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天,母亲匆匆而至令我颇感意外。我离开家时曾多次要求父母尽量少来 打扰我。说是打扰,其实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在外面的生活条件与生存状态。更 不愿意看到母亲流泪或者咽泪装欢的情形。因此父母极少来我这里。即便有时做 些好吃的东西,都是托人顺路捎来。我在外面极少回家,逢年过节回去住上一 两天。并不是我特立独行或想证明什么,而是渐渐养成了习惯,喜欢那种无拘无 束的生活。 母亲先是一通忙碌,擦擦这里,扫扫那里。免不了重复那几句:“满仔,做 么子要出来受咯种罪,莫做算哩,家里莫好么?”我也总是那一句:“妈,你就 不能说点别的吗,干吗总烦我。” 母亲收拾完屋子。我们闲谈了几句。她这时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 又止。我笑了,问她有什么命令请指示。母亲吞吞吐吐,说父亲前几天突然晕 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去医院检查了没有。母亲说检查完了,父亲 昨天从医院回来说没事。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父亲健康状况一直很好,七十多岁 的人,看上去比五十多岁的人还年轻。 这时小帆哼着小曲推门进来。她一看到我母亲不禁愣住了,既而不知所措。 我给她们介绍起来,母亲听到“小帆”二字,似乎被带刺的东西扎了一下,显得 很不自在。直到小帆喊“大婶”,母亲才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笑不像笑,哭 不像哭,上下打量着小帆。我顿时反应过来,准是小勇在父母面前胡说八道了。 母亲与小帆客套几句,找借口匆匆离开了。小帆疑惑不解,问我她是不是说 错话了,惹得母亲不高兴。 我故作深沉,不吭声。小帆又问了一遍,我才郑重其事地说,母亲将她当成 未过门的媳妇了。小帆稍一愣神,随手抓起桌上书本向我打来,然后用力将我 按到床上。我挣扎几下,小帆力气大得惊人,令我动弹不得。我故作惊吓般大声 喊:“非礼啦!救命啊!” 小帆大笑不止,紧紧捂住我的嘴,要我大声喊,并说:“看谁来救你。”我 实在没辙,只好求饶。小帆放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沮丧 地看着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不堪一击,女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将我制服,我 不禁自问,我还是男人吗?小帆似乎瞧出一些端倪,过来笑呵呵给我捶背,然 后问我,咋啥都敢说呢。我笑了笑,说我不过讲了句真话,谁知道在中国讲真话 是如此下场呢。“你也不能瞎说呀。”小帆冲我噘起嘴。我点头,意识到与女 孩子开这种玩笑的确过于唐突。其实,小帆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善良单纯、活泼 机灵的小妹妹。她在身边转来转去,给我带来了许多生气与快乐。也许正是如此, 与她在一起我觉得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甚至忘记她是大姑娘了。这种感觉与孟 香完全不同。或许我那个时候爱的情结与空间早已被孟香申请了专利,一时间很 难有实质性改变。所以我意识到小帆不是小妹妹了,反而少了许多乐趣,多了些 许惆怅。 小帆见我忽然变得深沉起来,以为我生气了,于是想方设法哄我开心,我只 好被动敷衍了事。心里想:往后再不能这样,口无遮拦了。小勇放学时我要他 在屋里守夜,他有点害怕,我说回家看看马上回来,他不情愿地答应了。临走前 我吩咐他早点关门,晚上陌生人买东西不要开门。小勇要我转告他父亲,免得 家里人担心。我觉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远不及小勇懂事, 不禁自责起来:二十四 岁的人了, 却没有想过为父母做点什么,真是枉为人子。 我看到父亲与以往没什么大变化,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吃过晚饭,父 亲要我在家里住一夜,说完他去收拾我的那间小屋。我挪着凳子到隔壁王叔家告 诉他小勇守夜的事情。王叔二话没说,要我陪他打麻将,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下 来。王婶过世后王叔一直独身, 闲来无事养成了打麻将的嗜好,我每次回家无一 幸免被牵扯进去。我逢赌必输,而且输得很惨。因此背地里有人给我取了“送先 生”的绰号。我若是偶尔赢一次,有人便开玩笑说谁过年不吃顿饺子。 我玩到很晚才回到屋里,却看到父亲躺在被窝里。父亲见我回来了,立即坐 起来。我问他怎么还不睡,实际上暗示父亲可以回大屋了。因为我已习惯独居, 与人同室,觉得别扭。