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天的故乡花是那样鲜,草是那样绿,山是那样翠,水是那样清。一眼望去, 像一首抒情的诗,像一幅美丽的画。也许心理作用使然,我到过很多地方,可魂 牵梦绕的是故乡,还是故乡。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好似血液里都流动着最眷念的“故乡”二字。 故乡的第一个春天我戴上了红领巾。我们班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只有四个人, 因为那个时候红领巾不像现在这样普及。我代表所有同学向着队旗庄严宣誓: “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想起宣誓那一幕,一种情不自禁 的激动依然在心里翻滚。 在这个美丽的春天,我在好多人的祝福声中度过了十岁的生日。恰巧生日前 两天期中考试我又得了第一,可谓双喜盈门。 姑妈听说我喜欢手帕,亲手绣制了一块送给我做生日礼物。姑妈说我出生时 正值桃花盛开,于是在手帕上绣了几株鲜艳的桃花。小红表姐见我又得了第一, 还加入了少先队,态度明显好转,将“城里人”的称呼改成了“弟弟”。她开玩 笑说:“你总得第一,别个莫得活哦!”我数着指头问姑妈,我才九岁为什么 要说我十岁呢。她说农村过生日以虚岁为准。我说农村的破规矩咋那么多呢,她 微微一笑。我生日那天大妈第一次来到家里,并且亲手给我做了一件漂亮的衣 服。大妈在家族中很受尊敬。她比我父亲大三岁,两人结婚那年大妈刚好二十岁, 我父亲当年十七岁。他们结婚四个月以后,父亲便应征入伍去了抗战前线。从此 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出生后,大妈既要孝敬公婆又要照顾孩子,一个人含辛茹 苦地坚持到抗战胜利。她以为父亲快回来了,可是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消息。很多 人猜测父亲阵亡了劝大妈改嫁,她却执意要等父亲回来。解放后父亲给爷爷奶奶 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几句安慰大妈的话,对他们的婚姻只字未提。大妈预感到 婚姻的危机,却抱着从一而终的观念等待父亲归来。五七年父亲给大妈写了一封 长信,随信寄来一张离婚协议书。大妈哭了好几天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可以说大妈用一生来等待幸福,却等来了一生的痛苦。她用一生来守望的, 仅仅是曾经有过的婚姻。其中的味道可想而知。我曾不止一次问过大妈恨父亲么, 她沉默不语。我也多次问父亲为什么与大妈离婚,他的回答是:“你还小,长大 了你会明白的。”不过我对此一直心存芥蒂,所以不叫“爸爸”,其中的因素, 此处亦有一些。等我真正理解了父亲,他已离开了人世。我为此懊悔不已。两 次意外事件的发生令我对大妈有了更深的认识,我真正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 情。正是这种情结使我对故乡一直心存感念。 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桑树,每到夏天上面挂满了紫褐色的桑葚。一天我从树下 经过想摘几粒尝尝,倚着树干从凳子上站起来伸手去摘桑葚。我刚触摸到桑葚身 体却失去平衡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嘴唇刚好撞到石头棱角上,顿时血流如注。我 大哭起来。大妈闻讯后立刻跑过来。她见我满脸是血急忙要人叫回正在放牛的 大侄子,俩人抱着我去了卫生所。村里到卫生所约有两公里路程,祖孙俩将我 送到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回家后大妈又让小侄送来十几个鸡蛋,说我流了很多血, 给我补身子。父亲见我下颌上贴着厚厚的纱布,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一只手还 去爬树,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反驳说我没爬树只是靠着了。父亲摇摇头,不再理 我。通过这件事我对大妈的好感与日俱增,闲来无事常去大妈家玩耍。他们一 家人对我非常好。大侄子、小侄子和侄女云清,每次见了我都很亲切地叫“满叔”。 另一次意外发生在夏天。老家的夏天酷热而干燥。这种桑拿似的气候北方人 一时间很难适应。每到这个季节我身上便生满痱子,看到其他孩子在河里游泳, 我羡慕得不得了。而我只能等到父亲晚上收工回来才有机会和他一起下水。那种 感觉真爽。那天姐姐与云清同往常一样去河里扯水草喂猪。我缠了好久她们才 同意带我一同前去。我们来到河边,孩子们见了我挥手致意招呼我下去。姐姐不 准我下水,要我在大树底下乘凉。