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家的春节既热闹又喜庆。鞭炮声此起彼伏。拜年的人流一拨接一拨,人 人笑逐颜开,好像一年的喜悦都集中于此时。家乡有一句顺口溜:初一崽;初二 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初五初六会同堂;七八以后是远房;十五那天龙进房。意 思说大年初一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儿女们早晨起来首先要给父母拜年,陪父母过 新年的头一天,图个吉利。“初一守岁,十五观灯”大概由此而来。初二是姑爷 带着孩子上门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只要有人上门,准是姑爷拜年来了。 不过这一天只属于姑爷,女儿是万万不能回娘家的。按着习俗说法“嫁出去的女 儿,泼出去的水”。不出十五女儿回娘家会带走娘家一年的财运。所以过了正月 十五女儿才可以选个吉利日子回娘家。初三初四外甥郎是指那些结了婚的外甥这 一天要去给外婆拜年,因为初二都去岳父岳母家,外婆只能让位了。亲疏关系由 此可见一斑。初五初六两天是同姓同祖同宗室大团聚的日子,大多是叔伯兄弟会 聚一堂,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这一天拜年的习俗在直系亲属之间基本结束,剩 下的便是远房亲戚了。只要十五以前上门拜访即是相互尊重与亲情的体现。春 节前母亲寄回五十元钱。大年初一父亲给我与姐姐每人一个红包,里面是崭新的 两元人民币。姐姐高兴地说她要买发卡和雪花膏。她问我买什么,我撒谎说什么 都不买。正月初八是父亲生日,我想买一块手帕送给他。因为父亲送我上学的时 候脸上总是汗水涔涔。第二天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劈劈啪啪”鞭炮声。姐姐精 神为之一振,兴高采烈地出去了。父亲笑着说听鞭炮声应该是姑父拜年来了,我 将信将疑。过了一会,果然是姑父带着表姐妹们来拜年了。原来那时候从鞭炮 声里即可辨别出人们生活的差距。条件好的人拜年时一进村口便开始燃放鞭炮, 一路好不热闹。姑父即属于这一类人。每年来拜年时都带着一个专门装炮仗的竹 篮子。表姐妹们穿着新衣服,一个个花枝招展,喜气洋洋。我看到人群里没有 姑姑,不免有些失望地问姑姑为啥没来。父亲说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来,这 是习俗。我扫兴地说:“啥破习俗,咋连过年都管呢!”父亲解释说习俗是世 世代代传下来的,是一种传统。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桶啊,盆啊,没啥好玩意 儿。” 父亲与姑父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父亲对姑父说:“看到么,臭小子又来了, 哪个晓得他脑子里想么子。” 姑父笑着问我是不是想姑姑了,我点点头。姑父说这好办,回去的时候他背 我去他们家。我说不去。姑父问为什么,我说在他们家没人陪我玩,闷得慌。姑 父指着姐妹们说她们可以陪我玩,我撇着嘴不屑地说她们是女的,我才不和她们 玩呢。小红表姐瞪我一眼,说男的有么子了不起。他们班上的男生都是大笨蛋, 考试不及格。她问我及格了没有。我乜斜她一眼,问她是第几名。表姐没回答, 脸上却很得意。小军妹妹过来说,三姐是第四。我“呲”了一声冷笑,问她第四 比第一厉害么。 表姐说我吹牛,我“哼”地一声没理她。姐姐这时在表姐耳旁小声嘀咕几句。 表姐瞥我一眼,说我骄傲自满。然后同姐姐进里屋去看我的奖状。父亲与姑父 坐在炭火前烤火闲聊。姐妹们将我的奖状拿给姑父看。他一边看一边免不了夸奖 几句。小红表姐说下次她也考第一,看我还牛不牛哩。我回敬她一句,她要是第 一,我就是第一的第一。姐妹们哄堂大笑。二表姐笑着问我第一的第一是多少, 我摸了摸头,哑口无言。父亲将我的种种顽皮行为讲给姑父听。姑父不但没有 责怪之意反而连连称道叫好。他说孩子还小,只要学习用功就行了。“用功?” 父亲显得很无奈。他说我放学后从来没看过书,只知道玩,淘气得很。姑父笑着 安慰父亲,玩耍能得第一,让他玩耍好了。父亲长叹一声,说担心的不是眼前 而是以后。姑父望了我一眼,我正躺在床上看二表姐亲手编织的手套。姑父对父 亲说不必想那么长远,他说伢子聪明得很,说不准比你我有出息。父亲说我要是 有两只手,他都不担心我的将来:“一只手做得了么子事哦!”姑父开玩笑说,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等伢子长大后,保不准变成秀才不出门便做天下事了。 父亲不无忧虑地叹息道:“到时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喽。” 姑父问我将来做什么,我说当空军。众人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啥吗!” 我不高兴地嚷道。我小时候一直天真地梦想长大后做一名空军,驾驶飞机在蓝天 上自由翱翔。这种梦想延续了好多年,直到我懂事后才渐渐泯灭了。现在想起来 也许是失去双腿后,心里非常羡慕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所以才有了向往蓝天的 愿望。