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乡, 踏上北回归线。我们到邵阳时,小勇想起了 何琪,顺便打电话道别。没想到小红表姐与何琪不约而同来到车站为我们送行。 我向小红表姐介绍何琪时犯了难,因为除了她的名字,其他情况我一无所知。何 琪见我有些犯难,主动向小红表姐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在车站里小聚片刻,相互 祝愿一番,匆匆告别。小红表姐与何琪在站台上不停地向我挥手,渐渐地浓缩 成两个小点,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耳畔还回响着小红表姐刚才说过的话 :男人三十而立,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不禁笑了:三十而立?以后?我? 罢了,过一天算一天吧。三十而立对我来说还要等上好几年呢。以后?以后什么 样子,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没人回答得了。 命运与我开惯了玩笑。我想哭的时候,它蒸发掉我所有的水分;我想笑的时 候,它偏偏在我脸上抹上凝固的胶水;我想不哭不笑的时候,它又像抓痒痒的挠 子在我心上抓挠。我除了无奈似乎别无选择。我急着回家,北京却要留我过夜。 我与小勇在邵阳买的直通票到北京签字转车的时候,人家笑眯眯地说列车提速时 刻表刚更改,当天没有直达佳木斯的车次。 我无奈地对小勇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也罢,认命吧。小勇一句 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他说人人想来北京,咱到了这里不去看看岂不是白来了? 我立即想到了陈挺,小勇兴奋得不得了。我们叫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里, 我们说去中国科技大学。司机又问中国科技大学在哪儿,我纳闷了,开出租车的 竟然不知道中国科技大学在什么地方。司机似乎比我更纳闷,他说北京的大学多 了去啦,谁知道科技大学在哪里。我将陈挺学校通信地址告诉了他。司机“咳” 地一声,埋怨我不早说,他操着京腔说那是三义庙,在苏州桥附近,挨着北京电 视台。我们到学校门口一看,不禁大失所望。那不过是一幢很普通的居民楼, 却挂了一块诱人的招牌。牌匾上写的是中国科技经营管理大学。司机一语道出 玄机,他说这种私立大学到处都有。我不由得感叹:中国,北京。北京,中国。 这四个字太金贵了。这两个金字大招牌,诱惑力足以与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相媲 美,否则那么多人抛家舍业来这里为了什么?令我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竟然一下子 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并且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陈挺看到我不约而至,高兴地 小跑而来,见面就说:“你总算来了。”我笑着说阴差阳错,想不来看看都不行。 小勇将列车突然更改时间表的事情告诉了陈挺,陈挺戏言道:“知道不?这就是 机缘巧合。”陈挺借了两辆自行车,骑车带着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游逛,小勇骑 车跟在后面。我们逛了很久才到一家餐馆吃饭,陈挺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眼 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去过我家多次,每次都是父亲做饭招待他。他对我父亲一 直很敬重。我安慰了他几句,要他像个爷们,有什么事用不着哭鼻子。 我记不清那天去了多少地方,屁股坐在自行车上,累得够戗。 陈挺与小勇骑得浑身是汗。尽管如此,陈挺说我们还没走出海淀区呢。我这 时才感到我居住的城市与北京比起来真是太小了,充其量只是一座小镇。我想起 曾在一本杂志上王志文说的话,变狗都要生在北京。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路走来,奇形怪状的招牌目不暇接,煞 是乍眼。陈挺一路走来一路介绍,并不时地问我北京咋样?我只有一个字:大。 我第一次看到升国旗的庄严场面,第一次近距离聆听了国歌,以往电视里才能 看到的壮丽与庄严,此刻如此亲近。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子震撼了我:北京 真好! 我赶在父亲烧“五七”的前一天回到家里。母亲将父亲生前衣物与生活用 品全部整理出来,要我第二天烧掉。我回到小屋,忽然想起父亲留给我的那封 信。我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想到父亲信中所说的布包。我取出布包回到自己屋 子,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个日记本。我随手翻了几下,日记本里有几张父亲 年轻时的戎装照片,很是英俊威武。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美丽的 姑娘身穿日本和服,摆着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日本民族舞蹈的动作造型。她笑 得很开心。我顿时疑惑丛生,立即认真看那本旧得发黄的日记本。 …… 九月七日晋升中尉,几湘中好友甚喜,吾邀众人酒馆助兴。吾不胜酒力, 席散,乘骑归队,途经马料场,坠马伤之右臂,顺途至一诊所包扎,未料护士乃 倭女。倭女穿吾族服饰,国语尚可,甚是娇美。吾与之言谈,其名川口纪子。 九月十九日去团部军院换药甚远,遂时顾诊所。与川口纪子数面之后,觉其 甚是乖巧可人。十月十日川口纪子约吾马料场夜聚。吾至,其早已候之,言 谈甚欢,觉其学识见识皆不俗也。人亦贤淑温顺,甚合吾心。十月十五日频 会纪子,耽误早操,长官责吾贪睡,大加呵斥,吾甚愧意。然心系纪子,仍频顾 相依。……四月九日纪子告之,欲随遣民回国,问吾如何打算。吾寻思良 久,莫有良策。其兄突至,痛斥纪子,揪其发丝而去,吾心痛之。四月十二日 长官训令,战事已不可免,严令队伍加紧操练,勿懈武备,完善战事之科目。 四月十八日纪子附吾耳言之,有喜矣。吾深惧之,其与吾商议离队私去,另 谋生路。