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腊月岁末,春节临近。青阳口因地形原因,气温多在零下十几度左右,夜间最 低竟达二十几度,可说是滴水成冰,寒冷无比。并不扩张,甚至吐口唾沫砸地就能 跌碎!简直可与极地相比。甘肃河西地区原是四季干旱少雨雪的气候,然而,这青 阳口入冬以来已经下过三场雪了,最近这场雪大,青阳滩白茫茫一片,荒滩变成了 冰川。日光已出,耀眼夺目,雪山展凉云,独峰顶总笼罩着白雾。 时下农活都已停了,只有七、四、五号三口机井开着,一为连队生活用水,二 为条田冬灌,尽管大雪铺地,该放水还放水。三个男子班各分管一口机井,昼夜轮 班交替放水,以备来年春播水田的耕种。其他人员处于休整时期,遇上天气晴好, 也出外干些零星农活杂务,或积肥送肥,清扫积雪,修整道路等。一些知青闲着没 事就堆雪玩,各自都在宿舍周围堆积上形状各异的雪人和动物,搞得也是妙趣横生, 意趣盎然。有大头胖娃娃、大肚如来佛、喜老头,都是弯弯的眉毛,笑眯眯的眼睛, 一脸的喜相;还有小动物。那些不会堆砌的则堆成个四不象,不伦不类。要说肯下 功夫的,当数四班姜秋来,他精雕细琢,塑成一个两米多高,全身站立,手执半截 锹把的雪人,立于伙房前面的小操场上。这雪人身披长袍,头顶角帽,五官齐全, 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知是哪国的鬼神。有人说有点像美国的自由女神,不 过,那自由女神手里擎着是火炬,而不是半拉木棍!也有人说像个旗手,只是旗杆 短了些。姜秋来却说“看着像谁就是谁。”一些家属的孩子顽皮,拿石头土块投掷, 不几天就把个雪人打得面目全非,缺鼻子少眼,后来彻底垮了。 王冠芳自与申明远相好之后,关系发展迅速,日见情深。二人心性相近,脾气 相似,年龄也挺合适。彼此之间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亲热厚密自不必说。那小小 的四号井房是他们爱恋的一块乐土,在这安谧的环境里,从初恋到热恋,海誓山盟, 商定终身。两个人共同度过许多美好甜蜜的时光,他们永远不会忘怀这座落在青阳 滩上的四号井房和对这片乐土的眷恋之情。 四号机井是由王冠芳与一个天津女知青冯道习一起轮班守护。冯道习性格内向, 孤僻清高,平时不苟言笑,少言寡语,外号“修女”。她虽与王冠芳共事一口机井, 同住一个井房,然而,却是不问不闻,不相往来!相与共处轮番当班,只负责照看 机井的正常运转,遇上故障便报告连里,其余一概不管。这样,自王冠芳有了恋人 之后,每逢当班,冯道习便会自觉离开井房回到连里。对他们的事充耳不闻,很是 知趣。 腊月三十,年除夕。连队提前一天(周日)就放了年假。说起来这年过得还是 满好的,伙食改善得很不错,有肉有鱼还有大白菜!这都是跟着北山里的796 矿沾 光。因矿区的水不能饮用,常年用大罐车来青阳口机井取水,这样便成了协作单位, 因此,逢年过节矿上总要支援或赠送些年货来,以表慰问和答谢。不然在这贫瘠的 山区怎能吃上黄花鱼!并还吃上用山东胶州大白菜包的肉馅饺子!这在当时的确够 殷实的了。 这里的连队干部乡土意识较浓重,颇具人情味,何况都是拖家带口的庄户人出 身,远离故土乡亲,长年在外,因此十分看重年节。农业连队就像个农村生产队, 老职工多,家属也多,过起年来很讲究传统。年前家家户户扫舍除尘,收拾忙年。 除夕这天下午早早的贴上门对,不贴门神挂剪花,乍看,红红鲜鲜,焕然一新。由 此可见人们的传统观念并不淡薄,集体伙房里也磨刀霍霍,杀猪宰羊…… 除夕夜,各屋里灯火通明,有些班的宿舍门前挂上才扎的红灯笼,里面拉上电 灯,整夜长明。电工陈景还亲手制做了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伙房门外。这里有电,不 像以前只点着个原始的小油灯照明。 这些远离家乡的农垦兵,有吃有喝,吃饱肚子不想家,嘻笑喧闹,恣情欢乐。 新疆舞、青海歌、甘肃调、秦腔、迷糊戏、西北花儿,通宵达旦,农建连沉浸在节 日的欢乐中。 初一大清早,就有串门走年的,和在家乡一样,你来我去,拜年问好,吉祥祝 福。