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家的交通十分不便。汽车在路上颠簸很久才停在一 个没有站台的冷清小站。还没下车,母亲忽然眼睛一亮,站起来指着外面说: “满仔,你爸爸接你来哩!” 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瞧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翘首以盼地朝车内 望来。他很快从下车的人群里挤上车,来到我和母亲面前。母亲未语先泣,父亲 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母亲这才对我说:“满仔,叫爸爸!” 我当时怎么想的已不记得了,不过“爸爸”二字始终叫不出口。父亲笑了, 然后蹲下来摸着我的脸说:“我儿子都快长成大人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父亲的普通话很流利,不像汽车上的陌生人“依哩哇啦”地说什么,我一点听不 懂。 用现在的话说父亲是标准的美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堂堂,只是 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略显沧桑。 父亲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将我抱了起来。母亲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一同下 了车。这时一个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与母亲相拥而泣。父亲说她是我 姐姐。姐姐过来叫我,我低着头没吭声。那是一条泥土公路。偶尔一辆汽车过 后尘土漫天飞扬。母亲和姐姐在后面有说有笑。父亲背着我依然箭步如飞,他兴 致很高,每过一个村庄或是一个路口都要介绍一番。我们走了很久,父亲的呼 吸越来越急促,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对母亲说:“妈妈,他累了。”母亲 过来用手帕给父亲擦汗,要父亲歇息一会再走。父亲说一点没觉得累。我们走 到一条河边,父亲喘着粗气说:“快到家喽!”然后沿着河边田埂小路继续向前 走去。我看到前面不远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原来那就是我的老家。从车站到家里 有五公里路程,父亲一直没有歇息。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我们家是那种老式 的木制结构的房子。父亲背我进屋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有人赶紧将我接过去 放到一张竹制的床上。屋子里一阵忙活后,父亲要姐姐给众人沏茶,母亲则取出 香烟和糖果发给众人。众人看我的眼神好似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我听不 懂他们“依哩哇啦”说什么。母亲一一给我介绍,要我挨着个地叫他们。什么大 娘呀,叔叔婶婶呀,大哥大嫂呀,堂兄堂嫂呀,堂姐堂妹呀,还有侄子侄女呀, 总之差不多一个排了。我“嗯嗯”地在母亲怀里撒娇,一个没叫出来,众人不免 有些扫兴。众人渐渐散去之后,只有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还在同父母交谈着。 我很纳闷:大哥大嫂和父母年龄差不多,在城里应该叫叔叔婶婶的,家里咋就不 一样呢!母亲与父亲小声嘀咕了几句,对我说:“满仔,去看看你大妈。” 那个管我叫“满叔”的小伙子将我抱起来走了出去。我们拐了几个弯,来到 一户陌生人家。母亲走到一个老太太跟前叫了声“大姐”。老太太与母亲说了 几句,看情形好像相互问候。母亲从小伙子怀里将我抱过去,郑重其事地要我管 老太太叫“大妈”,我扭捏着不肯叫。母亲气得打了我一下,然后大眼瞪着我。 老太太急忙从母亲手里将我抱过去,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泪水在眼里打转。 母亲与大妈一家人很亲热地聊了很久,直到姐姐跑来告诉母亲,姑姑来了。 母亲才与大妈道别抱着我急匆匆回到家里。我见到姑姑时的感觉和所有人都不 一样。姑姑将我抱在怀里不禁失声痛哭,母亲与父亲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姑姑 边哭边说,浑身抽搐不止。虽然我不懂她说的话,却看得出来她很伤心。姑姑 哭了很久才渐渐止住。这次不等母亲介绍和催促,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姑姑”。 姑姑答应一声,将我搂得更紧了。 父母一愣,以为听错了,似乎不相信我会主动叫人。我说不清怎么回事,第 一次见到姑姑感觉特别亲切,仿佛认识了很久。姑姑叫旁边两个小姑娘过来, 要她们喊我。她们一个是表姐,一个是表妹。表姐叫小红,我从农村回到城里以 后她经常给我写信,学习上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和鼓励。母亲与姑姑对话时显得 很内疚,说了很多次“对不住哩”。原来这里还有一段隐情:姑姑没有儿子,想 要我做儿子,母亲不同意。父母离婚的时候我才两岁,姑姑考虑到母亲一个人去 东北带着孩子不容易,曾再三请求母亲带哥哥去东北,将我留给她做儿子。母亲 却执意带着两岁的我去了东北。母亲临走时私下里对姑姑说只要父亲同意,哥哥 可以过继给她做儿子。姑姑只想要我,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也许正因为此,姑 姑与我有一种很深的母子情结。即使在我出车祸以后,在八九个侄子中姑姑一直 对我疼爱有加。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回家,姑姑一见我总是相拥而泣。如今一晃又 是十年没有见到姑姑了。我每次看到“姑姑”二字便无限感慨,思念之情油然而 生。 我上学时学校早已开学。父母忙着找门路托人给我报名上学。姑姑要带我去 她家小住几日,父母说我已经耽误半个多月了,再耽误就追不上课了。姑姑说: “我满仔聪明,落下的课要小红补上。”父母拗不过姑姑只能无奈地摇头。姑姑 当即找了一只小船,带着我从水路去了她家。 我在姑姑家的几天像大户人家的少爷,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姐妹 们像丫环似的被我唤来唤去。 当时,农村的生活比较清苦。由于姑父是县供销社的采购员,有一份很好的 工作,所以家里的生活条件相对算是比较好的。他们家里养了几只鸡,姑姑要给 我炖鸡汤喝,问我喜欢哪一只。我指着那只大红公鸡说它好看,一定好吃。表姐 小红说那是种鸡吃不得,没有它母鸡就不能生小鸡了。姑姑说村里到处都是公鸡。 饭桌上一切以我为主。我爱吃的东西姐妹们谁也不敢碰。姑姑家的凳子很高, 我吃饭时只能弯着腰,低着头。姑姑见我吃饭的样子挺别扭,干脆坐到我身边亲 手喂我。姐妹们见了,窃窃私语地嘀咕着,笑话我。小红姐读三年级,学习成 绩名列前茅,深得父母喜爱。也许我的到来使她觉得受到了父母的冷落,情绪有 点沮丧。姑姑要她教我学拼音、数数字,她小嘴噘得老高,极不情愿。她说我霸 道,教我时敷衍了事,并且经常以写作业为由将此事交给刚上学的表妹。我偏偏 为难表姐,她不教,我不学。表姐说我是大坏蛋,我冲她做鬼脸气她。好多年后 我们回忆当初的情景,还津津乐道。姑父在赶集那天特意从县里回来看我。姑 姑要他背着我到集市上去玩,累得他满头大汗。赶集回来后姑父要表姐给他洗衬 衣,表姐生气地冲我直嘟囔。 周六在镇上读中学的两个表姐回来了。她们见了我好像见到怪物一样。我们 不是一个年龄段,少了些孩子般的事情发生。她们经常问我城里的事情,我听不 懂她们的话只好不懂装懂搪塞过去。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们很向往城里的生活。 星期天,父母和哥哥到姑姑家里接我回去。姑姑想留我多住些日子,父亲说 学校领导要我星期一报到,她才勉强同意了。临走时姑姑抱着我说:“满仔,好 好学习,考一百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哥哥比我大十岁,正在读高中。他的学习成绩很差,总在倒数之列。可能正 是这个原因,母亲临时决定带哥哥去东北。 七年后我回到城里时哥哥早已结婚从母亲那里搬走,小侄子都五岁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