一说就行了,他们也不能把你怎样。” 说着,还挨个的看看,又望着指导员路洪芳问:“好不好?指导员,求求你俩!” 在场的人听着,又都笑了起来。柏连长和路付指导员也情不自禁的笑了。 路洪芳:“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也太幼稚。” 柏连长心里却有些不快,哼了一声,说:“有啥问题等回去到场部找团长和政 委说去,我只负责把你们从青岛接来,给你们当连长。大家休要啰嗦,赶快卸行李 吧。”说毕,又转过头去吩咐王德正排长安排人员到前面马笼车打开门卸搬行李。 知青的大队人马背着初升的太阳,步行来到老寺庙农场之后,被带到驻地一看, 全都直了眼!这哪里是营房?到处是土堆土岭,倒像是刚挖过的工事和战壕一般, 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房舍,仅在靠近兰新公路南侧的老二队跟前新建了一排土平房, 大约八、九间,可还没完工,据说那是未来的商店、邮局和小饭馆。 老二队大院则是土墙土顶的甘式平方,四面构合而成,但都比较陈旧。二连和 三连的伙房分别设在这里,另有三连四排的三个女子班住此院。院外南面不远有一 口老井,正在二连伙房窗外。再往南还有一排土平房刚建成,那是两个连队的连部 和会议室,分东、西两头。这周围全是地窝子,朝向也不规则,有东西向,也有南 北向。东面是条水渠,水渠旁不远便是工程团十一连,他们住的也是地窝子。总之, 这里所有建筑(除老二队)和水泥干渠,全部是他们的劳动成果。 四连倒好,只半个连队,总共百余人,统被带去铁路以南四五里地远的老寺庙 住下,那里房屋现成,不住地窝子,但有的可住在庙里。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疏。 “场部在哪?”有人问。 “那不,”朝北一指:“过了兰新公路就是。” 举眼一望,是也不远,不过几百米,坐落在龙首山下的一片坡地上,北高南低, 倚势而建。筹建时很不规范,七拼八凑,也不起眼,灰秃秃的。若没有西面几栋青 砖土顶平房和一个比较高些的礼堂建筑,只看东面木工排、汽车班和伙房、库房的 那一趟趟干打垒的土墙,倒像个牧场的马院子。四面皆空旷,周边无围墙,也没门, 谁晓得这是兵团驻地。 一排一班因卸行李来得最晚,他们被安排在连部平方后头的一个南北走向的地 窝子里。下去三级宽宽的土台阶,进门一看:好嘛!长得跟火车车厢差不多,左面 是走道,右面是一溜土台子,算是大通炕。炕上没席子,只铺些麦草,从里到外排 开,躺上睡觉跟煎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安顿下后,洗漱冲涮统到前面水渠里取水。 没法子,就这条件! 一排长王德正从部队转到兵团十一师农四团,随即到青岛带兵。他三十多岁, 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为人耿直,办事果断,58年曾参加过平息西藏叛乱。性格倔 犟,怜下抗上。但他因有些部队资历,刚愎自用,连长指导员也奈他不得。一排的 知青对他比较尊重,也因摊上这样一位好排长而感到高兴。他住一班,与知青们同 吃同睡同干活。也不知他结过婚没有,反正这里没家属。 集体生活开始,知青们情绪高涨。一班算上排长就有二十余人,就像一大家子, 又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如亲兄弟一般。其中年龄大些的也不过二十刚出头,最小的 则是共和国同龄人。他们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都是青年,倒无拖累。 初到这里,生活还可以,面粉馒头或青稞面馍。不过,这里的馒头和家乡有些 不一样,黏粘不说还牙碜。可还是那句话,就这条件,时间长了自然会习惯的。 劳动先是从整修宿舍内部和营房周围环境开始,以改善军垦兵的自身居住条件。 但是,这地窝子再修饰也不是房屋和窑洞,仅避风雨而已。 这里的生活一切都沿用部队形式,编制也雷同:班、排、连、营、团、师、兵 团,也是三三制;司、政、后这一套也不缺,只是性质大相径庭。人称“四不象”, 即:不象军人、不象工人、不象学员、不象农民。 然而这只是刚刚开始。生意人有句行话:“货到的头死。”来这里该怎么说? 也只能说死心塌地了!既来之则安之。但年轻人性情不稳定,到这一看这境况,顿 时都泄了气,全嚅了。当时凭借一时冲动和热情,离开那热闹喧嚣的城市,来到这 荒凉的西北地区,且先不说在这里安家落户,若能暂时呆住就很不错了。没过几天, 其中就有打退堂鼓的。这也不奇怪,实际这种情况很普遍,几乎所有来的知青都后 悔了,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又像是被愚弄了。他们开始对眼前的处境和未来的命 运产生疑虑,特别是对现实生活条件和自然环境很不适应,并对这农垦部队的性质 感到灰心和失望。要在这里混下去,一辈子就完了。于是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心 思、后悔不及。 挨近一班不远住着的一个女子班,全班十七、八个人,竟将地窝子门顶死,集 体号啕痛苦,连队干部叫门不应,直哭得昏天黑地。连长怕她们集体自杀,火急报 告团里。团长也感到震惊,连忙跑来亲自劝慰安抚。 这件事情的发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事后,团党委召开连长和指导员以上干部会议,专题讨论知青的安心问题。 然而,这种思想情绪的存在,多数人还是隐在心里,不予言表,审时度势,看 看再说。但个别人却不,明目张胆地表示不满,并消极对抗。一班的那个王建民就 很典型,可他光明磊落,公开扬言要回青岛去。对同乡伙计们的善意劝告一概置若 罔闻。他年正二十,血气方刚,个头不高,却很膘悍。喜欢直来直去,不会揣歪捏 怪,也不像有些人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他擅长摔跤,在知青中可说是出类拔萃, 胆子也大,似乎没有怕的人。他去意已决,这几天就忙着筹集路费,意图回青。 这日是来河西头一个星期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知青们依着以往城市的生 活习惯,晒被褥洗衣服,收拾个人卫生。但也有不少人喜欢四处游逛,去熟悉周围 环境。