杨连长淳厚质朴,和气可亲,他与付连长陈正道叫上几位排长,都穿戴整齐, 早早的来到集体宿舍,给这些没家没业的知青们拜年。先男子班后女子班,挨个门 的进去问寒问暖又问好,知青们心里都热乎乎的。他们所到之处都是笑脸相迎,笑 语盈盈,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两个农业连队相隔很近,又是营部所在地,还有砖瓦连和大青阳工区,人多范 围大,初一上午这两个连队之间的土马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唯那远在西北山 坡上的畜牧连与这里相隔太远,举目望去,山野沉寂,冷落萧疏,尽管如此,仍有 人不辞劳顿,跋涉于荒坡土岭之间,下山来寻觅老乡战友,共叙乡情,平时是难得 工夫相会的。 四班屋里也挺热闹,里外烟雾缭绕,里屋有伙人正在打扑克牌,旁边还站着看 眼的。外屋人坐着说话。李秉川是睡了回觉刚起来,因为肖国平、王中国和万德功 他们来了,郭凤杰也在这里。 万德功坐在铺边上,笑着跟大伙说“肖国平昨晚喝大啦,还哭了起来,不知是 想家还是想媳妇了。听他们班杨明说,喝醉后往人家脸盆里刺尿!” 肖国平只笑不语。 万德功又接着说道“那酒味加尿臊没把人熏死!幸亏没吐。” 郭凤杰瞅着肖国平说“没样子!不喝醉不算完!” 肖国平解释说“关键是先喝了些色酒,又喝白酒,两样一掺合可不就大了。没 事,反正过年呗,不大也不恣!”刚说完,就见张长青堆开门向里探头,一看郭凤 杰,说“你这伙计,跑到这里来!快,回班继续下棋。” 郭凤杰望他笑了笑“刚才杀了个三盘不开户!还想下?待会罢,在这里跟他们 说会话。” 万德功一见张长青,连忙招呼说“进来吧。怎么样张大爷,又过了个年!今年 差不多快三十了吧?还不赶快给我们找上个张大娘!” 张长青进来,随手把门关上。肖国平忙递给他一支烟,他欠欠身,点下头,便 坐下来。点着烟说“今年正三十!都说三十而立,可到今也没立起来!待等过了年 转转运再说!”说完还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肖国平笑着问他“俺那张大娘在哪?” 张长青一摆头“老家,潍坊。在俺老娘村里,我是自小订的娃娃亲。” 众人听了,不觉都笑了起来。 万德功因又插口问“以前没听说这事,怎么还订娃娃亲?” 张长青也不笑,一面吸着烟,一面不以为然地说“当时俺娘结婚过门那天,我 跟俺爹一块去接俺娘。俺媳妇那时还一顶点,也跟着大人去看热闹,不想叫我一眼 看上了,找俺老娘一说,就给定了这门子娃娃亲。” 万德功“这么说你是继母娘?” 张长青两眼直视着他“谁说?俺是亲娘,怎么会是继母娘呢?俺老爹是个老实 人,没那本事,从没娶过二房!” 大家一听,又都笑了。 王中国大惑不解“那你怎么会去参加你娘的婚礼?” 张长青白了他一眼“你这伙计,还挺认真!谁知怎么回事,反正俺娘结婚那天 我是骑着狗去的,不然我的小名怎么会叫”狗子“。”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其实大伙都知道他是在故意逗乐耍滑头。 郭凤杰抑住笑,瞅着他说“老张,这么说你这娃娃亲是在老爹老娘成亲那天同 时订的?” 张长青点点头“那还用说!为了传宗接代嘛,一块办着不是还省事!”众人听 他说得漫无边际,且又滑稽有趣,都望着他一个劲的直笑。 肖国平“你怎么跟董中华重名?他小名也叫”狗子“。” 张长青却不笑,摇头说“哪来重名,他小狗,我老狗,只同类不同名。” 郭凤杰哈哈大笑“你是个宝贝!张大爷,我来问你,假如现在咱连里有个女的 爱上了你,给你写情书,向你求爱,那你会怎样?难道还想回农村老家去寻你那个 老巴子媳妇不成?” 众人听着,齐都笑吟吟的瞅着张长青,看他还能说什么。 张长青不觉微微一怔,只“嗯”了一声,默然片刻,才说“有这等好事?就凭 我这张狗脸,老娘不亲,舅舅讨厌,姨见了不喜欢!再说了,俺可不能丢掉那自小 订下的媳子,别忘了人家可清等了俺三十年咧!出了她,管她是谁也不动心,俺是 就爱那庄户媳妇,决不负心学那陈世美和王魁!” 万德功听他这样一说,忙说“哦!对。这才是真爱!张大爷说的是,家有贤妻, 谁也不理。看来俺这位张大娘肯定长得很好!等结了婚带回来我们看看。” 张长青一笑,点点头“那还用说!” 肖国平“可是。