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父亲走后我在家里住了几天。小侄实际上在他父亲出去工作后便已常居我家。 那时家里只有三个人,却是老少三代。母亲度过了几天情绪波动期,心里渐渐 平静下来。她总是埋怨我处理父亲后事太草率太仓促。我没有争辩,事已至此解 释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母亲心情渐渐好起来,爱说什么由她去吧。 母亲一直想不通,父亲为什么突然上吊自绝。她问了我好多次:“满仔,是 不是姆妈太刻薄哩,对你爹爹莫好,他想不开哩!”我笑着安慰母亲,是她太好 了,父亲不想拖累她。“你咯鬼仔,莫骗我哩!”母亲提到此事,禁不住伤心 流泪。我理解母亲短时间很难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只好将事情原委一点点讲 给她听,母亲更是泣不成声,责怪我事先不告诉她父亲患了绝症。我没有辩解, 因为父亲得此绝症,我竟然没有看出一点破绽,心里非常内疚。更不能原谅的是 父亲那天晚上与我交谈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在向我交待后事,反而觉得 他罗嗦。如果我当时细心一点,如果我当时再仔细一点,兴许会悟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只有结果。父亲用一种极端方式结束了人生苦旅, 对他来说也许那是一种长痛不如短痛的抉择。他的选择不失为一种理性的结果, 不过这种结果带来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毕竟这是有悖于常理的一种极端方式, 是对人伦道德观念的冲击与叛逆。正是基于这样的结果,人们产生了很多困惑与 疑问,因此令家人处于尴尬境地。自尊心极强的母亲一直抬不起头来,有一次被 人问急了,气得大声嚷:“我莫晓得,你去问那个老死鬼吧!”小侄难免受到 牵连,上学回来后经常不高兴地问:“爷爷干吗要上吊啊,同学都笑话我!” 我只好教他,有人再问他,就说爷爷喜欢,爷爷胆大不怕死。我煽情地对他说, 别人的爷爷想死都没有那种勇气与胆量。说来也怪,没有人问过我父亲的死因。 也许我处理父亲后事的方式令人觉得不可理喻,人家根本不屑一问。很多事情 就是这样:也许它是正确的理性的,不一定得到人们的理解与认同。我忽然明白 了一个道理,要向人们证明什么,首先要想方设法得到人们的理解与认同,这样 才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理解了父亲,更加尊敬他、怀 念他。“男人”二字他当之无愧,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太阳照常升 起,生活还要继续。 连日折腾与精神压抑令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回到烟亭倒头便睡。我必 须休息几天,因为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回老家报丧。我一觉醒来,小帆正 在洗衣服。她见我醒了腼腆地说,衣服脏了也不洗一下,邋遢死了。我没吭声, 躺在那里看着她洗衣服。也许太疲倦了,看着看着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小帆坐在旁边看书。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来,小帆 立即端来清水要我洗脸,她说我头发又乱又脏,要好好洗洗。我心不在焉地 “嗯”道。我在镜子前一照,不禁一愣,是我吗?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得像鸟窝 似的。胡子乱七八糟,像一堆杂草。我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对小帆说,好看吧, 像不像李逵。她望着我娇嗔地说,还好意思说呢,难看死了。 我开始洗脸刮胡子,之后再照镜子,面貌焕然一新。小帆要我趴在床上,说 给我洗头。我犹豫了一下,趴在床上。小帆换一盆水,很轻柔地在我头上揉搓起 来,那种感觉真好! 洗完头后,小帆要我照镜子。我对着镜子一看,果然又精神了许多。小帆拿 着梳子轻轻给我梳头,动作轻柔而舒缓,好似生怕弄伤了头皮。 忽然,一滴眼泪掉到我脸上,温暖而缠绵地慢慢滑落下去。我心里顿时酸楚 起来。我想安慰她几句,又想不出说什么。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簌簌抖动。她 倏忽呜咽起来。我冲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了,她竟然“哇”地哭了, 一边哭一边责怪我,家里出了事也不告诉她。我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免得她做噩 梦。