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年底了。眼下连里没别的活干,仍挖大渠,但不搞会战了。 说来奇怪,最近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来势凶猛的“清队”运动就这么无声无 息、不明不白地消停了。听说场部郑主任调去了新华农场,而那几个“特权”人物 也悄然撤离了红沙窝,去哪里不知道,踪影不见。据说团部政委和团长又要站起来, 恢复工作,并且已被结合进了场部领导班子。这倒是件好事!不过,知青不管这些, 爱谁谁,只要不搞运动就谢天谢地了。曾经声称要掘地三尺,深挖细找。然而,挖 了多半年,却只挖出一个高英儒连长,又给活活打死!再是批斗专政一批知青,关 进马棚。这就是“清队”?还有件事让人纳闷,原二连头任连长杨洪赭不知咋的又 给弄回来了,说是放到连队监督劳动,等候处理。他是因利用职权诱骗玩弄并奸污 女知青而翻的船,被揭露后免去连长职务调离本连待罪侯处,这谁都知道。但是, 这次突然押解回来,莫非也要像整高英儒那样,再次发动群众将他弄死不成?对罪 犯不是绳之以法,而是下放到知青连队实施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将罪犯和知青放在 一起改造,这事新鲜!倒不知是哪位高明之士想出的主意,是何意图?令人费解。 同时,上面场部决定,将运动中所有被揪斗过的“专政”分子,统统放回班里 让群众监督劳动,进行思想改造。据说这是在落实最新指示:“对反革命分子和犯 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 禁逼、供、信。对犯错误的好人,要多做教育,在他们有了解悟觉悟的时候,及时 解放他们。” 菩萨有眼!这可是救苦救难又救命,普救众生的一道“圣旨”。罹难者无不感 恩戴德,有如绝处逢生。然而,现在高兴未免过早,这条指示的发表是针对全国性 的,至于具体落实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各地区各单位情况各不相同,当权者好坏也 是关键,说来还得听天由命! 这位杨连长固然是“文革”前犯错误负罪而被免职。按说理应受到惩处,老账 新账一齐算!但他很幸运,被调到一个边远老队,躲过一劫。假如他像揪斗高英儒 那样押回二连,那也必死无疑!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这老杨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负 罪在身,必将伏法认罪,这是毫无异议的。不巧的是在判刑之前这位杨连长偏又下 到五班,五班偏又是个调皮捣蛋窝!除了班长之外,余者全是西瓜掉进油篓里,一 个个油头滑脑,不可言状。想这杨连长与这帮伙计搞“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那还有他的好果子吃!不倒霉才怪! 往日一连之长,威风凛凛,人见人惧。如今却是威风扫地,狗屁不是,整日低 拉头聋拉角,落得一败涂地,这便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了。 劳动改造嘛,管你是谁,“文革”中样板比比皆是。手脚得勤快,看眼色行事, 低声下气,多干少说,任人宰割。但这总比去蹲监狱强得多。从此要像个佣人,打 水扫地,搞卫生都有他“连长”包干。在这里谁都能管着他,但主要有副班长张启 凯和李荣基二人负责监督制约他的行动。从此,再没人叫他连长了,都关他叫老杨。 一日傍晚,吃过饭后,班里没有几个人,老杨是该干的都干了,便坐在大通铺 上盘着腿像个中年妇人,正仔细地缝补着他的裤子。 张启凯和张玉祥歪在他旁边跟他聊天,逗他取笑。这张玉祥则是个出了名的 “邪僻”,他歪着脑袋,斜瞅着杨洪赭问:“伙计,你挺有本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当时在二连总共玩了几个嫚?谈谈感受和体会”。 那边刘思远听了,觉得好奇,便也凑了过来,望着杨洪赭说:“对,连长,讲 讲听听,反正这里没人,就俺仨”。 张玉祥:“你一边去!小孩听什么听”? 刘思远把眼一瞪:“你大,我看你鸭子大”! 杨洪赭却羞愧难言,心里悲苦含酸,十分为难地望着张玉祥,摇摇头:“这种 事见不得人!说不出口来……” 张玉祥不以为然地:“这有什么,随便说说”。 那张启凯望着他直笑,点点头:“说罢,没事”。 杨洪赭神情沮丧地看了看张启凯,口齿嗫嚅着:“没法说……叫我怎么开口… …” 张玉祥用眼瞪着他:“说是不说?不说过去站到毛主席像前先请个罪!再向他 老人家交待你的那些犯罪事实”! 刘思远忙说:“可是。你把那些玩嫚的经过全都详细地坦白出来”! 张玉祥冷笑了两声,盯着他:“老杨,我看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个 好脸偏往尿壶里钻。军管组高组长说过,像你这样的,整个材料准保够上枪毙!还 没个屌数”! 老杨低下了头,他知道这些青年不好惹,说得出做得出!要是得罪他们,往后 折腾起来没完。可这种事实在羞于启齿,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望着张玉祥说: “共总七个”。 张玉祥一诧:“噢唷!七个”?他忽地坐起身来,仍然惊诧地望着他,问道: “你把她们都干啦”? 老杨无地自容,很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刘思远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说道:“好家伙,真有本事!半打还多。恣 不恣”? 