我眼巴巴看着她们抬着大木盆子走下码头, “扑通”跳入水中,失落感不禁油然而生。 我在树下坐了一会就热得满头大汗,瞅着水里孩子们你来我往的追逐、嬉戏、 打水仗,心里渐渐烦躁起来。我好几次想挪着凳子走下码头,但一看到那条长长 的陡坡就失去了勇气。这时我非常渴望有人背我下水,可是孩子们玩得正欢,没 人懂得我的心思。我又急又气,咬牙切齿地向水里扔石头发泄不满。孩子们误以 为我在开玩笑,只是打打招呼了事。我无奈地望着河里,偶尔抬头看看树上叫个 不停的“知了”。 我实在没法了,只好涨红脸开口求人。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光着湿漉漉的身子 背着我慢慢走下码头。他身上很光滑,我们差点摔倒。 到了码头我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我在水里像失去控制的陀螺滚来 滚去,怎么也找不到平衡。孩子们见我在水里乱扑腾,手忙脚乱地将我拽到水浅 的地方。我呛了几口水,坐在浅水处一边喘息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水面。 姐姐推着大木盆子送水草到码头。她看到我在水里不禁吓了一跳,问我怎么 下来的,我撒谎说自己走下来的。姐姐看出我说谎,便冲着众人大声嚷:“谁背 元基下来的,出了事谁负责?”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背我下码头,直到我学会游泳情况才得以改变。姐姐去水 中央扯水草时一再告诫我,只能坐在码头没在水里的台阶上,这样不会出事。我 刚刚呛了几口水,自然不敢违拗。我坐在水里的台阶上,虽然不能与其他人一 样自由自在,却凉快了许多。那种清爽的感觉渐渐驱散了畏水的心理,此后几天 我常去河边转悠。孩子们见了我一如既往的热情打招呼,却没人敢上来背我下水。 我心有不甘,一直想挪着凳子走下码头。 暑假的一天,太阳像火球一般烤得地面直冒热气。我忍受不了这样酷热的天 气,如往常一样来到河边。码头前许多孩子在打水仗。他们见了我不免挑逗戏谑 一番。我脑子一热,挪着凳子走下码头。走出几步,我居高临下往水面看了一眼 不禁胆战心惊。于是急忙低下头将目光投向地面不敢再看。我深吸一口气,等心 跳趋于缓和又一点点向下挪去。当我走到路中央时明显感觉到凳子已经极度倾斜, 稍有不慎即将颠覆。我下意识紧紧握住凳子,将身体坐到凳子的最上方,凭经验 我知道这样不会摔倒。我不敢左右环顾,只是咬着嘴唇,紧盯着地面一寸一寸向 下挪动着。孩子们睁大了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姐姐与云清在水里看到我挪着凳 子走下码头,吓得冲我大喊大叫,并且急速游向码头。她们湿漉漉地来到我面前 要背我上去,我怒吼着要她们滚开。她们只好跟在左右两旁,一再叮嘱我小心。 我见身边有人“护佑”,心里更加有恃无恐地向下走去。距离码头的台阶不到两 米时我不再恐惧了。我看了周围一眼不禁狂喜:我已经走到安全的缓坡地带。于 是不无得意地对她们说:“你们下去吧,不用管我。”过台阶对我来说已是家 常便饭。村里很多人家的门槛比台阶高多了,区区的石阶我岂能放在眼里。我跳 下凳子跪在石阶上,然后纵身跳到下一级台阶。再将凳子迅速放到下一级台阶上, 抓住凳子再跳到下一级台阶。我的手始终不能离开凳子,因为跳跃时凳子是支撑 点。这样往返几个冲刺便到了码头。孩子们见我挪着凳子走下码头,纷纷游上 岸来湿漉漉地坐到我旁边与我闲聊起来。我稍歇片刻,回头望了一眼,不禁倒 吸一口凉气。很纳闷那么倾斜的坡路我是怎么走下来的?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顿 时荡漾开来。 夏日烈炎。我们回家时,在姐姐与云清的助威声中,我挪着凳子又走回岸上。 尽管有点紧张,但总算攻克了一道难题。姐姐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不信,要 我示范一次。他站在岸上看着我在姐姐陪同下慢慢挪着凳子走下码头,脸上露出 了欣然的微笑。尽管如此他还是板着脸下了一道死命令:姐姐不在我身边不允许 我下水。 随着往返码头次数的增多,我走坡路的速度越来越快,胆子也越来越大。偶 尔姐姐与云清扯完水草后,用大木盆子载着我到河中心去玩耍。 佛法里说人要历经许多劫数才能修成正果。也许正是应验了这句话,我在水 里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那天下水前似乎已有不祥征兆:眼皮跳得厉害。我毕竟只是孩子,不仅没 有任何忌讳反而觉得眼皮跳来跳去很好玩。 有人捉到一只小龟。我好说歹说要过来玩耍。正玩得高兴时小龟突然掉进水 里,我来不及细想一头扎进水里追了过去。事故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那一瞬间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记得很清楚,入水后马上意识到危险, 立即奋力回游。