西边远处有片沙枣林,这时沙枣树正开着花,一串串,一朵朵白里透黄,有 如内地的八月金桂,香飘数里。 这时王建民穿着湖蓝色的衬衫,蓝布裤子束腰带,头戴一顶太阳帽,脚蹬黑亮 的皮鞋,还带了付墨镜,看上去挺有派头。他叫上同班的杨乃起和刘思远,帮他将 他那只新皮箱搬到外面空地上,被褥搭在地窝子矮墙上。然后打开箱子,把所有从 青岛带来的物品全都亮出来,公开廉价拍卖。目的只一个,凑足路费走人。 他这一来不打紧,立刻围过一些人来看热闹,年龄小些的拢在近前起哄,大呼 小叫,兴高采烈得拍着手叫好;年龄略大些的都站在一边观看。王建民手持折扇, 胳膊上搭着几件衣服,把眼一瞪,佯作嗔怒:“都不准闹,谁捣乱我揍谁。”接着, 便搧着扇子喊上了:“来吧!各位弟兄们,我的这些东西一律半价,给钱就卖!谁 买谁够意思,帮我凑齐路费就行。” 好家伙,谁敢买! 周围的知青们都在瞅着他笑,并议论着。 三班有个王中宝,年龄不大跟刘思远相仿,很调皮的,说起话来有些口吃,还 有点咬舌,吐字也不清。他望着新鲜,觉得挺有意思,便也满脸堆笑地凑过去找趣。 他望着王建民瞅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俺哥哥,那咱俩都姓王,啊……你 说是不是?” 王建民听了这话,瞅瞅他:“废话。你想干什么?快说!” 王中宝不急不忙地:“我啊……不想干什么,只跟你商量个事。” 周围的人都望着他俩直笑,但却没有吭声的。 王建民盯着他说:“不过,我可事先告诉你,少来乱搅合!” 王中宝一笑:“哪能!你是哥哥,我敢。” 王建民不耐烦了,把眼一瞪:“说!” 王中宝并不急,踮着脚,歪着头,笑眯眯地瞅着他:“我看你穿的这件衬衣不 错,两块钱给我吧。” 王建民听了,不禁有些气恼,但却没发火,只说:“你这小子,给了你我穿什 么?” 王中宝:“不卖没关系,不过你走时最好叫上我做伴,我也走。” 王建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去你的吧!老子路费还不够,怎能带你这么个累 赘。” 王中宝:“咱俩扒货车不行?反正这是夏天,天不冷还看光景。” 王建民未即应声,旁边的蔡运礼却笑着说:“你也去把东西拿来拍卖就是,卖 出钱来一块颠道。” 王中宝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我那些破烂你要?行,给我十块钱,东西都 归你。” 蔡运礼一听,搔搔头:“我——不要。我是一分钱没有,要有十块钱,我也走。” 王建民又瞪着眼:“你俩都给我滚一边去!别耽误我拍卖!” 杨乃起用手指着他们二人,笑着说:“不是捏把你俩,给你们钱也未必敢走, 不服试试。” 刘思远在旁边连忙说:“给我钱,我走!” 王中宝哈哈一笑:“想些好事!” 正说着,只见班长罗忠实向这边走来,向前对王建民说道:“王建民,连长让 我来通知你,马上到连部去一趟。” 王建民听了,摘下墨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干什么的?我没空。” 罗忠实有些难为:“连长知道你在这里。” 王建民一回脸;“我不去,少啰嗦。” 班长见此情景,只得悻悻离去。 王中宝哈哈大笑,望着罗忠实走去,打趣地说:“你去报告连长,就说王建民 已经走青岛了。” 众知青一听,齐都笑了起来。 少时,柏连长亲自来了,后面罗忠实和路洪芳也随着走来。围观者一见,忙作 鸟兽散,胆小的早不见影了,但有些则站得远远的观看。王建民毫不畏惧,视而不 见,依然搧着扇子叫卖。 柏连长走到近前,异诧不解地瞅着他,问:“王建民,你这是做啥呢?搞啥名 堂?” 王建民毫不理会,好似没听见一般,转过身去,提起皮箱,冲周围的人说: “皮箱是新的,二十就卖,谁要?来吧,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杨乃起瞅瞅柏连长和路洪芳,略显不安地又望着王建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柏连长沉下脸来,厉声一喝:“王建民,听到没有?为啥这么放肆!” 王建民并不恼,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盯着柏连长,反问:“你诈唬谁?噢, 我变卖家产你也要管?我的东西我愿卖就卖,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路洪芳忙上前说:“不要再卖了,这样影响不好,你到连部来趟,我们坐下来 谈谈,行吗?”说着,便伸手去拉他。 王建民一闪身,只侧着脸问:“干什么?你别动手!” 路洪芳:“你看你,咋不听劝?这可不好。” 柏连长动容了,上前一步,喝道:“你给我离开这里,不像话,想闹事咋的?” 王建民毫不气馁:“你别吓唬我,我可胆小。” 这时,周围已站着不少的知青,都凝目注视着,却没有人敢走上前去劝解。 杨乃起与王建民关系不错,又同年同岁,人挺机灵。见情况不妙,怕事情闹大, 才忙上前劝道:“王建民,连长和指导员要找你谈谈,你去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 站在旁边的刘思远和王中宝也顺着劝:“就是,去连部谈谈怕什么。” 王建民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我怕见当官的?可笑!”说毕,转过脸去,再谁 也不理。 两位连干部被他气得当众下不了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一排长王德正从那边走来,见此情景,有些摸不着头脑,挨个看看, 横眉冷对。回过脸去问一班长:“咋回事?”不等罗忠实答话,柏连长却没好气的 冲他说:“一排长,你来开开眼吧,看你排的战士在搞啥名堂,摆摊哩!路指导员 要跟他谈谈,他王建民还不给面子,拒绝谈!” 路洪芳说:“晚上要组织大家学习毛泽东著作中的‘反对自由主义’然后展开 大讨论。” 王建民望着路洪芳,轻蔑地一笑:“早学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正学‘为人民服 务’。” 柏连长气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还是王德正排长老练些,有涵养,只说了一句:“啥了不起的事情,乱弹琴。” 说着,转身倒背着手走了。 