家有黄花鱼,谁还理咸菜!” 张长青一愣,紧紧瞅着他,说“怎么会是黄花鱼?俺那是黄花闺女!告诉你说, 俺那媳妇可没结过婚。”众人听了,齐都大笑起来。郭凤杰接着说“你出门在外, 长年不回家,万一她另嫁别人咋办。” 张长青一怔“伙计,你怎么说这个?我最怕听到这话!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就 完咧!”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里正说笑着,忽听有人叫门,李秉川过去开门一看,见是兰美玲和叶明新一 起来拜年。二人见屋里坐满了人,便站在门口连声向众人问好。张长青坐在铺沿上 抽着烟,转过脸去瞅着她俩,似打趣又好似责问道“这俩小妮子,多咋才来拜年? 早干什么去来?” 兰美玲听了笑道“哎哟!这会来还晚,来早了还怕你们睡懒觉不起床。不是说 正月拜年十五不晚嘛,这才初一呢!” 张长青也不笑,只一挥手,对兰美玲说“那好,你俩先回去,待等十五再来。” 众人一听,又都笑了。 闲时光阴易过,转眼出了正月,不知不觉到了三月份的下旬,这日春分。明媚 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春雪已经融尽,大地恢复了生机。青阳滩一马平川,一眼 望不到边。顾望四野,仍显荒芜。这时节正忙于春耕春播前的准备工作,连里承诺 四月份春播结束后,允许一批人探亲。这样,申明远和王冠芳计划回兰州商量订婚 的事就能如愿以偿。 过了没几天,连里忽然接到场部通知,抽调一个男子班,随场部其他连队抽调 的人员一起到大荒山林场去伐木放木。二连从春耕生产考虑,不肯调一个正班,而 从三个男子班中分别抽人前往。 大荒山位于祁连山脉北麓,原名胭脂山,海拔2700多米,山丹城东南,经位奇 过李桥,沿李桥水库大坝再走十五华里便是大荒沟林场。属张掖地区管辖的地方国 营林场,有林业员工百余人,多是当地人。 十二团总共四十多人,由场部生产股干事马有田带队。复转兵,山东人。喜欢 文体活动,爱打篮球,好说唱,爱开玩笑。拿手的是说《山东快书》“武松赶会”、 “鲁达除霸”、“山东大实话”以及各种小段。说起来那是惟妙惟肖,娓娓动听, 大有高元钧弟子之风。因此,知青们都喜欢接近他,跟他在一起,不会感到寂寞。 他们来此的任务是,趁初春山上积雪未化,将砍伐的原木放到山下集中储运。 这是个人烟稀少十分荒僻的林场,除了山还是山,岭上重岭,峰外有峰,举目 四望,但见千山万壑,苍茫一片。山里气象变幻不定,时而云绕雾遮,时而大雪飞 扬;有时山风穿谷卷起漫天飞雪,有时突然会被那眩目的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林场 只有一排木屋八九间,建在向阳的土坡上,是就地取材用那碗口粗的原木搭建而成。 四周多是陡峭的山崖,山上山下满是苍翠茂密的树林,粗细不等,参差不齐。山背 阴的沟壑间总被那白色的云雾所萦绕,越显出这峡谷幽深的奇幻和宁静。山里山外 空气清新,冷风净醇,自然美境。 这些人初到这里,又遇上下雪。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纷纷扬扬直下了一下 午,那已消融了的向阳山坡,这回又被大雪覆盖上,满山皓白,雪光闪闪,完全变 成了雪山,树也变成了雪树,真好似千数万树梨花开了,煞实好看。 据林场的人讲,这大荒山虽非祁连雪线以内山体,然而,冰雪覆盖期多在半年 以上,这期间至少要降大小几十场雪。因此,林场在这个时期伐木,放木。傅场长 亲自带人帮他们收拾住处,分别安置在四大间木屋内。二连来的人住在一间靠近场 长住的木屋旁,马有田也住这里。四班姜秋来和窦向东,一班申明远、杜效成等, 其余是七班的司兰新他们几个。因降雪太大暂不干活,姜秋来和杜效成听说这里到 处能猎到野物,喜不自禁,因见这场长好说话,容易接近,便把他给缠上了,死皮 赖脸硬要请场长带他们去打猎。场长被纠缠不过,只好点头应诺,许下翌日出外狩 猎,若有幸猎到野味,也算为这些城市老乡接风。这领队马有田也是个好事者,来 时虽然反复强调过纪律,然而,在这寒天雪地的山区狩猎也算不上违纪,只要保证 人不走失和人身安全就行。