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月初十家里人回来了。姐姐一进家门就拉着姐夫跪到母亲面前,母亲转 过脸去不理睬。父亲与哥嫂一起劝母亲不要生气了,她气恼地大嚷:“你们一家 人现在好过哩!还回来做么子?” 哥哥冲我使眼色示意我为姐姐讲情,我佯作不知地听侄儿说老家的情况。小 侄十岁了,多少懂点事。他说家里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没回去,大奶奶与姑奶奶想 我都哭了。我听了以后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哥哥见我不理他以为我没看见,便上炕来小声催促我去劝劝母亲。我乜斜他 一眼,要他哪凉快哪去。他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下炕去了。我心想:母亲最 近一肚子委屈与怨气,姐姐、姐夫下跪的时间越久越是对她的一种安慰。只要母 亲心里好过些,姐姐与姐夫受点苦未尝不可。哥哥拉姐姐起来,姐姐推开了他。 哥哥又去拉姐夫,姐夫见姐姐没反应更是一动不动。哥哥觉得没面子,嘟囔说母 亲心狠。父亲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他气呼呼到一旁吸烟去了。嫂嫂在母亲身边 喋喋不休,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干脆抓过枕头躺在炕上,用枕巾盖住脸。父亲见状 笑了笑,忙着做饭去了。我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小声叫母亲,她好似没听见毫 无反应。我冲姐姐笑了笑,示意她相机行事。姐姐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我。 我故作小心翼翼的样子,将耳朵贴到母亲胸前听了一会儿,忽地大叫一声: “妈!你咋啦!”姐姐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得一下跳到炕上,趴在母亲身上大哭 大叫起来,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母亲被我们稀里糊涂地扶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 抓起枕头扔到我身上:“你个鬼仔,我还冇死哩,你带头哭么子。” 我嘿嘿一笑,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就一个宝贝女儿见好就收吧。” 母亲白我一眼,打了我一下。嘴里却说:“你咯个鬼仔,良心叫狗呷了,还 替他们讲话。”姐姐见母亲没事又跪在那里,然后慢慢抓住母亲的手向自己脸 上打去。母亲挣脱姐姐的手说:“起来吧,莫到咯里烦我哩!”姐姐扑到母亲 怀里呜呜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是她不好,惹母亲生气了。 姐夫是少有的老实人,只会不停地叫妈。我看到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遇 到母亲这样的丈母娘实在难为了他。 晚上姐夫睡到我屋里。我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得知农村的生活好多了非常 高兴。姐夫告诉我小红表姐参加婚礼时多次向姐姐打听我的情况,她听姐姐说我 经常看书,高兴得大声叫好。我们闲聊一会,姐夫说家里人把我当成了宝贝。我 一听这话感到姐夫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了。我虽然自负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姐夫大概从姐姐那里知道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免不了笼络一番以便关键时刻我 在母亲面前发挥点作用。 姐夫说他早知道我。我念书时他在花桥中学读初中与我一位堂兄还是同班同 学呢。他补充说当时整个花桥中学没几个人不知道我。这倒是极有可能,我是城 里回去的,又是残疾人,加上学习成绩好在学校的名气大得很。农村人世世代代 生活在那块土地上,任何一点新鲜事一夜之间传遍四邻八乡。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在那块土地上大概仅此一例,自然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兴趣。 姐夫在镇上供销社工作。他大哥在部队属于团级干部,大裁军时转业到地方。 当时在邵阳市政协任秘书长。他大哥许诺尽快将姐姐的户口与工作调回老家。 我与姐夫聊了半个晚上。他给我的印象是长相稀松平常,看起来也老实厚道,不 过还是深谙处世之道的。也许姐姐事先交代过,所以他与我聊天时并没有我想象 中那样拘谨,偶尔还主动同我开玩笑。如此一来,我们之间很快有了好感。第二 天我将屋子让给了姐姐与姐夫,自己则到小海那里去过夜。 母亲召开家庭会议,家里人悉数到场。她说他们老了以后我的生活由哥哥姐 姐负担。我在谁家生活,另一个每月承担相应费用。母亲讲完话,要哥哥姐姐表 态。哥哥刚要开口,嫂嫂一声干咳,他顿时犹豫了一下,然后有些顾虑地表示, 一切按母亲说的办。姐夫倒是干脆利落,他说只要我愿意回家,他们“呷么子”, 我“呷么子”。 母亲看了姐夫一眼,目光里含有几分赞许。也许从那一刻她从心里真正认同 了姐夫,接受了姐夫。 这种场合令我非常尴尬。我的命运,我的生活,在这一刻似乎交给了别人, 不再由自己掌控。想到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郁闷,陡 然而升。我感到一阵一阵热浪涌到脸上,火辣辣地难受,喉咙里好像塞进了石头, 令人窒息。我忽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父亲看出端倪,对母亲说算了, 算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母亲恼了,斥责父亲对我不关心。父亲指着我对她 说:“你看臭小子那样,要别个养活他还莫如要他去死哦。”母亲没想到煞费 苦心,安排我未来命运的家庭会议就这样收场了。她冲父亲嚷了大半天。这次不 愉快的家庭会议,向我敲响了警钟:我已经到了考虑将来的年龄。正像父亲说的 那样,要别人养活我,不如要我去死更好一些。我意识到迟早有离开父母的那 一天。我开始思考什么事情是力所能及的,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我甚至想象 不出离开父母,离开家门,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情形。幸亏姐姐的一句话提醒了 我,她说家里很多人惦记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看。我灵机一动,忽然闪过 一个念头:不如趁机与姐夫回老家自己单独过一段日子,尝试一下独立生活的滋 味。我拿定主意后告诉了父亲,他琢磨了一会,要我自己决定。母亲听了我的想 法,头摇得像货郎鼓。她不管我如何解释始终只有两个字“莫准”。我很懊恼, 一连几天不理她。母亲急了,多次冲父亲大声嚷:“满仔一个人回去你也放心, 莫晓得劝劝他么?”有一次父亲恼了,大声质问母亲:“你那宝贝儿子随你, 我讲话他听过么?”两人因此大吵一通。 我与姐夫在屋子里下棋,听到父母争吵不禁暗喜。果然他们冷静下来以后, 心平气和地商议起来。姐夫笑着说,妈妈要让步了。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心里 想:这家伙洞察力还不错,以前小瞧了他。 母亲最终同意了让我回老家。临走前两天她千叮咛万嘱咐,絮絮叨叨,没完 没了。我听得烦了,拉下脸来问她有完没完。母亲免不了又吩咐姐夫一番。她 说每个月寄五十元生活费到姐夫单位,他必须及时给我送过去。姐夫很会做人, 要母亲不用为我操心,并且主动承担我的生活费用。上火车前母亲背地里塞给我 五百元钱,悄悄说:“莫得已,莫乱花。”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我安慰了她 几句,并开玩笑说从老家回来马上与她分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