柏连长望着他,连忙说:“王排长你到连部来趟,有工作商量。” 王德正头也没回,只说了声:“待会。” 这事暂且不了了之,但今天这笔“帐”连里是给王建民记上了。 不料,当日下午傍近开晚饭时,一班的副班长严本正匆忙来到连部报告:“王 建民和另外一个人从工程团十一连的一个地窝子出来,径直奔西屯去了,估计是要 逃回青岛,但那人是与王建民分开走的,没看清是谁?” 这里路洪芳立即命令严本正去把王德正排长找来,商量缉拿王建民的事。 王排长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惊疑未信,便又盯着严本正问:“你敢肯定王建 民是往西屯去了?” 严本正点点头:“是的,我和韩文多亲眼所见,看得非常清楚。” 柏连长咬牙切齿地发恨说:“一定要逮他回来,决不能让他逃掉!” 当下,王排长去一班找来两个身体较强健的男知青,郭凤杰和李秉川。由严本 正带领专程到西屯火车站缉拿王建民回连。指导员路洪芳又对他们三个人交代说: “追上后,尽量说服动员他自觉回来,他如果委实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你们三个 人可将他捆绑起来押回连队,出了问题由连里负责。”说罢,他从桌底纸箱中找出 了一根结实线绳,交于严本正:“记住,不要动手打他,捆绑住就行。”接下,又 当场示范,挽扣打结,教他们捆绑的技巧。 三个人奉命前去追拿王建民,严本正在路上就暗自嘀咕“这王建民可不是个善 茬,况又会摔跤,难道他能束手就擒不成?万一他不听劝阻咋办?”想到这里,便 冲着他二人试探着问“你们说王建民这小子能听咱们劝么?这家伙挺亡命,我望他 打怵。” 二人听了,李秉川只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郭凤杰道“我们不管,你说咋办就 咋办。” 严本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沉吟片刻,又说“这样好不好,咱仨分分工, 只要追上王建民,我负责劝阻,他如果不听,我使个眼色,你俩一起动手绑他,仨 人治一人,想必没问题。何况李秉川还会个三拳两脚,你大老郭也有两下子。” 郭凤杰听了,冷笑了两声,说“你倒会安排,又不得罪人,不好俺俩劝阻你绑 他?再说你大小也是个干部。咱们之间最好别兜圈子耍心眼!明说了吧,到河西这 里来的没个不后悔的,不过,晚啦!王建民跟咱是同病相怜,你要我和李秉川绑他 回去,不可能!大伙都是一趟车来的,又在一个班里,我可下不了这手!说句实在 的吧,等见到他,三个人一块劝,能听就听,不听算完,李哥,你说是吧?” 李秉川听了,只点了点头,仍没吭声。 严本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连忙改口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的意思也是以劝为 主,可路指导员说不听劝就捆他,当时我心里就犯难为,伙计们子怎能为此而反目。” 郭凤杰“说的就是。男子汉立身处世,不做亏心事。这差事咱们不得不来就是 了,既然来了,敷衍敷衍也就行啦!干嘛要跟自己弟兄过不去?我说你别拿着个棒 槌当个针!” 严本正听后,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 一会儿工夫,三个人便来到了西屯火车站。小站是不大,毫无隐身之处,四下 瞅瞅,哪有王建民的踪影。眺望远处,尽是些荒坡野坵,断层沟壑。 已是黄昏时候了,日沉远山,彩云横飞,那落日的余晖已把大地映成一片金色。 古老的土长城和那漫长的兰新铁路、公路并列向西伸去。 忽然,李秉川向北一指“看,那不王建民!”二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人出现在 远处的荒野上,正沿着土坎子匆匆往北走去。 郭凤杰“不错,就是他。估计他是早瞧见咱们了。” 严本正忙说“追吧!” 二人异口同声“走,快追!”三个人跑下土坡,迅速向北赶去。不多一会,就 看清王建民的面目了。那王建民回头瞧见他们三人追来,竟像野兔一般,撒腿就跑。 郭凤杰跑在前头,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大声疾呼“站住,王建民,你听我说… …” 王建民哪里肯听,拼命撒野地奔跑,但又无路可逃,脚下高低不平,上沟下崖, 连蹦带跳……不多工夫,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呼哧呼哧 的喘气。 这时,三个人赶到近前,一个个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王建民一屁股蹲坐在土坎 上,不理也不吭,光顾喘粗气。 郭凤杰走到他近前“王建民,你跑什么嘛!咱弟兄还用躲?再说这里四处空旷, 哪里看不见你。” 王建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到这里碍着你们什么事?你们仨来做什么?抓我?” 严本正连忙笑着说“哪来,连长、指导员都知道你逃跑了,所以派我们仨来劝 你回去。” 王建民把眼一瞪,“去你娘的罢,你怎么知道我要逃跑?我到西屯来玩玩,你 不让?”说着,脱掉鞋袜,一面拍打着往外倒沙子,一面又抬起头来,盯着严本正 说道“再说了,我真要跑回青岛,关你什么事?你这不扯淡!舔摩当官的,有你什 么好处?”严本正笑了笑,忽又说“”识事物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跟我们回连 队去吧!” 王建民愣瞪着眼,喝道“你给我滚一边去!”说着,又重蹬上鞋子,站起身来, 手指着他说“告诉你严老歪,离我远点,我的事你少管,我烦弃你!”说罢,又回 过脸来,冲着郭凤杰和李秉川说“二位弟兄,咱可抹不下脸来,你们别见怪,我走 我的。”说毕,扯身便走。 二人才要上前去劝阻,却见严本正一把将王建民拽住“你不能走,我们是……” 王建民站住,当即沉下脸来“你放手!”严本正恳求道“连里派我们来劝你回 去,求你给个面子……” 话未说完,只见王建民一个破脚将严本正撂倒在地,并盯着他破口大骂。 李秉川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正色劝道“王建民,不可鲁莽。你想,你明目张 胆的走人,连里能放过你吗?