张启凯“扑嗤”一声笑了,用手一指,说道:“你个膘子,不恣他能干”! 张玉祥也咧开大嘴笑了,笑得挺开心。他一面笑着,一面用手碰碰老杨,又说 道:“快,再往下说,说说用什么法子干的”? 老杨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更难以启齿了,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 说:“我是以检察女子班考勤为名,掌握她们的例假期,趁她们休息时,班里没别 的人,去找她们谈心,然后……” 刘思远冲口说:“你找人家谈心,好意思玩邪的”? 张玉祥:“老杨是干什么的?这叫耍手腕!知道吧”? 刘思远不无感慨地摇摇头,连连说:“本事,真本事”! 张玉祥还在跟老杨纠缠,凑在他跟前:“老杨,你玩弄那几个女的,有什么手 段和高招?你说,没关系,我给你保密”。他问这话像是在取经,又像在诱供。 老杨是真败了,说也不好,不说还怕得罪这邪癖!因而十分难堪地摇了摇头。 的确为难,他是怕再担个罪名:教唆男知青性犯罪! 张玉祥却不以为然,定要打破沙锅问道底。刘思远听着没意思,冲张玉祥骂了 句:“下三滥!你叫人家怎么说”?转身要出去,正碰上李荣基和王永喜进来。 李荣基问刘思远:“谁下三滥”? 刘思远站住说:“张邪!他逼着老杨讲他玩嫚的经过听。我看他是心怀鬼胎, 也想玩嫚”。 话音刚落,张启凯翻身坐起来,指着张玉祥:“典型邪癖”! 李荣基瞅瞅他:“邪癖没用!得有职有权,那时老杨当连长,想玩谁就玩谁, 不信现在试试”。 刘思远忙说:“可是。有本事当官,咱当官咱也玩。” 张启凯:“小子,野心不小!冲这话,你这辈子休想当官。 刘思远笑了:“哪来,我是说着玩的,我小兵都当不好,还能当官”? 这李荣基原本是个滑头,又是个爱闹腾的人,自从杨连长下放到五班,便一直 想折腾他出出气,想他从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现如今这副狼狈相,虽说不忍心 下手,却也不想放过他。今见正是机会,又有众人在场助着,便走到杨连长跟前, 瞅着他说:“老杨,听说你那玩艺长的跟别人不一样?咱看看行不行”? 张启凯也随声附和:“就是,让大伙看看,是不长了个叉叉屌”! 杨连长一脸茫然,心惊胆战,自知这帮哥们的手段,啥事情都能做得出!因此, 听了这话苦笑不得,一时又惶然无措,连忙摇头摆手说道:“没,没那。别,别这 样”! 这一说不打紧,这帮调皮鬼一齐起哄:“看看嘛!怕什么?别不好意思”。 张玉祥来劲了,站起身来:“你这伙计,看看你家什有什么两样,扭捏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笑着,招呼一声:“来啊,弟兄们,上”! 李荣基更不含糊:“盖他土地庙”!便上去将杨连长按倒在铺上,动手扒他的 裤子, 恰在这时,又进来几个,还有别班的。有的站着看眼,有的哈哈笑着乱嚷。张 启凯挽起袖子也动了手。王永喜站在旁边拍着腚跺着脚喊着:“快,放他辘辘”。 一时间,众知青七手八脚将他的裤子退到臀下。这个拍屁股,那个挠痒痒,还有的 拨拉他的家什,笑着直叫他杠杠。李荣基弯过手臂夹着他的头,回过脸喊:“拿背 包带来”!王永喜连忙递给他。当下将杨连长反剪双臂捆绑起来,又按着头塞进他 的裤腰里,腰带套在脖胫上,绕上两道包带扎上,让他弯曲着身子呈虾状。这时再 看,杨连长头插进裤裆,倒背手蜷腰坐着。这便是青岛五十年代的游戏——“盖土 地庙”!彼时,冉景斌和刘思远从外面合了些泥浆用铁锹端着进来。几个人将杨连 长抬到地上,让他光着屁股坐进泥浆中。这杨连长的头被闷在裤裆里,连蜷带憋十 分难受,“嗷嗷”地直叫唤,并连声告饶。 这帮伙计正在兴头上,怎肯罢休,一齐围着拍手笑着起哄。王永喜又嚷:“给 他放辘辘”!张玉祥道:“我给他数数毛”!不知谁找来一条细线绳,这就要放辘 辘。李荣基不管不顾,疯闹,一把将杨连长推倒在地,便往他那家什上转着圈儿缠 线绳,缠完就扯着一头一嘟噜地放。大伙瞧着,齐都哈哈大笑。那铺沿坐着的,倚 着的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张玉祥还拍拍他屁股:“怎样,恣不恣?比你玩嫚如何”? 杨连长被闷得透不过气来,告饶说:“别,别闹了,饶这回罢”! 刘思远在旁动了侧隐之心,对李荣基悄声说:“哥,行啦,别蜷死他”!当下 一块过来给他松了绑,让他提上裤子,整好衣服。再一看,他的身上沾满泥浆,泥 猪一般。刘思远又望着他,可怜兮兮地说:“老杨,你是屌头子享福人遭罪!快换 身衣裳罢”。 杨连长唉唉应声,煞白着脸,身上微微颤抖,头发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乱蓬蓬 的,也沾着泥。他望着刘思远惨然地笑笑,又看了张启凯一眼,闷声不语地过去找 衣服换。折腾完,张启凯望着他吩咐道:“老杨,换上裤子,让永喜跟着你去打桶 水!回来收拾卫生”。 杨连长一听,忙应了声,遇赦似的,提上水桶跟着王永喜去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常仲臣瞅着二人出去,而略有同情地叹道:“落地凤凰不如鸡! 往日威风哪去了”。 李荣基听了,把眼一瞪:“你说什么,凤凰?狗屁!你忘啦?乍来那时他怎么 治咱的!” 张启凯:“这种人没啥可怜的,待会回来我再让他给毛主席跪上仨钟头!他的 账得慢慢算”。 张玉祥也说:“咱跟个女的说句话他都用眼瞪你”。 常仲臣在听后,笑笑说:“人在危难之时,不能落井下石!以前他当连长是有 些苛刻,但总起来说还可以,不是那么霸道。差不多就行”。 李荣基瞅瞅他,不禁忽地一笑:“看不出你还有副菩萨心肠” 常仲臣沉默不语了。 要发工资了,都高兴的了不得!两个多月不见分钱,跟盼年似的,发多发少是 个意思。