我记得当时姑父没有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好啊,伢子长大了当 空军,我们坐飞机莫要愁钱了。”说完,姑父站起来招呼众人去大娘(大伯的妻 子)家吃饭。奶奶去世了。大伯又去世得早。姑父每年来拜年第一顿饭总是安 排在大娘家,以示对大娘的尊重。我早认识大娘却很少接触,只知道大娘是小脚 老太太,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这种情况在农村司空见惯。 亲戚关系平时显得淡薄,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方可显示出关系的远近 亲疏。姑父要背我去大娘家。我坚持自己走。姑父拗不过我,只好与父亲跟在 后面。路上很泥泞,我走路时格外小心。姑父问父亲我怎么学会用凳子走路的, 父亲说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姑父觉得不可思议,一路不停地夸我。他问我 累不累,我说一点也不累。姑父建议父亲做一个重量轻点的凳子给我,父亲说早 做了但咯伢子用不习惯。我们家到大娘家只有一百多米远,由于路滑我走了二 十多分钟。大娘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好多人以前见 面时父亲介绍过,当时没什么感觉,这天才有一些亲近的念想,仿佛一下子没有 了距离。饭前先是喝甜酒,吃点零食,类似于城里人招待客人时先品茶一样。 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可是没有大人暗示,他们只能眼巴 巴地看着。我从小与母亲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农村的烦琐礼节,当很多孩子左顾右 盼的时候我已经下手了。小红表姐与我坐在一起,不停地拽我衣服示意我。我看 了周围一眼,众人正诧异地看着我呢。小红表姐见我难为情了,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胆子好大哦。” 大娘做的腊肠味道很特别,现在想起来还垂涎欲滴。后来我总结出一套经验 :吃酒席哪张桌子的女孩子多就往哪里去,最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因 为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大多很矜持,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吃东西。大人们喝 酒闲聊时提到大伯。姑父脸上充满敬意。我没有见过大伯,我回去前他已经去世 了。大伯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没读过书,没拜师学过一门手艺,完全凭揣摩与爱 好练就了一手木工绝活。姑姑结婚的时候家里很穷,所有的嫁妆都是大伯亲手做 出来的。大伯时不时地搞些小发明创造。他先在河边建造了一间面坊,利用流水 的动力推动碾子磨面粉。之后不久又在河边盖了间榨油的油坊。由于水路便利生 意还不错。因此在划分家庭成份的时候差一点把我们家划为富农。幸亏大伯将财 产上缴给了生产队才免去许多麻烦。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村那时仅有的一点副业是 我大伯做出的贡献。我回老家之前面坊已经拆掉了,不过油坊还在。只是有些 破陋不堪。父亲说包产到户后油坊没有再使用过。村上组织拆油坊那天我目睹了 整个拆卸过程。我看到大娘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那时还小,觉得大娘为一间 破房子流泪,很傻。现在我终于懂了,因为我长大了。也许受大伯好 名声的影响,或许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有一段时间我居然开始琢磨起小发 明。可惜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如今想起来当初真是幼稚。难怪父亲说我不知天高 地厚。从大娘家吃饭回来我看到小红表姐那块手帕很好看。她说是年前在洞口 百货商店买的。我借口看看乘机揣进自己兜里,对她说这个手帕我要了。小红表 姐说手帕不能随便送人,要我还给她。我将两元钱给了她,要她再买一块。她不 同意,要抢回自己那块。我们在推搡争执中我从凳子上摔倒了。姑父以为我们吵 架了,严厉训斥小红表姐一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将钞票狠狠扔到我身上掉头 便走,并且大声骂我赖皮。姑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笑着说和表姐闹着玩呢。 父亲生日那天我将手帕送给他,我说用这块手帕给他擦汗。父亲很高兴地夸我 两句。姐姐有点沮丧,埋怨我只晓得自己充好人,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块手帕是小 红表姐的。终于,父亲也知道了,他锁紧了眉头,对我说以后不许胡来。他说君 子应成人之美,不可夺人之爱。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