再说了,这西屯站快车不停,慢车不定时,你怎么走? 我说你做事欠考虑!”郭凤杰也忙走到王建民跟前说“伙计,要我说,既然已经走 到这步还是先回去吧,看看再说,省得惹麻烦。” 李秉川站在他面前,又望着他说“不用多说了,王建民,肯定走不了你!” 王建民听后,又一腚坐在土丘旁,不再吭声了。 郭凤杰叹道“咱同是天涯沦落人,难道只有你想离开这里?” 王建民抬起头来望着他,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他听着这话还觉恳切,便低下 头去想了一想,然后一昂头“行,我回去,不过,我迟早要走,走定了!”说着, 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给他俩各丢过去一支,自己也划火点上。他抽着烟,又转过脸 去,斜眼打量着严本正。 严本正坐在个土坎上只望着他们,倒是什么话也没说。 王建民冷冷一笑,蓦然站起身来,四顾一望,二话没说和他们一起走了。 时值麦收季节,二连一排的三个班,五六十个人,全都打起背包集合起来,排 队来到老二队那排新房子前面上车。解放车拉人,嘎斯车专装行李和炊具。由排长 王德正带队,前往林荫支援麦收。 两部车趁早赶路,沿着沙石铺垫的兰新公路径直向东奔去。 林荫位于老寺庙东南方向一百多里地外的祁连山北麓陵谷地带,是老寺庙农场 最边远的一个下属单位(队),以前从未到过知青,前身是劳改队,是个十分荒僻 的地方。 汽车过了土墩,在荒原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林荫。这里地处边荒,路 断人稀,说是林荫,其实只有一棵老树和一个古刹,后来才在这古庙周围陆续建起 几栋土屋,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远远望去像个驿站。那古庙年代久远,无从考证, 这棵老树看上去能有千年历史了。人们在此垦荒种地,聊以生存,土地虽多,但水 田极少,多以种创田为主,靠天吃饭。 这日,忽然来了这许多的年轻知青,使这寂静的偏僻之地顿时喧闹起来,但这 里的老职工很不愿说话,好像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林荫房舍不多,知青们只能分住庙里。其中有的庙堂已被占用,垒起些泥池子 盛粮食,但里面的塑像和壁画却完好无损。一班住进一较大的佛殿,其中已无神像, 只有壁画,画的是《子牙封神》和《八仙过海》。他们全打地铺睡麦草。 这里平时的饮用水只靠一贮水涝池,人畜共用,其中不乏有羊粪蛋和小蝌蚪, 水质混浊呈浅黄色,但常年饮用,倒无大碍。 林荫养的狗不少,大狗八九只,有的跟小牛犊似的。据说,夜间狼多,这些狗 能守舍护院,一到晚上各就各位,防狼侵袭。 夏日天长,早起六点出工干活,傍晚八时才收工,九点多日没,工作时间长达 十几小时。再说拔麦割麦这活很累,这对初来乍到的城市知青来说无疑是种强劳动 考验,所幸麦地长势不济,稀疏不说,还有成片的光秃秃不毛之地。这样。一天下 来都累的腰酸腿疼,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也许是因换水土之故,刚来几天知青们大都拉菌痢,当时考虑不周也没跟个卫 生员来,无奈之下,王德正排长只好选派个身体较好,且又会骑马的李秉川回老寺 庙去取药应急。林荫队走马不少,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借来一匹矫健的黑马给 李秉川骑上,于当日午后便赶回老寺庙场部去了。 不想这麦收时间太长,一干二十几天。收麦子吃定量,食量略大些的都吃不饱, 只好搓麦粒吃。又因水质差,住宿条件不好,更兼劳动时间过长,整日熬着疲劳干 活,一个个都累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狗精神明显减退,厌倦情绪滋涨,竟都企 盼着尽快结束这场“战斗”,得以回到第二故乡——老寺庙农场。 就这样,一直捱到月底总算又回到连队来。 不料,才回到连队没有几天,便开始整顿纪律。白天平田整地,晚上开会整顿, 重点整那些工作中吊儿郎当,自由主义严重的人。 不用说这一排一班的王建民则是首当其冲的人物,同时,一排也成为众矢之的。 因一班的副班长严本正原是个争积极,图上进的激进分子,他背地里记黑帐,适时 的整理出一份颇具分量的材料,偷偷递交到连里。平时谁违犯纪律和谁说了些落后 言论,统被他记录在册。更为重要的是他揭露出一排存在一个“江湖八兄弟”,并 列出名单,附上:王建民,杨乃起,郭凤杰,肖国平,刘思远,王中宝,杨晓武, 邢念义等。说这些人自成帮派,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妄干坏事,横行无忌,欺负 班长,扰害集体等等罪状,一一罗列。 一时间,把个连队搞得挺紧张。场部还派来一个“整顿纪律工作组”驻进三连, 组长是政治处孙副主任。这些天,大会小会不断,声称要清查坏人,整顿纪律。人 们开始感受到这种来自政治压力和不安情绪,因为社会上的“社教运动”还未宣告 结束。兵团连队是集体生活,搞运动很容易,到时一号召,看谁敢不听。 然而,这王建民却与众不同,他对这些一概置若罔闻,开会也无动于衷,跟没 事一样。 但有件事令人不解,自从那次被人从西屯劝阻回来之后,王建民再不曾提起要 回青岛的事,看其态度似有所悟,不过这人性格无法料测。在林荫麦收期间,高兴 了就干上一天,否则,不是告病卧铺整天睡大觉,就是四处游荡,有时还牵着狗进 山,至晚方回。王排长对他并不理睬,说人要靠自觉,这种人需要一段感化过程和 转变过程,随他便吧,愿去哪去哪,纪律对他不起作用,强调也没用。 从林荫回来时路过土墩,车停半小时,让大家转一转。王建民买了个小小的半 导体收音机,回到连里整天带在身边收听。为此,严本正的揭发材料中说他是在收 听敌台广播。实际那是中央广播电台对十万大山地区国民党残匪广播。 最近,整顿纪律工作组开始调查“江湖八兄弟”情况是否属实,并按揭发材料 中的名单分别叫去连部谈话,交待政策,还鼓励他们要揭发王建民的反动言行,争 取宽大处理。 这平地风波因何而起?又是从哪到哪?王建民不就是不安心边疆建设么,平白 无故整人是何道理!待轮到郭凤杰时,他心中却不服,直言不讳地说“实说了吧, 刚到这河西谁也不安心,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总得有个过程。