窦向东听说傅场长是河北静海县人,跟自己是同乡,便 与他攀谈上了。场长觉得能在这祁连山遇上自己老乡,真是高兴。又因他多年没有 探亲,见到这些知青感到分外亲切,言谈话语十分投机。 大青阳于四月初全面开始春播。全部人员齐上阵,从种子拌药到田间运作,多 台播种机作业,昼夜不停,轮班上机。跟随播种机下种可不是人干的活!东方红练 轨后面卷扬起的尘土使人无法睁眼,播种机的铁轮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滚动能把人 颠散了骨架,拌了农药的麦种散发着呛鼻辣眼的浓烈气味,嗓眼里一咳就是个泥蛋! 一次下来跟个土猴似的,并且头晕目眩,阵阵恶心,像晕车晕船。稍有不慎会被颠 下机来,摔个半死。体弱病号都到地里去站标杆,东方红拖拉机日夜在田野上轰鸣 奔跑……伙房炊事班送饭送水到田间地头。连队上下都听“老头”副连长陈正道的, 他是春播总指挥。这样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奋战,才完成了这艰巨的春播任务。据说 这次创田的麦种就播下了上百余吨,可见耕作面积之广大,劳力之繁重。至于收成 全看老天的了。倘若遇上天不作美,那将颗粒无收,种子算白白打上,今年雪大, 一暖一化,春播时田地里湿润,土质松软,想必会得到个好收成。 春播后连队工作趋于正常,只是水浇地农田管理和农建工作。连里讲信誉,不 失承诺,批了那些一直还没享受探亲假的兰州知青回家探亲。当然王冠芳在列,她 就盼望这天回家订婚。不料,最近她意外增加了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想不到自己 突然怀上身孕。申明远还不知道,仍在大荒山林场。可眼下没法前去通知,怎么办? 批了假又不能走,心里十分焦急。她怀着忧虑不安的心情去营部打探消息,急得什 么似的。一天头午,营里从场部要来一部解放车,要上大荒山林场去送粮,车就停 在营部面粉厂跟前装粮。这太好了!王冠芳心中一动,连忙买了两盒好烟,找见司 机,先将烟递上,只说因探亲走不了,有急事去大荒山林场找爱人商量,想搭车上 去。这司机挺厚道,开始还不好意思接这烟,王冠芳却硬塞进他的口袋里。司机说 “这好办,马上就走。”这样,王冠芳于当天随车到了大荒山林场。 车到林场。申明远见王冠芳来此,不禁大吃一惊,赶忙走上前去,带着惊讶和 不解,满腹疑团地悄声问“你怎么来了?”王冠芳久久不答,只默默地望着他,半 晌才说“探亲假批了,我一个人走不了。”申明远诧异地盯着她,说“当初不是说 好了么,走就是了,到这里来干嘛?”王冠芳默然无语,只站在一旁呆望着近山, 心里充满了忧虑。 申明远已觉察出王冠芳神情有异,连忙拉她到一边,细问原故,王冠芳这才道 出自己已怀上孩子的事。申明远在听到这情况后,不禁也暗暗惊心,并感到有些不 可思议!哪有这么简单?因望着她漫然一笑“真事?” 王冠芳只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申明远紧紧盯着她,忽然高兴地“果真如此,那太好了!没关系,别担心,本 来我们打谱今年结婚。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领队请假,马上送你回兰州。”说着转 身就走。王冠芳连忙又叫住他,二人又商量了一番,这才去找领队马有田。 马有田一听说他要请假,随爱人去兰州订婚,开始有些犯难,犹豫不决,可是 又一想,这儿是自己一人说了算,何况又是婚姻大事,再说只请三天假,因又见申 明远平日沉稳持重,老虑不会因此而给自己惹出麻烦。罢了!准他假!成人之美。 想到这些,便当即应允了申明远,自免不了叮咛他几句。 马有田在他临行时,又说“出门在外都是弟兄。放心去,有事我老马驮着!” 马领队这几句话,使申明远颇为感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紧紧握住他的 手,点着头“谢谢,太谢谢了!” 送粮的解放车卸完粮就要返回场部,这样正好捎他们去山丹火车站,当下,马 有田亲自送他们上了车,坐进驾驶室里,挥手告别而去。 申明远想都没想,于当天傍晚偕同恋人,乘上东去的快车去了兰州。 