小帆“扑通”坐到床上,抱怨我没当她是朋友。我不由得感叹:遇到这样 的好姑娘,真是上天的恩赐。小帆紧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 …”我一时语塞,撒谎说太忙了,脑子都晕了,没时间想那么多。这不是客套话, 我当时真没想到她,即便想到也不会告诉她。这种晦气事没人喜欢,知道的人越 少越好。 小帆见我言不由衷,瞥了我一眼。然后收拾一下,匆匆走了。我看着她远去 的背影,不禁一声长叹。 休息几日,我与母亲商议后决定回老家报丧。小勇主动要求陪同前往。王 叔觉得儿子从未出过远门,出去见识一下是件好事便同意了。临行前母亲特意给 大妈买了一身衣服和礼物。我踏上了返乡之路。 我与小勇从长沙乘列车回邵阳时车上非常拥挤,途经株州车站挤上来几位女 孩。她们上车后找不到座位,只好倚靠在我们座位的靠背旁。我看到她们站得有 些累了,将自己的凳子从座位下面取出来给她们坐。她们非常高兴,多次表示感 谢。她们看到我是残疾人挺好奇的,一路上问这问那。小勇一直没闲着,巧舌 如簧,滔滔不绝,将我吹嘘得云山雾罩。当她们向我求证时,我只是笑笑,偶尔 搭讪几句。 我们在邵阳车站下车时,那位叫何琪的女孩邀请我们到附近一家米粉店吃米 粉。我看她一番诚意,欣然接受了邀请。我们从米粉店出来,何琪又叫辆出租车 将我们送到长途汽车站。她们将我们一直送到汽车上,何琪买了一大串香蕉送 给我们。临别时何琪与小勇留下了各自的通信地址。何琪还走到我面前说,很高 兴认识我,希望我们回去时通知她一声,她一定到车站送行。说完,她将家里电 话号码写下来留给我。我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姐姐、姐夫见我突然而至又惊又喜,忙着做好吃的招待我与小勇。 看着姐姐姐夫高兴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把父亲已过世的事说出来。我低 头无语。 姐姐仿佛觉察到什么,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勇看了看我,结结巴巴地说:“大爷犯心脏病走了”。这是我事先吩咐过 他的。姐姐愣愣地站在那里,突然大叫一声“爸!!!”随即放声痛哭。姐夫 也抽泣不止。小思思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哭了。我将她抱在怀里,笑着要她 莫怕,舅舅在呢。 供销社同事听到姐姐的哭声,纷纷过来探望。他们得知情况后,一起劝慰姐 姐。 姐姐从小与父亲在一起,父女感情一向很深,得此噩耗不啻于晴空霹雳,谁 劝也没用。她哭得昏天黑地,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我看到姐姐如此伤心, 禁不住一阵心酸。同时我又想到了大妈,如果大妈……我不敢往下想。姐姐毕竟 年轻,哭过,痛过,伤心一阵子就过去了。而大妈七十多岁了,虽然与父亲离婚 多年,但内心中一直饱含着对父亲的深情与眷恋。我挪着凳子走到姐姐面前安 慰了几句,她痛哭流涕,根本听不进去。我一路风尘仆仆本来有些倦意,与姐夫 打了声招呼,找地方休息去了。晚上姐夫叫醒我与小勇起来吃饭,姐姐还在那 里呜咽不止。我看到她眼圈又红又肿,笑着问姐夫他们家什么时候买了只国宝回 来。姐夫四处看了看,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冲姐姐笑了笑,告诫她再嚎下去快成 熊猫了。 也许是血缘关系,小思思见了我一点不生疏,吃饭时张开双臂要我抱她,姐 夫见她妨碍我吃饭过来抱她,小家伙不同意。我看到活泼可爱的外甥女很是喜爱, 将她抱在怀里。小家伙居然知道给我夹菜。 后来我才知道小家伙受到父母的影响,姐姐常要她看我的照片,一见到我就 认出了是舅舅。吃饭时我同姐夫商议如何回去报丧的事情。最后决定我与姐夫 一同前去。姐姐立即嚷着要一块去。 我笑着说她去了家里非乱成一窝粥,姐姐坚持要去。我不耐烦地说,她过去 一嚎,大妈不垮了才怪呢。姐夫附合我,姐姐冲他一瞪眼,他立即没了声。我 笑话姐夫做男人到这份上够可怜的,他憨憨地一笑。姐姐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非 去不可。我蛮横地说,她绝对不能去,到时候她还不将大妈搅和死了。姐姐看 着我,说我总自以为是。她问我,大妈伤心起来我劝得了么。我嘿嘿笑了,狡辩 道总比她瞎搅和好。姐夫适时插言道,现在大妈与姐姐关系非常好,她当姐姐 是亲生女儿。姐姐也将大妈的家当成娘家常去走动。我故作凝重地说,那更不能 去了,免得娘俩碰到一块死去活来地闹腾,到时候还不整趴下一个。姐姐说只 有她能够劝住大妈,我不屑地瞅了她一眼,“就你?”然后一声冷笑,“算了吧 你,还是老实呆在家里照看小思思吧!” 姐姐好说歹说,我一直摇头不允。直到她做出保证,发誓说到时候一定不哭。 我才勉强同意。其实我很清楚,我阻止不了姐姐。我只是先给她打上预防针,希 望她在大妈面前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