这些名为军垦兵的知识青年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有的竟连发封家信的八 分钱没有!瞧这日子过的? 这甘肃十一师与青海十二师略有不同,前者实行薪金制,后者是供给制。当时 说是试点,不想,一试没完。都道是青海比甘肃好,谁知道!其实都一个模式,只 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知识青年“屯垦戌边,扎根边疆”是继承发扬当年三五九 旅南泥湾精神,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这还有什么好坏之分。 所谓薪金制,即无论男女、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统是二十六元钱。后来给高中 以上学历者加了三元一角二分,才略有高低之分。 秋后,周围的老乡纷纷到农建连来卖瓜,各类瓜果品种不少,但军垦兵想买没 钱。老乡挺聪明,瓜卖不了会烂掉,不如赊账卖给他们吃,到时关钱来取。交易方 法也简单,称多称少,记个数,签个名算事。军垦兵都不傻,买了瓜签上名走人。 可签的都是当官的名,不是连长指导员的,就是教导员和营长的,再是胡乱诌上个 名。等到老乡来取钱时可就犯了难为,死活找不到欠账的!看看这些男女知青模样 穿戴都差不多,哪里要去?!更可笑的是,有个卖瓜老乡的账单上竟签有兰州军区 司令员皮定军的名字!然而,欠瓜钱最多的当属营长王永恒了,在他名下所欠瓜款 竟达一百六十八元之多。弄的营长啼笑皆非,无可奈何!这王营长五十多岁,是个 胖子,外号“王胖子”代号“二三四首长”据说他体重二百三十四斤。济南军区调 来,一口山东腔。为此,他在一次全营大会上作报告,提到这事,说道:“亲娘来! 这月光瓜钱就一百六十多”!没法!谁让军垦兵手头没钱来!落下个笑柄。 在农建连里发工资,扣除伙食费,所剩无几。相比较而言,干伙房的则发钱较 多。他们每月只扣除八元钱伙食费,余者皆进腰包。这样,他们便成了军垦兵中的 富裕族。可想而知,在这样经济收入的情况下,难免滋生贪图便宜,见利忘义,尔 虞我诈,斤斤计较等小农意识。 炊事班有个“格朗台”式的人物,袁明清,外号“三朝元老”又号“袁财迷”。 个头不高,黑不溜秋,他在连里算是“首富”,可却是个出了名的“穷算计”。这 家伙非常吝啬自私,是个名副其实的铁公鸡,皮捞篱! 他既是连内一“富翁”,就难免有人求助于他。平时张三李四手头紧、急用钱, 厚着脸皮求他,也是常有的事。但他是看人去,当借才借,不当借磨破嘴皮也分文 休想!他借出的钱统统上账,那怕是几角几分都记得非常清楚。然而,时间一长, 借钱人多了,便又成了他一大心病,思想负担和心里压力也随之加重。因总有些人 有借无还,时不时还遇着赖账的。他天天盼着发钱,但又头痛发钱,这一矛盾心理 始终捆绕着他,盼发钱是为收账,发完钱收不回账来,还不如不发的好。发过钱他 就失眠,黑夜里唉声叹气,脑子遭罪,心里痛苦。常常三更半夜坐起来,依灯理账, 长吁短叹!后悔当初不该借贷。发起恨来,摇头捶胸,甩胳膊蹬腿,继而依墙喟叹, 苦不堪言。 同宿舍的见状,颇感疑诧,问他半宿拉夜这是为何?只见他愁眉苦脸,精神沮 丧,像是死了老子娘。岂知是因借贷不还而自寻烦恼。同事们都不禁倒吸气。怎能 为钱和自己过不去!一个大活人能被几个臭钱缠死!做人不知咋做法,实在是可悲 可叹又可厌! 他的处世哲学是:“人不求我,我不求人,人若求我,我难为人”。平日在伙 房吃饭,吃得好吃得饱,但日久天长也吃腻了,再说手头里有钱也会享受,十天半 日去商店或进城走趟,买些食品罐头之类回来,改善个人生活,适当补些营养。这 人吃东西有个特点,善吃独食,从不让人。购回来的食品皆入箱上锁,自己偷偷摸 摸地享用。集体生活,独吞独食,老死不相往来,时间一长,大伙也烦他,嫌他, 便合起伙来算计他。 他买来的“高级食品”经常不翼而飞。西瓜、甜瓜、白兰瓜,吃时一分为二, 吃一半,留一半,以备晚饭后享用。不料,他一走便会被人吃掉,回来一看,只剩 下瓜皮!心里懊恼,又无可奈何。哭丧着脸挨个地问,众同事皆摇头不知。自认倒 霉不说,还遭人唾弃! 此后屡屡失窃,换锁也不行,后来连他积攥的二十斤全国粮票和四十块钱也丢 了!箱锁都找不见。去连部报案,连干部只说要调查,时间一长,泥牛入海。没法, 家贼难防! 常言道:“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像袁明清这号人平时不与人来往,遇上麻 烦事自然也无人过问。 一日,他半夜里突发高烧,躺在铺上直哼唧呻吟,然而同事们都视而不见,凭 他烧死!无人过问。杨班长看不下眼去,披上衣服去喊来卫生员,给他打针吃药才 好些。 但这人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记吃不记打!事情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六亲 不认!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杨班长见他这副德行,不禁暗恼起来,愤然说:“没情 况!这号人咋混”? 袁明清还有一食癖,他除了与常人同食五谷蔬菜之外,还有食肉嗜好。据称除 人肉不吃,其他任何动物肉都吃,甚至昆虫类也不消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 里游的,山上跑的,无所不吃,食谱之广,令人咋舌!顺举一例:一次他与人打赌, 为赢一元钱,他竟一口吃下两个臭虫!并按事先讲好规则,只能嚼吃,不得吞食。 后来他赢了。有人则称:“袁明清乃一大怪杰”! 日复一日,天气越来越冷了。 这五班的刘思远,外号“小青岛”,他年龄虽小,可却是个难缠的主!