慑于军规,吾难决断,寻思良久,劝其宽限数日,再行商议。四月二 十三日纪子携包赴约,告之不宜再等,否则后日随家人启程回国。遂议吾离队 私去之事。吾踌躇难断,婉言释之,时下局势纷乱,吾为军人,生死未卜,离队 一旦事败,按逃兵罪论处。纪子痛哭涕零,悲愤欲绝,遂挥泪弃物而去。扬言, 恨吾一世。吾心痛之,不禁流涕。 五月二十三日 初夏如深秋,心凉皆因愁。域中无相知,只身故地游。有意话心事,恰闻双 燕啾。燕歌有回应,人语无相酬。望断苍天路,燕去不回头。细雨霏霏落,泪水 潸潸流。…… 我看完父亲的早年日记,辗转难眠。我想起大妈,想起母亲。她们对父亲一 往情深,矢志不渝。可是父亲呢?也许,他的心,他的爱,早在那个离乡背井战 火纷飞的年代寄托给了那位异国女子。 父亲是否爱母亲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做为丈夫与男人他是倾尽全力的。 我无权对父亲的感情生活妄加评论,不过在心底我为大妈与母亲鸣不平,仅仅如 此而已。因为没有父母的婚姻,我不会来到这个世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 的奇迹,所以显得尤为珍贵。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和理由来评判给予自己生命的人。 第二天晚上烧 “五七”的时候,我几乎烧掉了父亲所有生前遗物。可是当我举起那本发黄 的日记本时心里沉甸甸的。犹豫了好久,还是舍不得把它扔到火堆里。我并非有 意违背父亲的遗愿,只是还想再看看它。侄儿见我拿着日记本晃来晃去,问我那 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是东西,是感情的河流。侄儿不懂,又问我,烧不烧。我踌 躇片刻,对着火堆说:“老爸,既然你要我看它,就让我再多看几回吧!”说完, 我将日记本放回衣袋里。一直到我临来北京安置父亲骨灰的时候,才按照父亲遗 愿物归原主了。我想父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的。他早知道这个儿子不那 么听话。如果要怪,只能怪他太纵容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了。 其实,现实生活中许多父母真正喜欢的大多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尤其是那 些对孩子寄于厚望的父母们。 在北京转了一圈之后回到鹤岗,我一如既往在烟亭里忙活,心却丢在北京 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小帆的痴情更加剧了我离开鹤岗的念头。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与小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一点生理反应之外,没有与 孟香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自问过好多次:小帆哪里不好?答案是否定的。我也 曾对自己说有这么好的女孩子不嫌弃你,你还想怎么样呢?现实一点吧,有这样 的好姑娘瞧得起你是前世修来的福。如此现实的社会有几个好姑娘会喜欢一个瘸 子?你凭什么如此对待人家?你甚至连说“不”字的资格都没有,真是不知好歹! 那是一段苦恼又矛盾的日子,夜里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孟香,小帆;小帆, 孟香,两人像特写镜头一样反复交替在梦里出现。那种情形很折磨人。我由此 想到父亲,想到大妈,想到母亲,再想到孟香,想到小帆,顿时豁然醒悟。当断 不断,必留后患。既然没有爱的欲望与资本,又何必误人误己呢?终于有一天, 我坚定地对自己说,放弃,离开,也许是一件好事。于是我下定决心到北京。 “父母在,不远行”。何况父亲刚去,我一想到母亲又徘徊起来。母亲还没 有从伤感中完全解脱出来。我若是离开,家里只有母亲与侄儿,她会同意我离开 吗?想到此处,我又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 小勇顺路给我捎来一封信,说是母亲要他转交给我的。信是何琪写来的,问 我是否顺利到家,近况可好之类的客套话。我出于礼貌给她写了回信。过了不 久她又给我寄来一张很精美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很美的祝福。我那时一直很郁闷, 情绪低落,只是象征性地回信写了几句感谢的话。 重阳节那天我回家陪母亲过节。吃饭时我探母亲口风,提醒她十几年没回老 家了,有时间应该回去看看,家乡变化大得不得了。 我提到家乡母亲立即来了兴致,她问了我好多家乡的情况,回家愿望溢于言 表。母亲说早想回去看看,只是顾及到我与侄儿现状,才打消了这种念头。我 看到时机已到,立即将去北京的计划告诉母亲。她没有表态,坐在那里一边吸烟 一边沉思不语。我只好说,我已经决定了,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与支持。母亲要我 给她时间考虑几天。母亲看到我郁郁寡欢,考虑几天后终于同意我去北京。我 喜出望外,建议母亲回老家去。那里有姐姐照顾,有亲人陪伴,我可以无牵无挂 了。母亲要我先走,她等到侄儿放假再决定去留。她说要给侄儿转学回老家念 书才放心。我拗不过她,于是着手准备,自己先走。 朋友们听说我要去北京,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疑义。有人说北京是啥地方,是 首都,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好胳膊好腿在那里都不好混,何况我缺那么 多部件呢。我理解他们的一番好意,可是我还是决心要去试一试。朋友们见我 决心已定不好再说什么,都祝福我一路走好。我将烟亭低价兑了出去,然后就 带着一套行李,一只凳子和几本书匆匆踏上了通往北京的列车。记得我与朋友们 临别时说过一句话:要么在北京站稳脚跟,要么去跳河。我如此狂言,是因为我 的水性比一般人好。即便真的跳河,也是洗洗身上的晦气。 我没有向小帆辞行,更不想让她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这样很不近人情,可 是我不想看到她流泪。女人的眼泪易让男人心碎,女人的眼泪也易让男人迟疑。 我不想心碎和迟疑,只希望她能成为我今生一段美好的回忆,只希望她能遇到比 我更好的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