思乡想家是人之常情,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错误!至于个别人背地里说几句牢骚话,也谈不上是什么反动言 论。批评教育就是。” 孙副主任久久的盯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郭凤杰哪里知道工作组的良苦用心,是奉命前来整顿三连纪律的,要抓王建民 这个典型,惩一警百,换言之:杀鸡给猴看。 不料,王建民却不买这个帐。当工作组“请”他谈话时,并事先向他交待政策。 王建民不等孙副主任把话讲完,只斜愣他一眼,转身就走。孙副主任忙上前一步拦 住他,指着他喝道“王建民,你要放老实些,这是团工作组找你谈话,你这是啥态 度?” 王建民没应声,把脸一沉,冷然说“告诉你,我没犯罪,你少跟我指手划脚!” 孙副主任一怔,鄙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我可警告你,在这里不要 太放肆!”说着,又上前拉住他道“你先回来。” 不料,王建民有如脚底生根,拉他不动。只见他猛一抬头,似将动武,脸色难 看,说“我最讨厌动手动脚,把手放开!” 孙副主任神情凛肃,只轻蔑地一笑“你想怎样?” 王建民二话没说,用手扣住他的手背,只一压一拧,又一侧身,就势一脚将其 踹倒在桌旁,闪身出门,扬长而去。 屋里人惊诧以极,张大了惊异的眼睛,望着这位颇有尊严的政治处干部,一时 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连长才要上前去扶他,孙副主任已站起身来。他脸上那冷冷的神色已变得有 些惨白,摇了摇头,恨恨地说“这王建民实在是太狂妄了些!”接着,又冲着路指 导员和工作组干事说“你们去看看,最好说服他回来,不然影响太坏!” 路洪芳应声和两位干事出来,随即转过屋山,四处顾望,哪有王建民的踪影。 三个人又小跑步往老二队寻去,只见陈施工员迎面走来。路洪芳忙上前问“见到一 班那个王建民没有?” 陈施工员略一迟疑“刚才好像是往场部去了。” 路洪芳忙又回过脸来说“张干事,你回去向孙副主任禀报一声,我们俩去场部 找他。还有,假如找不见他,就到公安股找李增芳股长汇报这事。”张干事点头应 了一声,转身又回连部去了。 这里孙副主任正通过手摇电话机向场部团首长报告情况。 团长赵凌拍案而起,当即火了“这还了得,简直无法无天!竟有人敢打团部派 去的工作组干部,把他抓起来,先关他的禁闭!太嚣张了!” 王建民闯祸了!他打了团工作组组长——团政治处孙副主任。胆子不小! 王建民被抓了!现押在场部武装排后头的禁闭室里。 好嘛!农建师农四团还私设公堂和拘留所?! 这是团长指令,谁敢违抗! 怎么,团长以言代法? 这谁知道。兵团是“特殊部队”嘛! 王建民被场部公安股拘禁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个连队都传遍了。 俗话说:打了骡子马惊。那些在连队不服管教,对抗领导,屡犯纪律的知青是 该有所收敛了。 时下首长善解人意,念及这些城市知青来边疆时间不长,姑且放一码,否则, 都将“格杀勿论”! 因为部队性质的兵团农建师也有铁的纪律,谁无视纪律或触犯纪律,都会得到 应有的惩罚。然而生姜难改辣味,有些知青过后依然我行我素,该咋着咋着,野马 似的性情难驯服。这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许是,还没尝到厉害。放任自流, 调皮捣蛋,这号人各连队都有。但殊不知枪打出头鸟,到头来,出了乱子,栽了跟 头,受到挫折;又有人落井下石,怕为时以晚,悔又无益,那可是自作自受了。 然而,王建民却卓而不群,他虽被拘禁羁押起来,并遭到刑法之苛和武装看守 人员的虐待。但他却十分刚烈,毫不屈服。领导跟他接触,指在开导他认识错误, 意欲放他回连队去接受批评教育,监督改造。岂料,他拒不承认自己有错,公然指 责团长说“你们把我们骗来,拿着不当人看,竟然像对待劳改犯一般,关押审讯, 任意凌辱!你这狗头团长记着,只要我王建民还活着,是迟早要报复的!我是豁出 去了,让我得手,会把你们全家当狗宰了,当鸡杀了,除非你们现在就治死我!我 他娘的活够了。” 赵团长听后,全身一震,心直往下沉。他还从未遇见过这种硬软不吃无赖行径 的人!什么境地,还这样狂妄!竟敢当面威胁领导,直接与团长为敌,真是胆大妄 为,穷凶极恶! 王建民如此猖獗,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因此,团长感觉有些意外棘手和焦灼 不安,并还有些惊惧和悚然于心。看来这些城市知青不是那么好带、好对付。 这赵团长为此大伤脑筋,这倒不完全是因受到王建民的恐吓,也不是因为此人 是个亡命之徒,关键在于如何处置!可眼下正受审究,又不能盲目放他。思虑再三, 便指示公安股长李增芳,对王建民要严加看管,一定不能让他跑掉!此人很危险! 并告诫武装排长:对他不能打骂,不能虐待,要设法感化他,教育他。监督劳动期 间要派四名武装排战士看守,云云。 从此后,王建民便在场部武装排落了户,单独开“小灶”,无论走到哪里,都 有四个“卫兵”持枪跟随,劳动时同样有人押着干活,看上去倒像个重案在押犯, 无人敢接近。 转眼已是深秋天气。这里可不像青岛那样四季分明,说是秋天,可西风一刮, 黄土一扬,荒草野地,满目凄凉。 农建连的生活是相当艰苦的。因不能自给,靠吃调拨粮,粮食多从新疆兵团调 来,调什么吃什么,小麦、青稞、苞谷、小米等,质量较差。住地窝子,睡大土炕, 吃青稞面,喝西葫芦汤,天天如此。碰运气能吃上顿土豆和洋白菜。但繁重的体力 劳动却有增无减,每日里平田整地,打埂子修渠,干不完的农田基本建设,以及诸 多名堂的大会战。好多知青难过这劳动关。然而,这一大群拓荒者却是在这万古荒 原上进行着一种意义不大的原始劳动。 农建连为加强对知青的思想教育和军事化训练,还不时地搞些学军活动。三更 半夜忽然紧急集合,声称苏修打过来了,立马打起背包出发,要上前线。知青们慌 作一团,个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刚从睡梦中惊醒,朦朦胧胧,不辨东西,只 听号令,在黑暗中玩命的跟着奔跑。跑着跑着,掉队者无数,一个个丢盔弃甲,狼 狈不堪,衣服穿反了,裤子穿倒了,来不及打背包的夹着被子,提拎着鞋子,整个 一群乌合之众。 