平时喜 怒无常,性情难测,翻脸不认人,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但长得四方大脸,又是浓眉 大眼,下巴壳上长一颗豆粒大的黑痣,个头不高不矮,满英俊的小伙。只是性情有 点怪癖,有时不愠不恼无故哭闹,有时体验精神病生活。时不时地哭嚎着想家,过 去这阵和好人一样。夏天常穿着露出脏棉花的破袄下地干活,冬天曾穿过棉裤和背 心去伙房打饭。乍到河西那阵子,时常对着小圆镜子端详自己那颗黑痣,心中沾沾 自喜,还问伙计们:“看我长得像不像毛泽东”?这句话差点招来横祸,受到审查, 调查他家八辈祖宗历史。有攻击污蔑伟大领袖形象之嫌!好在祖上几代都是穷苦的 农民,也才罢了。但他却不买账,也不怕,调查去!谁也奈他不得。其实,大小干 部念他年幼,不与他计较。 他对那位倒台杨连长的态度便可说明他的为人。他因见老杨常被人折腾怪可怜 的,顿生侧隐之心,便主动替他打饭捎菜,跑腿买烟,关照备至。这落魄连长见他 颇有人情味,感激涕零,于无人处送他一张“大团结”买烟抽,。并夸他人好心也 好!不料,刘思远愕然,瞪着一双大眼愣愣地看着他:“你少来这一套!给谁钱? 你让连里知道我倒霉了”!杨连长始料未及,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一时竟不知所 措,又哭笑不得,只好收起钱来,摇摇头,表示拿他没办法。 一日傍晚,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朔风凛凛,寒冷无比。这时刘思远倒没犯病, 自己歪在铺上发呆。同班的王永喜忽然从外面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一跃下铺, 接过信来一看,是他姐姐从青岛寄来的,还附带着一张十元钱的汇款单。连忙拆开 信看,见信中写道: 弟弟:见字知悉。 前不久你写信来家要钱买棉鞋,今寄来十元钱给你,买罢,别冻坏脚。咱家情 况你是清楚的,我不想多说。父亲那肺气肿哮喘,一到冬天就犯重,母亲也有病。 再一个妹妹俩个弟弟都上学,生活都顾不过来,哪有钱寄给你!你姐每月只挣三十 多块钱,还得拉扯你那小外甥……但没法,当姐的总不能让远在边疆的弟弟光着脚 过冬罢! 这里姐想说你几句:你已成人,每月也挣二十六元钱,节省些用,不能总伸手 向家里要,让父母为难!你能自立就行,家中并不指望你帮助。 姐刘英 刘思远读完信,两眼含满泪水。信中了了数语,句句戳他心痛。他难过极了, 心潮起伏,热泪满腮,面带忧容,翻动心境。平心而论,自己挣二十六元钱,比起 家里平均收入要高得多,非但不帮家里,反而向家里伸手,有何脸面做人!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他呆然沉思,凄楚悲感,心里激起一阵对家里的忧 念,深深思念父母和亲人。望故乡渺邈,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无奈归心无着,愈 想愈犯愁。蓦然间,心里一动,立刻找来纸笔,匆匆写了个借款申请报告。想到连 部借钱寄回家,以表孝心,寄来的十元钱也同时退回去。并暗下决心,从此节食节 支,每个月至少节省出十元钱来寄给父母,补助家庭生活困难。棉鞋不买了,还穿 那双旧的,补补还能将就对付一冬…… 刘思远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将那件破棉袄脱掉甩在铺上,只穿着件单衣,带 上写好的借款申请,急匆匆走出屋去。得先去找排长签字,然后再去连里找连长指 导员借钱。王永喜异诧地望着他走了,摇了摇头:“大刘这是怎么啦?这冷的天不 穿棉衣就出去了”!班里人并不在意,也无人去理他。 刘思远找见排长刘大胡子,便要求他给签字。刘排长不禁一愣,接过申请报告 看了看:“开什么玩笑!连里头哪有这规定?我签字管屁用”!刘思远眼巴巴地看 着他,眼神游离不定,只问了句:“怎么不管用?你是排长”!他的声音里满含着 悲凉,只冻得脸色青紫,全身索索发抖,立于排长面前,一副乞怜的样子。 排长刘广良一把拉他进屋,关上房门。把眼一瞪:“你小子不要命啦?棉衣呢”? 刘思远哭咧咧地:“我棉衣破的没法穿了,袄袖都掉下来了,也没棉鞋,写信 问家里要,俺姐来信说爹娘都有病,没钱寄我。所以我想先借几个钱,买双棉鞋穿, 饥荒我慢慢打”。说着,泪流满面。 刘排长见他这副模样,连忙取过一件粗呢子印度士兵服给披上。这是兵团内部 处理的“中印边界反击战”缴获的战利品,几块钱一件,又瘦又小不说,上面还有 着不起眼的血渍和弹孔。刘排长一时也犯了难为,迟疑了会,才说:“你要我怎样? 我也没钱借给你”。 刘思远含泪说:“你带我去连部找指导员借罢”。 刘排长听了,沉默片刻,想了一想,又才说道:“那好,我和你去趟试试”。 说罢,二人便一起去了连部。 指导员王集德望着刘思远这乞丐般的模样,不禁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就 是我们的兵团战士啊”!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悲悯和酸痛,神情也有些黯然,面 对眼前这个年龄尚小的知青竟像慈父般地可怜起来。并瞅着他说:“看你这样子,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没学会照料自己!看你穿的那条棉裤破成什么样了,不能找人 帮你拆洗一下补补”? 刘排长在旁静静地瞅者,沉默了会,才说:“跟他说过两次了,这小子也懒, 穿得像个叫花子!” 指导员听了,没吱声,只看了刘排长一眼。 刘思远转过脸来,瞅瞅刘排长,咧着嘴说:“我不是懒,排长,谁能帮我拆洗 缝补”? 指导员沉思片刻,毅然说:“这样罢,让刘排长马上联系一下女子排帮你拆洗 一下棉衣,缝缝补补先穿着。我借给你十元钱去买双棉鞋穿上。目前团里还没有这 方面的救济补助资金,连里正要打报告请示。