这日是星期天,次日便是“五一”劳动节了,全营休息两天。这里交通不便, 外出只能乘火车,因此,一般无紧要事是没有外出的。 郭凤杰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心中像是有事排遣不开,哀愁烦恼,一付颓唐失 意的样子,每天除了上班下地去放水,回来便独自躺在床上发呆,沉闷不语。只有 个别人知道其中缘故,背后议论说,这小子是害了单相思,跟自己过不去。 这日他精神见好,情绪不错,兴许是天气关系,他走出屋外,独自一人信步走 出去,但见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羊儿马儿在山坡上吃草。这豁然开朗的视野,那一 望无际的山峦,山根下的畜牧连都看得非常清楚。天空中一排排大雁啼鸣飞翔而过, 田野上麦苗一片嫩绿。打眼一望,远山近翠,渲染得天空碧澄碧兰,大地一片春色。 一群群麻雀在在宿舍周围飞来飞去,追逐嘻戏,鸣叫争喧。这大青阳竟也能看到这 般美好的风景。郭凤杰不觉心有所触,突然神经般的恶声大笑,接着回转身来,径 直去了东面马厩。 这里马厩较大,牲口也多,此时群马都已放了出去,里外静悄悄。喂马的王得 真,是个老职工,当地人,会说蒙语,一口甘腔。他脾气很怪,不善人交。但却为 人正直,听令行事。 郭凤杰来此要跟他借马骑,去趟畜牧连打井队找“姑爷”李德起有事。因打井 队打完十号井已搬到畜牧连去了。他走进那半地窝子马车屋里,只见王得真蹲在地 上正低着头忙活什么。他一抬头,见是郭凤杰,愣了片刻,才问“干啥?”他那充 满敌意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他。这时,郭凤杰才注意道他的额角上还有块疤痕,想 必是被马踢伤过的。 郭凤杰因问“老王,白马呢?借我骑上走趟畜牧连。” 这王得真听人说过,这人会拳脚,善打架,厉害着呢!连机耕排的牛大山都惧 他,惹不得!因此,不敢怠慢,嗫嚅着说道“白马走掉了,苏学忠骑下走芨岭去了。” 郭凤杰听后,沉吟片刻,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的也行,走骡呢?” 王得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瞅着他,半晌,才说“没有嘛!” 郭凤杰没再言语,转身走了。待他蹓跶着回来,走到四班门外,就听屋里人在 说笑!推门进去一看,又是吕华升在侃山。李秉川也在场,他拿着本书歪在自己床 铺上看着,见他进来,便朝他点了下头。 吕华升正跟伙计们聊得起兴,他在向席忠勋几个没有对象的介绍恋爱经验。郭 凤杰见这般光景,便也找地方坐了下来。吕华升很健谈,滔滔不绝。也是练出来的, 因为在这集体生活的农垦连队里,别无乐趣,唯一打发时光的办法便是聊天,也是 投其所好,只要一有工夫,便会三五成群凑在一处,神侃胡聊,话题随意还随时, 并且有聊的就有听的。 吕华升曾因“光代会”一句玩笑话,差点惹出麻烦来,险些挨整受批。这回好 了,春节前后他有幸触上了对象,找了个天津女知青,得意的很!用他自己的话说 “今非昔比了”!这下可有的说了。就听这吕华升又继续说道“依我之见,男女之 间谈恋爱触对象,不存在谁求谁,谁追随,只要对了眼光,对上脾气,这就行了! 不一定非得男主动,女被动。假如女方没那意思,男的拼命去追,死皮赖脸去缠, 恐怕也无济于事。那样非但得不到女方的同情和爱情,往往会适得其反,只能遭到 唾弃和讨厌。我是领教过了!恋爱问题不是教的也不是学的,各有各的恋法,各有 各的爱法。所以说老席,你让我介绍经验?可教的不一定好使!一句话,得凭个人 本事!再是缘分。你老席想找个知青老婆,首先得学会普通话,不然,你这一口的 甘腔去见你的岳父岳母大人,”贫下中农“,你偏说成个”盆哈嗡弄“!你说咋办? 还不让人给轰出来!你小伙长得也行,跟知青差不太多,先把甘语改了,穿戴也要 改。我敢说不用一年半载,找个女知青是没问题!到时也去北京、天津、济南和青 岛风光风光。 席忠勋笑得眯缝着眼,也知道是在逗乐,便说“的确我得好好跟你们学,首先 拜你为师,教我怎样才能接触上女知青。至于普通话,俅得勒!我保证学会。 