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家离学校有三里路。那是一条凹凸不平的田埂小道。南方雨水多,路上经 常泥泞不堪。在这条曲折泥泞的羊肠小路上,父亲整整花去四年时间用来送我上 学。如果将父亲每天往返的路程累积起来相当于一次万里长征。 很多老乡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认为我上学与否并不重要。有人建议父亲 让我学一门谋生的手艺。父亲说孩子小还是先念书吧,谋生的事长大以后根据情 况再定。 我上学迟到二十多天,同学们已开始学习汉字了,而我知道的一点拼音还是 小红表姐教我的。单元测试时我只得了三十多分。我等着回家挨训,没想到父亲 看到成绩单后笑着说“孺子可教也”。我不懂什么意思,于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床 上生闷气。 姐姐学习成绩一般,常受父亲责罚。她听说我考了三十多分,免不了幸灾乐 祸,以为有了我做挡箭牌不会挨训了。 吃饭时父亲专门为我蒸了一碗鸡蛋羹,说是对我考试的奖励。姐姐一听撂下 筷子坐到旁边生气了,说父亲偏心城里人。父亲笑了,他问姐姐:“你弟弟上学 几天了?”姐姐噘着嘴没好气地说:“一个星期哩。”父亲笑着说:“你弟弟拼 音都没学,这次得二十分我就心满意足了。”姐姐“哼”地一声,气得不肯吃饭。 父亲笑着对姐姐说只要她下次考过八十分,就奖励她一支“英雄”牌钢笔。姐姐 噘着嘴,问父亲讲话算数么,父亲反问姐姐他什么时候讲话不算数了。姐姐这才 回到桌上吃饭。我不爱吃鸡蛋,做了个顺水人情都给了姐姐。她瞥了我一眼,没 好气地说:“哪个要你充好人哩。”这种当地的方言,我那时还不大听得懂。 我是学校里惟一一个肢残学生又是惟一一个城里人,因此成了一大焦点。学 生们每次看到我免不了好奇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听不懂当地话,误以为与 我打招呼,于是冲着人家点头微笑。他们说我傻里傻气的。不过状况很快得到转 变,第二次单元测试时我得了八十多分冲进了前十名。学习栏上的名字旁边虽然 没有插上小红旗,可是同学们对我的印象却明显改变。他们对我受伤的事情非常 好奇,对城里人的生活也很感兴趣,我有问必答。同学们见我态度友好,没有城 里人的架子,渐渐对我产生了好感,我们的关系一天天的融洽起来。 那时候我家刚分到三亩多稻田。家里家外父亲一人忙活。为了送我上学,每 天天刚亮父亲就早早起来生火做饭。因为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吃饭时我们很少叫 醒姐姐。父亲背我上学时总是随手带着 那把锄头,像单杠似地托着我的身体(起初我以为父亲带着锄头是为了背我 图个便利,后来才知道父亲送我到学校后便直接去地里干农活)。我们父子俩每 天清晨就这样踏着朝露走在那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上。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偶尔 我会伸手擦一擦父亲脸颊上的汗水,他总是回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那种笑,饱 含着欣慰与满足。也许对父母而言,儿女们即便不经意的一次善意举动在他们心 里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与快乐。我每天是第一个到教室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面对空荡荡的教室,我经常有一种很落寞的空虚。也许是起床早缺少睡眠,我在 教室里独自看书时往往趴在书本上睡着了。很多时候老师和同学来上课时我还在 打瞌睡。有时候同学小声叫醒我,说老师来了,我才勉强打起精神,为此老师没 少旁敲侧击地批评我。放学后老师私下里没少对我说,父亲天天背我上学不容易, 不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我嘴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很反感。心里想:你管呢, 我考试拿第一不就行了。老师将此事告诉父亲,他笑着说这孩子是有点出格, 不过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不影响学习由他去吧。我不上课的时候很少看书,成绩 却越来越好。老师很奇怪,有一次问父亲我在家里是不是很用功。父亲说我写完 了作业只知道玩耍,要我看书好像要我喝药一样。其实我上学时有一个优点: 全神贯注的听老师讲课。或许是应了一句老话“少年学的好比石上刻的”。书本 上的内容从老师嘴里讲出来,我早已记住了。稍有不懂的地方即举手提问,并且 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老师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只好敷衍了事。现在 想起来,当时小学老师文化水平大多不高,照本宣科还说得过去,超出课本以外 的范畴真是难为了他们。 期中考试时,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第一名。初次领奖的情景至今仍记忆 犹新:操场上几百名学生列队肃立。学校特意安排我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位置。教 导主任慷慨陈词一番之后特意提到我的名字,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向我看来。那种 感觉只有一个字:爽。校长亲手给我颁发奖状和奖品。奖品是四个练习本。从 此,在我短暂的学习生涯中,第一名从未旁落。放学后姐姐与几个要好的同学 来到我们班上。她得意地对人说:“他是我小弟!”此前鲜有人知我们是姐弟俩。 同来的还有侄女云清。她与姐姐一般大,是同班同学。她们说笑了一会儿,云清 对姐姐说:“今天我们背满叔回家吧,给爷爷一个惊喜!”众人欣然应允。于 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管我是否同意,生拉硬拽地背我回家。一路上她们轮 流换班,我好似秤砣一样在她们身上滚来滚去。我们有说有笑的回到家里。父 亲匆匆赶到家里看到我躺在竹床上看连环画,诧异地问我怎么回来的。姐姐邀功 心切,没容我开口便抢先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父亲看到那黄澄澄的奖状和盖着学校公章写着“奖品”字样的练习本,脸上 露出欣慰的微笑。他事后对姐姐说,她们还小以后放学时不要再背我了。不过 到了农忙时节或是父亲身体不适的时候,姐姐与云清便主动背我上学。那时候很 多同村比我大的孩子几乎都背过我,特别是段班平,按辈分他与我爷爷同辈,当 时在花桥中学读书。他们中学在山上,我们小学在山下。他每次看到姐姐与云清 背我上学,便主动将我接过去一直送到学校。我记得第二年春耕最忙的那几天, 父亲忙完家里农活去姑姑家帮忙。每天早晨段班平早早就等在村口迎接我们。那 份浓浓的乡谊至今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里难以释怀,好多年不见了却时常想起他。 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见面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我在遥远的他乡,祝愿好人一 生平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