因为像你这种情况还有,不止你自己 ……”说着,取出十元钱来递给刘思远。 刘思远连忙上前接过,顿时脸上显出欣喜之色。 刘排长也说:“这件呢子服你也穿着罢,就算救济你!我马上去找人帮你拆洗 棉衣棉裤。行了,走罢”? 刘思远连忙答应一声,望着指导员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出门去又回来,给指导 员深深地鞠了一躬,方跟着刘排长去了。 指导员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自一九六五初夏首批青岛知青支边甘肃,到河西来呆了三年半之后,于一九六 八年底开始,全国掀起了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运动高潮。曾记否?红卫兵 运动,小将们在完成了他们“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历史使命后,毅然决然地又踏上 了新的征途,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广阔天地中去,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然而, 处在这一时期的红卫兵青年学生,这是唯一的去处和途径,别无选择。有些地区和 大城市,像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都大批大批地下乡农村,开跋边疆,甚至出现 “一鞭子赶”现象。没法!这是“很不幸”的一代人。 这时候,农四团也接来了大批的天津知青和兰州知青。他们是往届和应届初中 生,称为“老三届”。老知青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但又颇感痛心。心里头有种 说不出的滋味,深有感触地叹道:“哥哥姐姐们知苦了,弟弟妹妹们又来了”!物 伤其类。 二连分来了二十几个兰州知青,相比之下男多女少,连里将他们分散插班安置。 不过,这些学生的到来对整个农建连来说无足轻重,只是多了些吃饭干活的,连队 一切照旧。 而那批从马棚里放回来的“劳改”人员,同样也被按插到各个班里。这似乎已 经意味着“解放”了一半,好像不属于敌我矛盾了,但是,可仍然要接受监督改造。 李秉川和王孟源、何永刚被暂时分到了四班。这个班的班长刘正杰,陕西农村人, 复转兵,外号“刘拐子”。这人性格不论不类,驴脾气,挺犟,但没啥情况,胆小 怕事,只会瞎诈唬。其特长能吃辣,一顿饭能吃二两辣椒面!实在不过瘾时,竟将 辣椒面倒进滚烫的稀饭里喝!无与伦比。身体不咋的,很瘦,可能年幼时得过佝偻 病,鸡胸,两腿有些弯曲,走起路来挺费劲,一拽一拽的。谁知他怎么当上的兵! 在兵团农建连队里,类似这种人物真还有几个。 这三个“半劳改”下到四班,刘正杰很恼头,但也无法,这是上面的指示,抱 怨也无用。这样,有副班长于春江和原看管人员刘先明二人负责监管他们三人的行 动,无论去哪,哪怕是上厕所都跟着,就像三连王建民所戏称的“卫兵”。至于政 治活动仍无权参加,“早请示”与普通群众只一字之差,他们还是“早请罪”。 于春江,外号“老挺”,性情坦率,为人耿直,老好人。做事瞻前顾后,从不 得罪人。但却喜欢开玩笑,经常嘻嘻哈哈。刘先明则是一种类型性格,说傻不傻, 说聪不聪,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还挺牛,但为人也实在,只是上来一阵犯性,不 明事体,不知好歹,近似二杆子人物。 四班有这么两位当监管,三个“半劳改”相对吃屈要少些。郭凤杰和肖国平二 人不管不顾,常常借故到四班来看望李秉川,聊以解慰。再说都与于春江交往甚密, 关系融洽,从中调停,便可给予适当照顾。 一日傍黑,肖国平正在四班与于春江和李秉川坐聊。一班董中华过来找他,说 :“我就猜着你肯定在这里”。肖国平瞅着他问:“什么事?找我去喝酒还是吃肉”? 董中华笑笑:“想些好事!喝酒得花钱买,想吃肉嘛,没问题”! 肖国平瞅瞅他:“什么意思?你说”。 董中华默然片刻:“没什么。我来找你是因史排长安排咱俩值夜班巡逻,刚才 给了个手电,说上夜时再去连部领两支步枪背上,子弹一粒不给,你说背是不背”? 肖国平:“背什么,死沉!咱不是还有两副好弹弓么,带上。遇着情况咱用弹 弓猎”! 董中华:“犯不着。史大校让咱今晚九点值到明早六点。天这冷谁给他成宿在 外面蹓跶!咱上半夜十一点多钟出去,转一圈回来就睡觉,管他呢”! 于春江在旁笑着说:“这老修真的打到红沙窝来,怕是用弹弓猎不行!是不是”? 大伙一听全都笑了。 肖国平望着于春江说:“哪来,弹弓不是对付老修的,也不是对付”阶级敌人 “的。我们是去马号用手电照着打麻雀”。 于春江:“我道是,原来是假公济私!” 董中华笑吟吟地瞅着肖国平:“你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肖国平抬头望着他:“当着人说不行”? 董中华:“伙计,看不开火色”! 于春江睇视着他二人,说道:“看来另有图谋,快去罢”。肖国平站起身来: “什么事,神道”!说着,便和董中华一起出了屋。 董中华边走边回过脸来说:“伙计,最近我瞅上一桩买卖,不知你敢不敢跟我 一起干”? 肖国平站住,忙问:“什么买卖?只要不夺不抢,我是没有不敢干的”。 “那好,偷狗!怎样”? “偷狗?偷哪狗”? “放心,咱连‘哈利’是不能偷,那是老寺庙老三连“豹克”它闺女,这两条 好狗和咱有感情。” 董中华接着说:“咋晚我盯上五连那只大伢狗,他们是撒着养,今晚咱去把它 弄来,去马号宰倒,猎顿狗肉吃!这季节正是吃狗肉的时候,咱俩值夜班干这桩买 卖是再好不过”! 肖国平听了,觉得不那么容易,犯嘀咕,因说道:“那狗不小,光咱俩能治犯 牠?再说狗见生人是生咬”! 董中华一笑说:“你老外!