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去了一次姑姑家。那时姑姑卖掉了村里的老屋,与二表姐一家搬到高沙 镇。姑父已退休,小军表妹接了他的班,在供销社工作。姑姑每次见我都是未 语先泣,她怪我回来时不事先通知她,要是早知道我回来,姑父早来接我了。 当晚表妹骑车大老远的赶回来看我,我一见表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笑着 说她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表妹说我一点没长进,还是喜欢胡说八道。晚饭时 表妹问我有女朋友么,我脸红了。此前连想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表妹见我不吭 声,笑了起来,说我卖关子。我说还小呢,要女朋友干啥。表妹撇撇嘴,一脸坏 笑地看着我。姑姑瞥了她一眼,说她没大没小,不懂规矩。我忽然反应过来, 问表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脸刹时红了起来,未置可否看了我一眼。姑姑告诉 我表妹的男朋友在部队快转业了。我大笑起来,说表妹总算有人要了。“哥, 你忒坏。莫理你哩!”表妹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洋溢着微笑,还夹了一筷子菜放 到我碗里。我问小红表姐的情况,姑父说她在邵阳一所中学教外语。表妹冲我 伸了一下舌头,说我心里只有三姐没有她。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随即背诵了她 几年前写的那首诗“朦朦胧胧的我,做了个朦朦胧胧的梦,小鸟变大鸟,费很多 周折……”。表妹一怔,即而欣慰地说:“你还记得。”我微微一笑。她说我 偏心,为什么只给三姐通信。我开玩笑说三姐是我的老师,有求于人岂敢怠慢。 表妹冲我一撇嘴,说我不但势利还狡猾得很。 我在姑姑家的几天,姑父常用自行车推我到镇上四处转转。偶尔,我们下几 盘象棋。他毕竟年纪大了,很少赢我。姑姑说:“我们段家人,老头子都看不起, 你要为我们段家争口气,莫要他小看了段家。”姑父笑了,说姑姑挑拨离间破坏 我们爷俩的感情。 杨柳青青,花团锦簇。故乡的春天分外美丽妖娆。一阵微风拂来,纯白的李 花、粉红的桃花漫天飞舞,纷纷飘落,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水田里宛若一 面镜子,清晰照人,偶尔一片片花瓣像蝴蝶似的在空中飘来飘去,旋即缓缓落入 水中,形成一幅天然的画屏,真是“花如群蝶舞,人在画中游”。如此的美丽 季节我自然不会错过。除了想方设法四处游览,我还每天去河边竹林里看书。一 天我正看得入神,忽听到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那歌声曲调优美,声音清脆。不 过我听了半天却听不懂歌词。歌声从下游方向飞来,我合上书本,顺着歌声的方 向眺望。 不一会儿一大群鸭子叫叫嚷嚷、扑愣扑楞地从下游慢慢游过来,歌声随后而 至。一只小船渐渐出现在视野里。船上一位女子将鸭群赶向小岛。由于距离远了 些,看不清她的模样。不过那条大辫子晃悠来晃悠去,很是扎眼。随后数日我 在河边天天听到这位女子的歌声。只是我发现她唱来唱去总是一个调子,歌词却 大不一样。于是我很好奇,回去问村里人,一位大姐告诉我那是山歌。我一听 到山歌二字,立即想起电影《刘三姐》。为了弄懂歌词的真正意义,我一连数日 在河边聆听,渐渐听懂了一些。……天上星星密密/ 田里“葫标”开袖花/ “葫 标”莫是生根草哟/ 妹妹心是“葫标”花。我判断“葫标”一定是象征爱情的 鲜花,类似玫瑰。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我问村里人,人家笑话我在家这么多年连 “葫标”都不晓得。有人指着水田里的浮萍说那就是“葫标”。我差点乐了。 原以为“葫标”是什么名贵的花呢,没想到竟然是浮萍。村里人常用网罩在水田 里捞这种东西喂猪。我做饭的时候不禁按着曲调哼哼起来。忽然,我停了下来。 