可是我像陀螺似地在水里滚来滚去愈陷愈深,很快迷失了方向。 我那时还不会上浮技巧,越挣扎眼前越阴暗。我清晰地看到水草在眼前摆动,擦 着身体一掠而过。我想喊人,刚张开口,水泡咕噜噜地冒出一大片。我一边拼命 挣扎一边受迫性喝水,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懵懵懂懂看到阳光在眼前晃动。我伸 手一遍又一遍向阳光奋力抓去,只见水泡一波一波泛起,流动,升腾,然后慢慢 消失。 我潜意识里似乎抓住阳光就可以上岸了。挣扎,还是挣扎,可无论如何挣扎, 阳光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遥不可及。我忽然看到眼前星光灿烂,煞是好看,随即 失去了知觉。 好似酣睡里被人叫醒一般,恍惚中听到有人大声叫我。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睛,还是那片阳光在眼前晃来晃去,照得我看不清东西。过了许久,我模模糊糊 地看到人影不停地抖动,随后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人说话。终于我看到姐姐与云清坐在旁边已哭成了泪人 儿。 我麻木地感觉到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喉咙,不禁“哇”地呕吐起来,然后听人 说道:“满仔,莫怕,莫怕,吐咯就好哩!” 这声音亲切、熟悉,像母亲。 我慢慢恢复了知觉,好像在母亲的怀里,温暖、幸福。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 眼,是大妈。我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大妈”,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大妈将脸 贴在我的胸前“嗯”了一声,老泪纵横。 我劝大妈别哭,问她怎么了。她用衣襟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 姐与云清见我安然无恙,不禁破涕为笑。她们挥手冲岸上大喊:“好哩!好哩! 冇事哩!” 岸上站了好多人,议论纷纷地向我们观望。我远远看到父亲,他一脸凝重地 站在码头上,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揉搓着。 船一靠码头,大哥大嫂和小侄一齐涌上来。由于人太多小船晃悠了几下。大 妈抱着我一直送到家里。很多看热闹的人跟随到家里问候,他们说我命大。众 人散去后大妈一边给我穿背心一边嘱咐我:“往后莫要下水哩,想洗澡要爸爸带 你去!”她临走前看了看父亲好似要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便匆匆离去。大 妈刚走父亲飞起一脚踢到姐姐身上,姐姐“扑通”坐到地上痛哭起来。父亲暴跳 如雷,厉声呵斥姐姐闭嘴,并且大声质问她是怎么看我的。父亲越说越气,顺手 抓过扫把朝姐姐身上打去。姐姐没有躲避,一副甘愿受罚的样子。我从没见过 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心惊胆颤。幸好大妈及时回身冲进来一把推开父亲将 姐姐带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瞪眼看着我,说我是祸害。然后甩掉扫 把气呼呼地进了里屋。我不禁长舒一口气。姐姐天黑了才回来。她端着一个陶 制大钵子放到我面前说,大妈刚做好的糯米糍粑要我趁热吃。她还告诉我大妈说 我肚里有沙子,多吃糍粑能带出沙子。这个土方法是否灵验我无法考证,不过大 妈做的糍粑很合我的口味。一大钵子糍粑相当于两个成年人的食量,我那时还小 不可能吃太多,现在想来大妈是将父亲那一份也做了。第二天大妈特意杀了一 只鸭子,做了一碗鸭血姜汤要云清送来。父亲告诉我动物血可以清理肠胃。大妈 对我的关爱由此可见一斑。我溺水之后父亲问我还下水么,我毫不犹豫地说 “下”。父亲一愣,问我不怕死么,我说怕有啥用。父亲笑着摇头,说我是孙猴 子变的,不知道“怕”字。我出事以后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不再急着学游泳而 是经常在水里琢磨掌握平衡的技巧,不懂的地方就向人请教。没过多久,我一口 气潜入水中可以横穿家乡的小河。多年后我去北京万泉河里游泳,人们一见我下 水纷纷游回岸上,站在那里翘首观望拍手叫好。陪我一同前去的朋友羡慕得不得 了。 很多人问过我游泳的窍门。其实很简单:一是学会在水里掌握平衡;二是克 服“畏水”的心理障碍;三是胆大心细勤练习。掌握了这几点,一切水到渠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