咱倒弄狗小菜。今晚把咱连“哈利”牵上,哈利是 母狗,准保能把牠引来。这几天五连的那只狗常来狗臊“哈利”,八成是想交配。 这样,咱把牠弄来,美餐一顿不说,还赚张狗皮褥子。多来情绪!” 肖国平听了,不禁也笑了,点头说:“行,我和你去就是。不过咱可说下,杀 狗这营生得你动手,我可没倒弄过!” 董中华满不在意地:“没问题!看我的。”当下二人敲定,只等夜间伺机下手。 冬夜,虽然无风却十分寒冷,天深的像个黑洞,冷月无声。窥视着清澈的夜空, 满天星星,密密麻麻。立身于旷野上,如置身在太空中。 是夜,董中华和肖国平这俩作孩子,先是装模作样地拿着个手电在营房周围扫 来扫去,名为值夜班巡逻,像煞有介事。然后去连部和伙房等地转了一圈,便去了 马厩。 马厩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喂马的老柳屋里亮着灯。二人走过去探看,门外那只 大狗“哈利“见了他们,立刻摇头摆尾地嗅这闻那,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 “干啥的来”?老柳闻声出来。 董中华忙上前说:“柳老汉,俺俩今晚值夜班,待会到你屋来打个盹。屋里有 炉子罢”?老柳连声应道:“唉唉,有咧,有咧”。 “那好,我们一会回来”。 “对”。 肖国平也说道:“这哈利我们牵着,带它转转”。 老柳又应了一声:“对”。 董中华向肖国平一摆头:“走”。二人便牵上狗,踏着半明半暗的月色朝五连 匆匆走去。这“哈利”也像是要去执行任务,很兴奋的样子,拽着铁链走在前面。 董中华边走边说:“怪,今天怎么没见到那狗”。 肖国平笑道:“那咱去干嘛,是不是不到配狗的季节?狗能跟人似的,什么时 候都行”! 董中华也禁不住笑了,说道:“你这伙计,狗能和人比!我说这狗八成也会搞 对象,公狗见了母狗是死皮赖脸地缠,跟在后头直打转。五连的那狗就是让‘哈利” 引来的,说来就来。” 肖国平道:“那它死期到了,该下锅了。” 说话之间,来到五连。但见几排土房和几趟地窝子很不规范地聚拢在一起,围 成个院子,四处寂静,悄无声息。两个人像幽灵般地躲在屋后头的阴影里了望,董 中华抓着“哈利”脖上的皮扣狗蹲在地上到处旋目扫视,搜寻目标。 许久没个动静,董中华暗自忖道:“这狗杂种,莫非被人下锅煮了不成?”肖 国平回过脸来瞅瞅他,也蹲下身来悄声说道:“没景,伙计,让他们再喂几天吧, 待天再来。” 董中华瞟他一眼:“待天还有咱吃的?别的不说,你们班老宿和老邢早盯上这 狗了,不得手罢了。” 肖国平听后没吱声。又等了一会,肖国平被冻得站起来轻轻地跺脚,放低声音 说道:“算了罢,连个影没有,半宿拉夜的傻等什么!” 董中华像是没听见,不理,也不作声,只努着嘴轻轻打着呼哨,还是没动静。 他转过脸来对肖国平说;“咱呆的不是地方,下风头。你等着,我领“哈利”兜一 圈”。说着,带上“哈利”走了。 肖国平忙小声喊:“别让人看见,伙计”。董中华像是成竹在胸,一回脸: “别吆喝!”也不管他,只紧紧抓住“哈利”的项套,猫着腰进了五连院子。肖国 平不再作声了。直端端地瞅着他,心里像揣着个兔子。就在董中华快走到五连伙房 墙外的一刹那间,只见一条黑影忽地窜了出来。董中华牵着“哈利”转身就走,那 狗也乖,磁石般的被吸引过来,欢蹦乱跳地跟“哈利”嬉戏,亲昵撒欢。 成功了,肖国平不由一阵心喜,边笑边迎上前来说:“狗子,你真有办法!神 啦!你怎知道这狗……” “快走!别叨叨。赶快离开这里”。董中华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着这狗。好 嘛,这只狗倒听话,跟自己养的一般,紧跟小跑,寸步不离。 二人带着这两条狗,一路小跑离开了五连。肖国平兴致勃勃地说:“来菜了! 今晚这顿狗肉是吃定了。” 董中华见离得五连远了,便放慢了脚步,又跟肖国平说:“你在后面走,当心 它斡回去!” 肖国平一笑说:“快放心罢,看这架式打也不能回去!” 董中华:“那可不一定”。 肖国平忽又问:“狗子,你怎么想的牵来”哈利“引这狗?” 董中华笑笑说:“下海钓鱼得用鱼饵,上山打兔子得有枪,偷鸡得找黄鼠狼, 偷狗就得牵“哈利”!这叫一物治一物”。 肖国平不胜感叹:“真是好办法!不用费劲狗肉就来了,佩服!难怪你小名叫 狗子,今晚这是狗偷狗!” 董中华笑着骂:“去你爹那个皱皱吧!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 夜深了,万簌俱寂,月已西斜,眼前旷野变得一片冥蒙。 不一会工夫,二人又回到马厩。看来老柳已经睡下,屋里可还亮着灯。两个人 一前一后,将狗带进了以前关押“牛鬼蛇神”的旧马棚里,那五连的狗也紧跟着 “哈利”进来。董中华随即将门拽上,把铁链递与肖国平,说声:“牵好,我来套 它”。 肖国平用手电照着,只见董中华从腰里抖出根绳来,十分麻利的挽了个套扣, 双手别在腚后,说道:“照它别照我!” 肖国平笑了笑:“三个狗我知照哪个!你不说明白了。”说着,连忙用手电对 准五连那只狗。这狗哪知它的劫数,只顾跟哈利戏耍,绕着狗屁股转,还以为这两 人带它来交配呢! 董中华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瞅着这狗。他人小胆大,往前蹭过几步,将绳扣 对准那狗头,又说道:“国平,照它眼!”接着上前去套,又轻轻一抖,狠劲一拉, 当场套牢。 肖国平不禁喊道:“好!套住啦!快,使劲拉!” “喊什么?小声点。” “怎么杀?” 董中华不慌不忙:“给我照着,先把它吊这粱上再说。” 肖国平一手牵着哈利,一手执着手电。 董中华摆摆手:“又照我,照狗!” 这狗像是觉出情况不妙,想跑!可是已经晚了。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了。只见董 中华一个蹦将绳子另一头甩过房梁去,拽住。回过头说:“国平,你把哈利牵出去 栓老地方,马上回来,快!”