吕华升笑道“看罢,让大伙听听,你这口头语”俅得勒“必须先改掉!再要记 住:对女同志要尊重,真诚,还要有礼貌。自己要树立起一个男子汉形象,光明磊 落,行得正做得正,目不斜视,见到女同志不能总盯着人家,或用一双色眼去看, 去注视!更不能嬉皮笑脸,流里流气耍流氓!如果看上了谁,要逐步接近,切不可 操之过急,该主动时才主动。还得设法让她注意上你,要有吸引力。总之,这是门 学问,得细细学习研究才行,研究通了,爱神自然会降临到你面前。” 吕华升这一番话,说的大伙齐都放声大笑起来。高健魁乐得手舞足蹈,拍着手 鼓掌叫好。柳慕铭听了,从里屋出来,站在二门口,手指着吕华升笑着说“妈的, 你这狗屁流氓老师!说的这是么?把个老席给胡弄傻啦!” 刘继年“老吕说的对着哩!老席你算找对了,这吕氏肚里点子多得很!用心学 着点,没错!” 柳慕铭忙又接过说“嘛没错!快别逗了,还爱神呢,谁见过?爱神在那儿?” 刘继年忙笑道“怎么没有?找见老婆就找见爱神了,女人就是爱神!爱人就是 爱神,世界上没有女人还爱个狗屁哩!” 高健魁听了,喜不自禁,连忙朝着刘继年伸出大拇指来“高哦,实在是高!这 话对着呢!” 众人听着只是笑,瞅着他们瞎胡闹。 柳慕铭手捂着嘴笑了一会,随即又冲席忠勋说“老席,别听他们瞎掰!搞恋爱 这事全凭个人本事!有对象的都会说嘴,没对象的都夹着嘴,这是嘛事!” 这边挨着郭凤杰身旁坐着的陈明春也说“可不嘛!饱汉不知饿汉饥,有婆姨的 那知光棍在思妻!是不是郭大哥?” 郭凤杰一怔,回过脸来瞅瞅他,说“你小子知道的事不少!”接着又笑了,转 过脸来说道“你们说来说去,全是闲扯淡!吕氏这才找上老婆也会哨了,为了找老 婆,连探亲假都不要了。” 吕华升却爽朗地一笑“哪里话!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探亲假不忙,待结婚报 告批下来再说。” 柳慕铭一听,瞪着眼睛望着吕华升“好嘛!结婚报告都交上去了?够快的,急 啦?” 吕华升“今年都二十七了,能不急么?” 郭凤杰听了,不觉心里一动,若有所思。想想自己也二十六了,不知为什么, 这样一句在平时听来很平常的话,却是那样的受震撼! 去大荒山林场的人已于“五一”节前回到各自连队。申明远去兰州连里却无人 知晓,这是领队马有田关照过的,二连回来的人都守口如瓶,没人多事。申明远此 番兰州之行没有白去,他与王冠芳在兰州订了婚。王冠芳一家人见申明远一表人材, 合家无不欢喜,尤其父母甚悦,当即应允这门婚事。热情接待不说,其他诸事周到。 三天假期转眼在即,申明远守信用,要按期返回。临行前王家又是拍照留念, 又是购买兰州土特产,摆酒款待为其送行。二人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又海誓山盟 一番。这样,申明远先行返回,王冠芳则要待探亲假期满后方能回连,那时再计议 去青岛旅行结婚事宜。总之,一切都很顺利。 另有件事即在王冠芳探亲的同时也有不少知青在兰州,其中田虹与王冠芳是同 学,关系密切,无话不说。她对李秉川颇有好感,因为她不相信李秉川是已经有了 爱人的人了,兴许是误传,因此,趁在兰州之际,委托王冠芳夫妇做介绍人,帮助 做成这事。王冠芳与申明远无可推托,当即应承下来。事后申明远单独与王冠芳计 议“即使李秉川真的有了恋人,我想将他的好友郭凤杰或肖国平介绍给田虹。依我 之见他二人不比李秉川差,待回连后再理论罢,横竖咱帮她介绍个就是。”王冠芳 因说“那不是爱屋及乌了,只怕田虹非李秉川莫属!我总觉这事不太好办。她的父 母也是难缠!” 郭凤杰最近心情已平静了许多,前些日子为那伙房里的钟丽红费了不少脑筋, 然而,这烟袋锅一头热的单相思,实在是折磨人!一时竟不能自拔,回头细想真无 趣。迷恋和消沉只是跟自己过不去,他不想再沉迷下去,得振作起来,爱情总有到 来时,只是来早与来迟。年纪轻轻,犯啥糊涂!郭凤杰是明白人。且喜昨日打牌赢 了钱,一狠心,一跺脚,花三块三买了条精装海河烟,过“五一”节。他去隔壁屋 里给李秉川送去两盒,顺便借来窦向东的二胡和曲集,这也要装模作样的学拉二胡。 翻开曲谱,眼盯音符,便开始磕磕绊绊的拉起来。恰在这时,肖国平来了。他见郭 凤杰正埋头拉二胡,也不吭声,便悄然站在他身后看着。