时下正值挖大渠会战,开挖从场部南侧向西经草湖到老三队,再往西是红沙窝 这段长约十多公里的引水渠工程。这时正挖草湖段。这一带为沼泽湿地,软乎乎的 草滩上还汪着齐脚面的水泽。早晨已上冻,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如履玻璃上,蹅得 咯吱咯吱的直响。没法,男女都得下去,又无水靴,只能穿单鞋趟过。乍下时冰冷 刺骨,很快就麻木了,过了一会儿才觉好些,再干起活来就不冷了。看起来人是没 有吃不了的苦!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营生男知青尚还好说,只是苦了些女知青,但 吃苦又不分男女,好歹都得受!这里的干部并不理解女同志例假还须照顾,也不知 例假期间应该避忌的基本常识。反而则说“下冰水干活正是锻炼革命意志的好机会。 这点苦算什么?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过草地,爬雪山不也都挺过来啦! 气候一天冷起一天,元旦前后更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大渠暂且不挖了,继 续平田整地建条田,照样可以搞会战。 这天气温已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几度。场部组织周边的几个连队再次搞起平田 整地大会战。口号是:战天斗地学大寨。天大寒,人大干,农建连队无冬闲! 然而,隆冬数九,滴水成冰,人们在这荒野平地上打埂子,无疑是在跟自己过 不去。遇上干地干土还好说,但有些土地已冻成厚厚的冻土层,有如混凝土般的坚 硬,锹、镐、砍土镘根本不起作用。人都冻得鼻青脸肿,手上的茧子,脚下的冻疮, 不戴棉帽子会冻掉耳朵,不穿棉鞋会冻坏双脚,嘴上戴的口罩处于半硬半软状态, 眼睫毛都粘连,但是在要不冷,那只有拼命地干活。 王建民一直还被单独关押在场部。据知情人透露:团里已将他的材料呈报师部, 并罗列罪名“现行反革命坏分子”,请示将其绳之以法,给予严惩。其主要罪状: 是:一、一贯好逸恶劳。思想落后,品质恶劣,妄干坏事,扰害群众…… 二、不安心边疆建设,煽动知青逃跑…… 三、致伤进步同志,殴打革命干部…… 四、搞“江湖八兄弟”,组织反革小集团…… 但上级机关经调查核实,鉴于王建民言行尚构不成刑事犯罪,因为没有犯罪事 实,予以驳回,并批复:加强思想教育,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自此后,王建民的待遇有所改变,“卫兵”也减少了两个,暂时只负责打扫场 部机关的两个土厕所,仍然实施监督劳动,但未受任何处分。 一日上午,杨乃起到场部卫生队去看病,正巧遇着王建民被两个武装排战士押 着在厕所后头掏挖大粪。屎尿已冻成块,同镐刨,冰渣飞溅,钢钎撬,都难撬开。 然后,再一块块搬到茅坑上面,用架子车运走,拉去积肥。 这里王建民干得倒卖力,可有一块大冻块使劲搬了几搬也没搬得动。他便直起 腰来,盯着站在上面的武装战士骂道“你们两个眼瞎?不能下来个帮我抬上去?” 两个战士听了,相视一笑,一个把枪递给另一个,可都戴着手套,连忙跳下半米来 深得土粪坑,帮他搬抬粪土块。 杨乃起看到这情景,不由笑了。忙走过去说“王建民,你的面子够大的,还支 使看管人员帮你干活!” 王建民回头看了看是杨乃起,才满面得色的说“操,这有什么?自己弟兄什么 看管不看管的!我要在跑谁能看管得住?不信你问他俩。”两个战士听着,只笑不 语。王建民又打趣说“我不背那烧火棍子(步枪),照样支使他们打饭打水、买烟 什么的。他俩是我的警卫员。”说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只是他的那一笑中,却包 藏着一种苦涩的意味。他仰起脸看着杨乃起,问道“你上哪?是专来看我的么?” 杨乃起忙笑道“谁说不是,咱哥们这些日子老没见,我去卫生队看病,顺便过 来看看你。” “够意思伙计!”不像有些人见了我害怕。“说着,忽地跳到粪池上面来,摘 掉手套摸出烟来,先递给杨乃起一支,又回过身给两位战士,然后都各自点上。 杨乃起吸了口烟,望着王建民说“别看你在这场部干脏活,比在连队恣多了! 别的不干,只管打扫茅房。” 王建民斜瞅着他,吸着烟问“你想换换?” 杨乃起笑笑说“换就换。” 王建民不以为然地“那得找团长说说,政委也行。这里糟好也是机关人员,没 看我还带俩警卫。” 三个人听他这样一说,不禁都笑了起来。 王建民回头冲两个战士说了声“歇会吧?”其中一个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当 下,几个人便走到一边去,在一条土埂上坐下来休息。 杨乃起因叹道“这阵子大会战把人累坏了,加上顿顿吃那青稞面窝头,吃的沥 心,光吐酸水,胃痛得厉害,这些天弄成神经性呕吐了。” 王建民望着他说“中午别走了,机关食堂不吃青稞,我让警卫给咱打白面馒头 吃。咱吃军官灶!” 杨乃起苦笑一下,摇摇头“免了吧,管他什么灶,我来看看你就不错了。是不 是兄弟?”他转过脸去问那大个战士。 那战士面色平和,只笑笑说“没事,都是老乡嘛!”听口音才知他是山东济南 的。 王建民忽然问杨乃起“最近有没有我的汇款单?” 杨乃起一怔“没有。怎么,你问家里要钱用?” 王建民毫不掩饰地骂道“操他娘,我让蔡运礼这小子涮了!借我二十块钱跑回 青岛去,再音信不见,半年多了。胡弄我马上寄来,可死活没动静!若不是他,我 能遭这罪!等着吧,有朝一日我见到他,先砸瘫这小子!” 杨乃起听后,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当时连里只顾追你去了,他乘机 溜走了。这伙计心眼满够使的,还骗你二十块钱去!” 王建民默然了。过了片刻,又回过脸来说“你回连跟韩文多说声,这个月开钱 务必让他将皮箱钱还我,我急着用钱。” 杨乃起诧异地问“那箱子钱到现在还没给你?” 王建民摇头“这不说嘛!白不住他认为等我判了刑就不用给了。” 杨乃起连连摇头“不像话,这人真杂麻!”便没再说什么。 腊月岁末,春节将近,这是知青们到河西来要过的第一个年。连里团里上上下 下都比较重视,并做了充分的准备。 团演出队自国庆节前组建起来,演出效果不错。这回刚进腊月门便开始排练, 准备春节期间下连队巡回演出。 团演出队是由各连队抽调出来的文艺人才组合而成,属半脱产性质。一班朱建 华的二胡演奏在团里首屈一指自然也被请了去。 各连队也都紧锣密鼓的排练节目,准备春节联欢晚会。