肖国平应声出去。 这狗急了,挣绳要逃。董中华怕它出声,拽紧绳索狠劲一拉,这狗登时四爪离 地,被吊挂在大梁上,四腿乱蹬,已无济于事。这绳扣系的是活扣,愈勒愈紧,当 场气噎喉堵,叫不出声来。肖国平进来,用手电一照,不由一惊:“好嘛!吊上啦?” 董中华:“别一惊一诈的!你给我照着行了,看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绳 子系在顶梁柱上。随即掏出一把藏民刀,攘臂挽袖,抓住两条后腿往下一伸,一刀 插入狗的喉管,还轻轻往两边掰了掰,立时,狗血沿刀糟流出,顺着毛往下淌。不 一会,这狗已伸腿瞪眼,死挺死直了。 董中华还挺在行,立时开膛扒皮,取内脏,掏下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活像 个屠夫!他将狗皮退下丢在地上,又让肖国平去把老柳那饮牲口用的水桶提拎来, 开始分割狗肉,一块块热乎乎地装进桶里,最后连狗头也卸下来扔在地上。肖国平 一直用手电给他照着,默默地瞅着他干,还时不时地转过脸去朝门口看看,只怕有 人来。 一阵子忙活完毕。董中华将狗皮卷了起来,找个地方藏了。然后将不要的东西 连狗头清理出去,找来一张铁锹在门外盐碱地里挖窝埋起来,回来又清理现场,地 面也用土盖上了,诸事停当。二人前后忙了不到半个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五 连的这条大狗。 肖国平瞅着这多半桶的狗肉,兴奋不已,笑着说:“这下可让咱猎着了!两天 吃不了。这种买卖以后咱得常干,你宰猪怎么样?” 董中华便将他一拉:“先别说那么多!走,我们去老柳那里看看去,就在他炉 子上炖。” 肖国平提上狗肉便走,董中华忙又止住他:“先过去看看再说,万一有人咋办”。 肖国平放下水桶:“咱俩值班,再哪会有人,已经半拉夜了”。董中华说:“听听 动静好,万无一失!” 二人随即走出马棚,绕着马厩遛了一圈,周围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动静,这才 回到老柳屋前来。董中华说:“你去提过桶来,我先进去倒弄炉子,让老柳跟咱沾 个光罢。” 董中华进屋就像到了自己宿舍,先将墙上马灯拧亮了,些然后蹲下去洗手刷刀 子。老柳闻声醒来,只微微一怔,随即问道:“狗子,咋才回来”?董中华站起身 来,望着他笑了笑:“先回我和肖国平去巡逻回来,不知哪里跑来只狗要和咱连的 哈利交配,叫我和肖国平用铁锹拍死了,杀了半桶狗肉,咱今晚犒劳顿。” 老柳听得不明不白,半信半疑,只点了点头。这时肖国平早已将那多半桶狗肉 提拎进来,随即问道:“用什么煮?”董中华道:“使桶不行?” 柳老汉见了这般情景,只略微一诧,方明白了,随即下来,说:“这里有个煮 下铁豆子的大锅,行呀不?” 肖国平一看,忙说:“行,太好了。” 董中华:“国平,我刷锅,你去用水将狗肉冲几遍提回来下锅!” 肖国平这时倒勤快,应着声提着桶出去了。 老柳只笑不语,光点头。 至次日傍晚,开饭之前,肖国平给于春江送来一饭盒狗肉。他不敢直接送到宿 舍里,而把他叫出屋来给他,并说道:“你和李哥吃罢,全挑好的,最好别让人瞧 见。”于春江笑笑:“你和狗子可真是对好搭档!今天五连来人到咱这里找他们的 狗,谁知……”话未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肖国平指指饭盒:“在这里面,上哪找!” 说罢,径自回宿舍吃饭去了。于春江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 四班另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秦成贤,外号“济公”又号“秦成仙”字西游。祖 父曾是私塾先生,父亲是书法名家。他自幼受家庭影响和熏陶,随从老辈练习书法, 小学时已初见成效,初中三年就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以颜真卿楷书体见长,颇 具神韵,并有独家风格。初中毕业翌年初夏支边来甘肃,素喜读些古旧书籍,尤其 是线装书。因此携书收藏不少,但不轻易外借,自己独览。“文革”开始,他既不 上交,也不毁掉,权作没有一样,只是暂且不读罢了。 他性格开朗,人缘颇好。只是一向不修边幅,衣冠不整,拉拉沓沓,懒惰懈怠。 生活自成规律,但不妨碍集体。一个星期洗次脸,头发总是乱糟糟。自称老学毕业, 通今博古。据说还有未卜先知之能,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人间百科无所不通。因 此,大家才称他“济公”。 有人曾背后议论他:“这人颇有心计,只是表面装成这样,实际十分精神,肚 里长牙!”也有人给他上纲上线,说他对现实不满,对“文革”持抵制态度。农建 连队里各式各样人物都有,谁爱说啥就说啥,秦成贤一概不闻不问,我行我素,文 人相轻。 一日上午,连队排长以上干部全都到场部办学习班开会,连里指定刘克训和罗 忠实两位班长负责安排学习“元旦社论”。二人图省事就让各班自己组织人员学习, 再就不问了。 这下可好,各班战士都巴不得这种学习方式。早晨“天天读”时,各自装模作 样地念上遍“元旦社论”,走个过场就算完了,各干各的。但是有言在先,学习完 一律不得外出,班里呆着,否则,出了问题后果自负。 这秦成贤,学习完没事,便取他的“文房四宝”独自在屋里三屉桌上写他的毛 笔字。同班的伙计们都各有去处,有几个没处去的聚在一起摸扑克牌“争上游”。 三个放回班里接受监督改造的人,时间一长,也没人管了,现在是自己管自己,眼 下只等“解放”了。 李秉川歪在铺上看“毛泽东选集”,有关三大战役(辽沈、平津、淮海)的论 述。何永刚依然得空睡觉。王孟源孩子性情,也掺合在伙计们中间玩扑克牌。 