越想越觉得有点意思,尤其那句“葫标莫是生根草哟,妹妹心是葫标花”,既然 葫标是浮萍,是否暗示妹妹的心像浮萍一样不由自主地四处飘零呢?第二天鸭 群出现后,歌声果然随后划来。我从竹林里出来,站到岸上冲船上女子大声喊道 :“鸭子卖么?” 女子站在船上回应道:“鸭子还小,不到时候。”我笑着说:“嫩鸭子炒起 来好吃,可以多给钱。” 女子在船上犹豫片刻,撑着小船慢慢朝我这边划来。她到了河边将竹竿插进 船头一个洞里,直插到水中泥土里,然后赤脚跳上岸,目光一直盯着我走上岸来。 “你唱歌蛮好听的。”我说。 她不好意思起来,说:“闲得冇事,耍着玩哩。” 看起来她与我年纪差不多,眉清目秀的,只是脸上有些雀斑。她显得很拘 谨,我刚要问她话,她却怯怯地问我:“你是段元基么?”我一愣,随即笑着点 点头,她红着脸说认识我。我颇感意外,开玩笑说像我这样的丑八怪,人人见了 都会记得。她一听,笑了,说:“我们还在一个考场里考试过哩。”我细想了 一下没什么印象。她见我没做声,便羞怯地说:“你忘了么,乡里数学竞赛,你 得了第三名。”原来她也参加了那次数学竞赛,当时就坐在我的后面。她不提 起数学竞赛倒好,提起来我便心里不爽。倘若没有那次数学竞赛,我的四年学习 生涯中全部是第一。正是那次竞赛的第三名,留下了些许遗憾。姑娘是下游邻 村的。我问她为什么没出去打工,她说父亲身体不好,要留在家里做农活,顺便 养些鸭子贴补家用。我们闲聊子一会儿,话题转到了山歌上。她说山歌只要记 住调子就行了。很多流传下来的山歌只有调子,歌词是随口即兴编造的。以前的 老山歌,歌词传来传去早已不是原样了。我觉得很有道理。口头流传的东西毕竟 没有标准可言,时间久了自然不是原汁原味了。我问她还会什么,唱几句听听, 她不肯。我见她难为情的样子,心想一定是歌唱爱情的。农村姑娘在这方面还是 比较传统保守的。刚刚认识人家,太冒失反而不好。我开玩笑说,既然我们曾 在一个考场里考过试,也算是同学。我请她有时间教教我唱山歌。 她腼腆地说会的不多,冇事的时候,唱着耍的。我说没关系,会多少教多少 好了。她未置可否地笑了。她临走前问我,真想呷鸭子么。我笑了,反问她刚 才不是说没到时候么。她告诉我有几只大点的可以炒辣椒呷。我没想到一句玩笑 话她却当真了,只好要她捉一只来。她回到船上,只见她拿竹杆用力一撑,小 船一下子冲出好远,船尾泛起一道翻卷的波浪四散而去。她到了岛上,在鸭群里 捉了一只鸭子,用东西系住鸭子翅膀,很快送了过来。她将鸭子放到我面前,说 再过个把月就更肥了。我问她要多少钱,她说算了,送我一只先尝尝。我说那可 不行,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说完,我掏出十元钱递给她。她没接,说用不 了那么多。我当时没有零钱,充大方地说,哪天有哪天送来好了。她笑了,说她 不来我岂不亏了。我说没关系,十块钱又不多。她望了我一眼,一丝不快在脸上 一掠而过。她问我,城里人是不是很有钱。我一听她口气不对,调侃说“是的”, 城里人大多脑袋朝前。我随即问她知道为什么吗?她疑惑地看着我,摇了一下头。 我慢吞吞地说这是因为呀,城里人不是驼背就是罗锅。她格格笑了起来,说我 真会耍人。我将钞票揣回衣袋里,自作主张地说道,那就下次一起算吧。她笑着 说要加利息的。我故作惊讶地“嗯”了一声,说她很会算计,一点不吃亏。她 问我手里是什么书,我告诉她是《茶花女》。她不经意地“哦”了一声。我从她 的表情里看出来她想借看却不好意思开口。我将书递给她,诓说是介绍种茶叶的 方法,她拿回去看看也许能学一门技术。她接过书,怪里怪气地说:“冇看出来, 你们城里人也关心种植技术哩!”我嘿嘿笑了,心里想:农村大妞居然知道“种 植”二字。我回家时犯难了,那只鸭子没法带走。于是只好从竹林里出来,站 到路边等人。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我要他将鸭子送到大妈 家,并且要他转告大妈,我晚上过去吃饭。吃饭时大哥大嫂夸我孝顺。我顺水 推舟,说碰巧遇到了,买只来尝尝鲜。最高兴的是大妈,还以为我专门买来孝敬 她呢。我虽然心里有点惭愧,可是看到大妈高兴也就渐渐心安理得了。不过从那 以后只要出去,我总要带点东西回来给大妈。看她高兴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