郭凤杰一转脸瞅见他,只 点头示意,咧着个嘴,吱吱嘎嘎的拉个不住。肖国平见他这样,不禁笑说“什么时 候学上这玩艺?”郭凤杰一边拉,一边说“去年”。肖国平听了,笑道“去年你还 不会执弓,还分不清里外弦呢!”郭凤杰不答话,依然不停地拉,而且越拉越难听。 对面床上张长青和王培敦两位“知青大爷”坐在铺沿上下棋,里屋铺上还躺着个老 年大爷,在那里眯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睡觉。张长青可受不住了,手里掐着几 个棋子,转过脸瞅着郭凤杰“老郭,你这是拉什么嘛!不能歇会?” 郭凤杰不以为然“不累。我拉‘江河水’你们听!” 张长青一愣“听听,还‘江河水!’跟杀猪似的?你让俺下完这盘棋!拉得人 怪难受的。” 郭凤杰这才放下二胡,站起身来,风趣地说“你听着难受,这证明我拉出味来 了!‘江河水’本身就是个悲调曲子。” 张长青一听“俺那娘来!他还拉出味来了,我是说太难听了,俺这棋都没法下 了!跟那抢锅铲子抢锅似的。” 肖国平忙插话说“他这不是‘江河水’是‘涮锅水’加铲子!” 张长青又来话了“可是。世上有四难听:猫咬猫、野狼嚎、抢锅铲子搓锯条! 这回倒好,又加了郭凤杰拉二胡,成五难听咧!我说你别再拉了,让俺多活两天罢! 我这都出汗了。” 郭凤杰点点头“说得好!那等你感冒,我给你拉,让你发汗!” 张长青一撇嘴“好我这娘!那可千万别感冒,谁能受得了。” 郭凤杰故意捣乱,搅和他们下棋,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就你张大爷事多,人家 老王怎么不吭声,你看里屋的老单还在睡觉呢!” 王培敦只笑了笑,不吭声。 张长青“人家老王是不好说你什么,你还上脸了!”说着,又伸着头朝屋里看 了看,又说“是,老单还睡觉。”不料,那一直躺在铺上闭目养神的老单,忽然翻 身坐了起来,惺松着两眼,问“什么事?我没睡,没睡。”大伙瞧着,齐都笑了。 只听司兰新说“没叫你那,人家是说拉二胡怕影响你睡觉。” 老单笑了“没关系,拉罢,他拉的好听,我适用,适用。”说着,便又躺下郭 凤杰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说“大伙都听见了,我就这么个知音,老单爱听我拉二 胡!”说着,便冲着里屋高声笑道“老单,你等着,待会我再拉给你听,其他人不 会听。等你死了,我就来个‘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不想,这话说完,老单没反应。 走过去一看,像是睡着了,但只闭着眼,呻吟着,像是走阴一般,嘴里还念念有词, 喟叹一声“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郭凤杰见状,不觉一怔,忙又轻 声呼唤“老单,老单……”不想,再一看时,这老单竟打起鼾来。郭凤杰默然了, 摇摇头,走出里间,不禁自语般地说道“睡是没睡?这么快就死过去了!” 一向不爱言语的王培敦却回过脸来,瞅着他说“那还不快摔琴谢知音?”一句 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 老单,姓单名魁,字东来,自号青阳隐士,(祖籍与生年不详),年约六十多 岁。个头不高,面色黑红,须发苍然,黑白相间,留着背头。别看他相貌平平,可 有些来历。据说是个老牌水利工程师,月薪二百多,是国家水利部挂名在册的技术 权威。他曾说过,他认识傅作义将军。然而,就这样一位老学究,解放前就从事水 利建设,新中国成立后依然搞水利。不想,现在却在大青阳赶着个毛驴车给连里家 属拉生活用水!搞水利的拉水,工作倒对口。因何调到这里来,他说是工作的需要。 至于他的身世,他是从来不说,一概不提,每日拉水不止。他的生活日程是:吃饭、 拉水、睡觉,再吃饭、再拉水、再睡觉。什么事也不打听,什么人也不来往,像是 看破红尘的人,且心如城府。他被编在三排七班,归司兰新班长管。其实他拉他的 水,司兰新才不管呢。他有幸与这些知青们在一起,倒也不至于寂寞孤独,只是暮 年之人颇为老倦!常言道“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他经常念叨些名人诗词来感叹人生,以抒胸中之沉闷,如毛主席七律诗《到韶 山》好像也只能背过前两句。