父亲没有离开的迹象,他向我要了一支烟。我问他有事 吗,父亲吸着烟,反问我没事在一起坐坐不行么。我笑了,觉得父亲的话不愠不 火,却包含点到为止的责备之意。 父亲靠在火墙上一直看着我,目光像一潭深水,有种难以描述的深邃。我心 里有点发虚,揣摩着他在想什么。良久,父亲笑了,极勉强。然后用赞许的口 吻说:“儿子,你真的长大了。”父亲当着我的面习惯用“臭小子”称呼我,突 然改用“儿子”二字,听来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自然地笑了。 父亲说我能够自食其力非常难得,这是母亲的功劳。父亲说这话时似有歉疚 之意。我宽慰他,说他功劳也不小,没有他哪来的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是父 亲教会我如何做人,给我提供了上学的机会。没有父亲含辛茹苦的四年付出,我 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艰难状态。父亲说那是他应该做的,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力 让我继续学习。我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是每个父亲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我一 直觉得父亲给了我学习的机会等于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父亲听了我的话眼睛湿 润了,或许他不想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立即笑了笑掩饰过去。我知道父 亲此刻心里感到十分欣慰。 父亲又点燃一支烟,寓意深远地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在一块交谈过。 我笑了,说谈不谈都一样,挂在嘴上不如放在心里。父亲点头表示认同。那天 晚上父亲与我聊了很久,也谈了他的很多往事。父亲一生很不容易,一直生活在 许多阴影之中。提到大妈时父亲更是一脸愧疚,他说大妈是个好女人,这一辈子 欠她的太多了。他说,父债子还,希望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大妈。我开玩笑 说这种事只能靠自己,我帮不了他。因为他欠的不是债,是情,我代替不了的。 父亲顿时无语。我又笑着说既然是晚辈,我会在能力允许范围之内尽点心,何况 大妈还救过我的命。父亲说这样很好,做人不要忘了根本。父亲絮絮叨叨了很 长时间,看出我有些不耐烦了,才穿上拖鞋回大屋去。他临走时又笑着看了我几 眼。父亲一离开,我拴上门钻进被窝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离开时父亲忽然说:“儿子,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从来没有叫 过我。”母亲在一旁笑道,我是她满仔,叫不叫,她讲了算。我看到父亲眼神 里充满了期待,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是啊,从小到大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没 有真正叫过他一声“爸爸”。这不仅有悖常理,甚至不近人情。于是我有点内疚 地说,叫不叫都一样,放在心里不更好吗。父亲没说什么,渐渐皱起眉头。我不 想令他太失望,涨红脸说:“爸爸,其实你一直是最好的。”父亲笑了。那一 刻笑得非常开心,慈祥,甚至带着极大的满足。他向我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呢,一路走好。 我当时对父亲的言谈举止没放在心上。可是当我坐到出租车里时,不知为什 么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小勇向我倾诉一肚子委屈,说烟亭里如何睡不踏实,我告诉他习惯就好了。 窗棂上挂着一串风铃微微抖动,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不禁夸了小勇几句, 说他很有情调。小勇告诉我风铃是小帆刚挂上去的。然后,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不无羡慕地说,二哥又犯桃花运啦。我叹息一声,说世风日下,现在的学生在 学校里学的是什么呀。小勇嬉笑,居然大言不惭地宣称他们学校是婚姻介绍所。 我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笑,说有了一定带来让我瞧瞧。小勇离开时我特别提 醒他,没事的时候去我家看看,有什么情况马上过来告诉我。他应允一声,骑车 匆匆去了学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