四五个人玩了一会觉得乏味,便丢下扑克,闲聊起来。 青年们相处没正经话可说,无非是扯皮,说东道西,信口开河。谈着谈着,不 知不觉就讲起了女子班。话题一开,就煞不住了,一个个都来了兴致,开始还斯文 些,你一言我一语,娓娓而谈,不是这个长得好,就是那个长得强,给女知青挨个 的打分,评头论足,褒贬之语皆有。 想当初在支边知青中有男女搭配来边疆安家落户一说,人人心里都有这个概念。 眼下上面虽还没有明文开禁允许知青们谈恋爱,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像是已经 默许了的事。尽管他们还不具备恋爱婚姻条件和能力,但知青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 和互相爱悦是在所难免。当然不乏已有秘密恋爱的。 这里正谈得起兴,情绪热烈。隔壁五班的张玉祥、王永喜和几个兰州兵也闻声 过来凑热闹,饶有风趣地听他们闲聊。 不料,这些年轻人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不知是谁忽然又扯起集体手淫的事来, 还涉及到五班的老盖和大刘,二人曾被戏称为“大管”、“二管”。当时连里还查 问过此事,并在会上点事不点名的提出警告和批评。 张玉祥听了,忙分辨道:“那是刚来河西不长时间,的确有这事,不过是个别 的,根本不存在集体手淫,也不知那个多嘴驴到连里去汇报的!” 王永喜年轻天真,又没个文化,听着费解,愣睁着眼问:“什么是集体手淫? 我怎么不知这事!” 张玉祥转过脸去骂他:“你个膘子!连手淫这个名词都不懂,瞎长了这么大!” 王孟源笑着说:“手淫就是撸管!” 王永喜乜斜着眼瞅着张玉祥:“你懂,讲给大伙听听。” 这时,秦成贤放下手中的毛笔,望着他们笑了,摇了摇头,接着替张玉祥纠正 :“张邪,你说的也不对,手淫二字是动词,不是名词。 张玉祥一听,不禁“嗯”了一声,回过脸来瞅着他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什 么动词名词形容词,我没研究过。” 秦成贤像是写字写累了,站起身来抖抖双臂,走上前来说:“刚才听你们争论 这手淫问题,就这话题我来说几句。王孟源说的没错,手淫即撸管,但这种说法不 文明!其实这手淫问题在我们青年人之间,尤其青春期比较普遍,但有轻有重,只 要不成习惯不成瘾,倒无大碍。动物尚有发情期,何况人乎!个别人对这问题认识 模糊,我想有必要给你们上堂生理卫生课,让大家都懂得一点生理知识,以及手淫 的利害关系,这样有利于提高我们的身体素质和青年人的心身健康”。说毕,他找 来一支白粉笔,顺手在墙壁的板报上几笔勾勒出一个男性生殖器图解来。 大家一看,全都笑了起来。王永喜笑得迷缝着眼,手指着那图说不出话来。几 个兰州知青也笑个不停,王孟源忘了他还是“劳改”人员,竟滚到铺上笑得直蹬腿。 张玉祥一直在端详这图,一面笑着,一面说:“可别说,画的还挺像的来!就是太 大了些。” 恰在这时,于春江等几个打篮球回来,一个个都汗津津的,头上还冒热气。刚 进屋见大伙都笑个不住,便有些纳闷。于春江挨个瞅瞅,启口问:“什么事喜的?” 王永喜随即用手指指墙壁板报:“你看那画的是什么?” 于春江转过脸去看了看,又回过头来,茫然不解地注视着他们,问:“画这玩 艺干嘛?” 张玉祥忙说:“别打岔,秦教授正给我们讲生理课,中心话题是要解决青年人 青春期的手淫问题,都坐下来听听罢,很有教益!” 苗志升,外号“假大嫚”,说话和动作都略带女态,并且还细声细气,他瞅瞅 那图,忍不住掩口而笑,惊诧地:“哎呀!谁这么不像话,把个大阳物画在板报上。” 张玉祥接他的话学他的腔调:“哎呀!你不也有个大阳物么,何必这么一惊一 诈!”大家又都笑了。 秦成贤板着脸:“严肃点!讲座继续。谁有不明白的问题可以提问,本讲师有 问必答。” 兰州兵小麻俊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耍调皮,举手问:“秦老师,你画的下面那两 个下垂的玩艺学名叫什么?” 秦成贤瞅瞅他,又瞅瞅图解,走过去用粉笔划一条直线,然后写上“睾丸”二 字。接着说道:“这就是睾丸!人类生殖系统的关键部件,即是繁衍后代的重要武 器!” “武器”?蒋平在旁大惑不解的问了句。 秦成贤倒还挺耐心,释然说:“这是泛指,其实谈不上是武器,误导!对不起, 误导。”他立即纠正自己的错误讲解。接下又继续讲道:“这是精子生源地,也可 称为精子库,乃生命之源。成年后,具有传宗接代的重要作用。也可以说没有它就 没有人类!” 小麻俊听后,鼓起两腮,作惊讶状:“噢哟!这么重要!那古时候太监的睾丸 都被骟掉,那不也是人类么?” 不等秦成贤作答,郭庆节忙插言道:“听他胡诌猎扯!驴、马、牛都有那玩艺, 不光人有。” 秦成贤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轻蔑的说:“你这大膀胱,待会才讲到你。你 先给我坐好。不要影响本人讲课!” 这郭庆节,外号“解放牌”,因他生于四九年十月一日,故得此名。另因他患 有肠胃病,放屁特臭!又号“烂肠子”、“大膀胱“。但人很老实,说起话来有些 口吃,可不重。长相一般,脾气倔,好抬杠。他听秦成贤这般说他,自然不服气, 只说了句:“真能瞎聊,胡编乱造!”说罢,不再作声了。 秦成贤不再搭理他,继续讲课:“简言之,没有睾丸就没有生育能力!譬如: 太监和骡子。”接下又讲有关男性生殖系统的构造,以及手淫对人体的危害等。一 时间,高谈阔论,眉宇飞扬,直讲的大家不住地哈哈大笑。 于春江听得也上来兴趣了,忙提议说:“伙计,别只讲男性,该讲女性生理了 吧?” 秦成贤坦然一笑,沉吟片刻,说:“有关女性生理知识本人还未备课,有待下 一课开讲,今日到此为止。”众人听了,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