看来他对于逝去的岁月和时光颇有感慨,留恋过去, 嗟叹命运。有时还吟诵东坡词《稍徧》自改两字,念道:为谁折腰,因水弃家,口 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 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屝,策仗看 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卷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廉忘世…… 班里人问他“老单,你念这词什么意思?”他一笑了之。的确,他这年纪怕是 在兵团农建连里当属最老的了,长期呆在这环境恶劣,条件极差的青阳滩上,想想 他该怎样个活法!年轻的知青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他了。不过,这老头心宽,想得 开。好在工资高,经常买些营养食品个人享用,好烟好酒也不缺。他常说“有钱便 使用,死后一场空!为仁不富,为富不仁矣。”他高兴了,也给班里的知青分好烟 抽,他抽烟很轻。郭风杰跟他混得熟,有时也能与他聊上几句,但说话行事过于小 心,一向是不忧不怒,隐锋藏芒,忍辱任贱,孤傲寡合,不愿与人交心。他曾悄悄 的对郭风杰说“现如今伙计,人心难测量啊,不得不防!”这也难怪,他这把年纪, 他的人生经历,也不难看出他的心态,像他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到了晚年竟落得如 此凄凉境地,孤独无依,也是可怜见的。然而,在这些年月里又有谁能理觧他的苦 衷和悲酸,或为他操心受累?想必还得依靠他自己,竭力照顾好自己,只要有勇气 活着,人生总是有希望的!不过,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来说,这得有多么大 的勇气和多么大毅力才能做得到啊!他苦他知,没人能助! 最近因李秉川常来李大夫家。挺巧!李大夫的名字与李秉川只差一个字,李玉 川,如同哥俩。年龄四十多岁,毕业于上海医大,原是脑外科医师,来河西改行, 干放射科。去年从师部中心医院下到这青阳口二连,当军垦战士,与李秉川同班。 他的爱人医术比他稍胜一筹,又大他两岁,是心血管病专家。两口子都是学医的, 在师中心医院又都是医学技术权威,“文革”中挨过不少批斗,下连队好,不再挨 批了。 二人各有所长,长相都很好,打眼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很有素养。尤其这刘 大夫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端庄大方,雍容贤淑,凝重矜持,肤色白皙。乍一 看,令人惊叹不已,在这西北地区竟能见到这等人物。李玉川是堂堂仪表,勃勃英 姿,可见当年是个英俊小伙!个头约一米八,面色微红,颚下略现络腮青须。瞧这 两口子!当年怎么婚配的!着实令人钦敬。他们可谓医学尖子,这年月嫉贤妒能, 找岔寻了个不是,被排挤出来,下放到农垦连队。然而,两位知识分子不堪受辱, 把人世看得从容平淡,也不怨天尤人,只图个人生平安。大青阳是块净地,来这里 工作和生活知足了,并且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尤其能与这些知青呆在一起,感 觉活得很充实。两口子不同于老单魁,能与知青们沟通,和睦相处,关系融洽,满 有情趣。 李秉川兴许与他两口子有缘,性格脾气相投,,因此,相处极好,亲同手足, 彼此之间又十分尊重。李大夫听说他在两年多以前曾被马车撞伤过,尚未完全恢复, 而倍加关切,并仔细询问了他的伤情,便主动提出要为他做理疗,尽心竭力帮助他 及早康复。于是便开始着手准备下铝锅和石蜡等物,闲暇取空便为李秉川做理疗。 他们两口子的厚意深情使李秉川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