二连的节目比较丰富多 彩,如“沙枣花歌舞”和新疆民族歌舞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上哪”,以及相声、 山东快书、独唱、胶东大鼓、吕剧小演唱等。三连则排演了忆苦思的革命现代悲剧 “三世仇”。 这时要说最忙的当属伙房炊事班了。这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头两天伙房就开始 忙忙碌碌,筹办节日年下的饭菜。 王建民也于节前大赦般的放回连队来过年。 除夕晚上,两个连队紧挨在一起,又有工程团十一连居住在此,人多热闹,跟 个小镇似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班都到伙房里去打面打馅,回到宿舍来包饺 子。场部的发电机通夜不停,提供照明。 当晚,多数男知青都买来些酒,与相近相好的凑在一起,彻夜狂欢。 春节联欢晚会还是各连开各连的,但三连不合时宜地排演的“三世仇”却不被 人所青睐。过年过节本该是欢庆的日子,同时人们心里又一半儿想家,一半儿悲伤, 若再看这悲剧“三世仇”,无疑是给他们雪上加霜。因此,三连这里才刚刚演出时 间不长,人都快走光了。有的回到宿舍去继续喝酒,有的则闷声不语地躺在大土炕 上想家,默默地流泪,还有人在唉声叹气地自悲自哀,那些没回来的可都是拥到二 连去看节目凑热闹去了。这样,三连的“三世仇”演砸了,晚会开的十分冷落,只 好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然而这时,正当人们欢度这传统佳节的时候,王建民却坦然地,神不知鬼不觉 地从太平堡上了西去的列车,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究竟要去哪里,为何往西走?却 不得而知。此人性情难测,这里不好瞎说。 王建民走后几天,连队干部才蓦然想起他来,一问班排长和他的同班战友,皆 摇头不知。速报团里,为时已晚。此时的王建民早已远走高飞了。像他这种人是谁 也不愿多问,更不想得罪他,他走他的,谁敢管! 66年5 月16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但是在这边远偏僻的农建连队里,其消息 又闭塞,一时倒看不出怎样轰轰烈烈的。直到66年底和67年初,才随着全国形势开 始闹腾起来,以至也有人组织“革命派”到酒泉师部去夺权。可知青们对此却不感 兴趣,有在农场闹腾的,无非是闹工资待遇,或闹着要回城,回城才是目的。然而, “文化大革命”可不是要解决知青回城问题,一切都是胡闹和徒劳。 红卫兵运动鬼使神差的拉开了这场持续十年之久的大动乱,也不可避免的直接 影响到这批“文革”前就支了边的知识青年。他们可都是红卫兵的哥哥姐姐们,彼 此相近。弟弟妹妹们这一闹腾,整个中国都乱了套,他们也趁此“大串联”,成帮 结伙地离开兵团连队。有的则去北京,到中央安办、华北局、农垦部上访,要求返 城。但多数人则直接回了青岛。反正趁乱随着红卫兵乘车也不花钱,有的则干脆弄 个红卫兵袖标戴上,鱼目混珠,冒充红卫兵,他们是不想再回兵团了。的确也是, 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了,我们还呆在边疆干什么?等着做皇帝不成! 可返城后又能做什么?本身处境艰难,住在城市不伦不类,没有户口是黑人, 没有定粮只能吃家里人的,没有收入是一贫如洗。这样下去是注定呆不长久的,老 实回边疆呆着干活才是唯一的生活出路。 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再回去,长期逗留城市,得过且过,熬一天算一天。“文化 大革命”对知青来说无关宏旨,像是局外人,不闻不问。 时间一长,家里可承受不住了,兄弟姐妹再多,谁家能养起吃闲饭的。实际谁 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面对这冷落难堪的处境,只有回去了。可回去又愁没路费, 眼下不同于以前了,红卫兵免费乘车的时期已经过去,在要回兵团去只能自己想办 法。 68年的初春,有些支边青年熬不过,开始陆续重返大西北,同时文化大革命也 进入了非常时期。 老寺庙农四团从66年至67年两年间,又先后从天津、济宁、西安等地陆续招来 几批知青,相继组建成八个知青连队,每连约一百六七十人。 原来驻老寺庙的四连(半个连队)已由天津来的知青补齐,被编为十一连。新 四连在红沙窝一营,则全是天津知青。另外因三连人员较多,已逾二百三十多人, 要改为基建连队,因此,将三连的一班(男子班)和七班、八班(女子班)调到二 连,同时,二连搬迁到场部以西的红沙窝一营,与新四连相邻。红沙窝再往西几公 里是八连和十二连,往北一公里是五连,这三个连队统是天津知青组成,只有靠近 场部不远的七连是个济宁连队,还有部分西安知青被安插在各连队中。 这样,三连调到二连的三个班,人员基本没动,只有一班朱建华被调到去师部 演出队拉二胡和韩文多调到生产股当干事。从此,三连的一班到二连后,都编为一 排二班,正副班长也没换,依然是罗忠实和严本正。 与此同时,从部队调来一批军人干部(当时称“三不变”干部),他们乍到时 也和知青们一样情绪,一下车就恼了,有的发起火来。先是满腹的牢骚,而更多的 是气愤。声称上当受骗了,在车站上赖着不走,也不卸行李,坚持要重回部队去。 尤其是跟来的家属,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去农建师,也不上车,有的则以死相威 胁。然而没用,上级已经决定的事情,闹死闹活也枉然,他们根本无法扭转这对他 们不利的形势,也无法与上面抗衡,只能屈从,一个个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上了 车。 68年初春开始,随着返城知青的陆续归队和复转军人的妥善安置,农建连队又 趋于正常。而那个逃亡者王建民却一直没有下落。团里发函到青岛追查此人,但青 岛安办复函:王建民自支边走后再没回过青岛。家里也从未收到过他的来信。活不 见人,死不见尸,不用问,肯定是失踪了。然而王建民的家里却追着询问要人,弄 得农四团不知所以,难以函复。 据三连知情人黄家宏透露:他于67年盛夏,在青岛台东曹县路与王建民邂逅相 遇。问起近况,他支吾其词,说是刚到青岛,家也没回。黄家宏和王建民虽无深交, 也不在一个班里,但二人却能谈得来,彼此也无隔阂。过了一会,王建民才坦言告 诉他说,他是专程回青岛来寻仇的。 黄家宏听后,不由一惊,因问“谁?!你跟谁有仇?” 王建民愤然说“一个严正本想害我,整材料要治我于死地!那些昏官拿我开刀 当典型,关押我半拉多年!这些帐我迟早要找他们算。严正本回甘肃啦,算他走运, 躲过这回。但这蔡运礼今天是逃脱不掉的,他进自行车厂俱乐部看批判电影去了, 我这里等他。”说着,撩起衣襟给黄家宏看。好嘛,腰里别着家伙! 黄家宏不禁色变,忙说“自己伙计,何必?!多大的仇?” 王建民板着那张冷森森煞气横纵的面孔,恶狠狠地说“这小子杂碎!耍我大头。 借给他钱跑了,再不打听!害得我遭罪不说,还险些丧命,当时若有那二十块钱也 不至于……”说道这里,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黄家宏因劝道“别这样伙计,都些穷哥们,但凡他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不还你 钱。从甘肃回来在家里呆着的,哪个不两手空空!” 王建民没有应声,也没看他,眼睛只盯着那俱乐部的便门。 过了一会,王建民掏出烟来,转身递给黄家宏一支,黄家宏摇摇头。王建民点 上烟吸着,望着他说“今天见到蔡运礼,不死让他脱层皮!” 黄家宏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得注视着他。 王建民“二十块钱小事,我恨这不守信用的人!”话音刚落,俱乐部散场了, 人群从那便门鱼贯而出。王建民和黄家宏都盯着那出口。 果然蔡运礼出现了,王建民沉着的走上前去,只喊了声“蔡运礼!” 蔡运礼一愣“啊,王建民!”接着又看了一眼黄家宏,茫然无措地不知该说什 么是好。 王建民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你跟我走!”那样子可惊可畏,转身向南走去。 在这种情形下,蔡运礼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心里七上八下。 三个人走出不远,便又往西走到诸城路冀鲁针厂墙外停了下来。这条路不长, 很少有人走动,黄家宏一直跟着他们。 王建民一腚坐在马路翅的石条上,仰起头来瞪了蔡运礼一眼,命令的口吻“你 坐下!” 蔡运礼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双腿在微微的颤抖。他猜不出王建民会把他怎样, 看他这气势汹汹地样子,反脸不认人!再是借他的钱没还,也没写信解释和道歉。 今日突然找来,肯定凶多吉少,自己心里有愧,也只好硬着头皮挨了。庆幸黄家宏 在场。 王建民没有吭声,摸出烟来点上。 沉默,一种短暂的沉默。 蔡运礼沉不住气了,十分难堪的样子对王建民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 王建民侧过脸来斜瞅着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 蔡运礼尴尬地点了点头“我……对不起你。” 王建民眼一瞪“说声对不起能行?” 蔡运礼低下头去,没敢再回嘴。 王建民随即说“这样吧,咱今天什么也别说了,你赶快把钱还我,今晚我还要 去东北。利息嘛,这好办!”说着,便脱了一只皮鞋来,手指着鞋底给蔡运礼看, 又说“这上面是刚钉上的铁掌,我就用这鞋底搧你二十下,权当利息兑消了,怎样?” 蔡运礼吓傻了,眼里噙着泪,满怀罪疚地说“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今日你既 然回来,我砸锅卖铁也得还债。你心里有气,搧我掌我都应该,我决没有怨言!” 王建民听后,不禁诧异地望着他,脱口说“我操,你还挺仗义!”接下,他沉 吟片刻“你小子今天还算说了句人话!要不然我打谱砸瘫你!这样吧,赶忙我跟你 去拿钱,拿不来,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王建民说到做到!因你这人不讲信用, 我不得不重复一句,你若想再跟我玩邪的,晚上让我那帮弟兄来抄你家!”说罢, 蹬上鞋子,蓦然站起身来,说声“走!”当下,连同黄家宏一道,跟着蔡运礼上门 讨债去了。 傍晚,黄家宏出于好奇,便来到大港火车站要探个究竟。王建民已将钱讨要回 来。他一见到黄家宏,便诧异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黄家宏一笑说“你和我说今晚从大港上沈阳车走,我能不来送送你!” 王建民也笑了“你伙计够意思!”说着,递给他一支烟。黄家宏接过烟,笑着 说“我这人从不抽烟,但今晚特来为你送行,也破例抽一支。” 王建民含笑说“你很会说话,我喜欢听!” 黄家宏趁机小声问“王建民,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回到青岛,为何不回家 看看?” 王建民听后,神色黯然。他沉默片刻,不禁摇了摇头,不无感慨地说“我混成 这个熊样,怎么有脸回家!去给他们添乱?我曾发过誓,不混出个人模够样来,再 不回家!”说毕,他回过脸去向候车室那边看了看,随即用手指着说“你看,那帮 人全是跟我一道来的,五湖四海,哪里人都有。本来他们当中有几个要跟我去找严 正本和蔡运礼清账,我没答应。我的事我自己做!今白天让他们去海边和汇泉八大 关玩了玩,说好晚上在这里集合。” 黄家宏一面听着点头,一面注视着那帮人。好家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 高有矮,形态各异,俗中又俗;穿戴打扮挺野,模样倒平淡无奇。明线褂,鸡腿裤, 白边鞋,多留长发。其中一男子格外惹人注目,三十多岁,长相奇特,模样凶悍, 看上去像个少数民族,浓眉下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瞪着他。黄家宏望着,心 里有些发怵。其他人有坐有站,有说有笑,行李不多都丢放在地上。黄家宏见到这 般情景,不禁为王建民的安危担忧,心想:好好的有家不回,跟这伙人瞎折腾什么! 但王建民却不卑不亢,坦然得很。这时,那边有人喊王建民过去,黄家宏见状,连 忙向王建民告别,识趣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