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初到北京,满脑子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兴奋、喜悦的心情好似到了遍地钞票 的梦想天堂,想不发财都难。我甚至经常打电话,约陈挺骑车带我出去蹓跶。我 一路上特别留意路面,惟恐一不小心错过捡钱包的机会。 我很失望,只拣到一枚五角硬币。陈挺开玩笑说,是金币就好了,至少可以 买一只摩托罗拉汉显寻呼机。我终于知道寸土寸金的北京,捡钞票远比挣钞票难 得多。初来乍到的狂热渐渐冷却之后我意识到苦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那时住在苏州桥旁边一家旅店,准确地说是廉价地下室。尽管如此,价格 依然不菲。每天十八元住宿费加上生活所需花销,我的钱包里很快只剩下那张身 份证了。我这才扪心自问,来到北京这么久都做了什么? 我约陈挺到地下室来商量怎么办,他一脸轻松地说没事。他说有些公司需要 人抄信封,问我愿不愿意做。我差点跳起来,埋怨他不识时务,什么时候了还这 么多顾虑。他却振振有辞,说我做这种事情是大材小用。我哭笑不得,发牢骚说 还是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吧。 现在回想当初的情形,我来北京的确过于盲目乐观。临行前甚至没想过到北 京能做什么,靠什么维持生计?完全是一时头脑发热,稀里糊涂地来到北京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如此仓促。即便来,恐怕也要攒足了盘缠,权 衡利弊得失之后再做出决定。而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 我的生活又会怎样?至少这本书的内容要改一改了,或许根本不会写书。因为不 来北京,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个体有多小?生活有多难?机会有多好?充其量, 我过着的只是一种井底之蛙、夜郎自大的生活。如此看来,偶尔盲目乐观,不一 定是坏事,极有可能歪打正着地改变了生活轨迹,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很侥 幸,虽然走了不少冤枉路,好在一直没有偏离航道。谢天,谢地,谢人。我满 怀希望等着陈挺取信封回来,他却来告诉我公司有活的时候会联系他,我当时差 点背过气去。陈挺劝我别着急,他去想办法。可是等我打电话再找他,寝室的同 学说他已经几天没在学校上课了。我一听,顿时慌了起来。地下室的很多房间 当时被“中科大”的学生合租了做宿舍。只有一小部分空房间是留给那些经济相 对拮据的旅客即类似于我这样的人。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旅客都住在上面,没人 愿意住到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来。像我这样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的旅客,用服务员的 话说,极少见。像我这样身体重残旅客,更是仅此一例。 隔壁住着几位“中科大”女生,有位贵州女孩叫陈丹。她在我最困难的时 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正是她的及时相助,我才得以度过来到北京以后最为艰难 的几天。 我们相识纯属巧合。陈丹男友从老家来看她凑巧与我同居一室。我们闲来无 事下几盘象棋,陈丹看热闹喜欢为男友支招。我开玩笑说他们两个干脆一起上吧。 陈丹不好意思起来,责怪男友下棋太臭,丢人。她男友走后她有时到我屋里借书 看,偶尔主动与我下盘棋。其实与许多常到我屋里走动的其他人一样,我们仅仅 认识,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我身无分文,与陈挺一时又失去联络,生活一下子 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旅店每三天交一次住宿费,我撒谎说等两天家里会寄钱过 来。而我根本没脸向家里要钱。过两天人家又来收住宿费,我只好又说过两天钱 就到了。收住宿费的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让我感到更难受的是肚子里两天粒米 未进,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来玩的人谈笑风生。等人家一走,像一滩烂 泥似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母亲笑着端来香肠炒辣椒和香喷喷的白米饭,小帆笑吟吟端来油条和豆腐脑。 我睁眼一看,又是黄粱美梦。顿时想到家里的千般万般好来,于是在眼冒金星中 又闭上眼睛。眼里不时浮现出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时候我以为 与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可能在熟睡中慢慢睡去不再醒来。我那时只要开口 求助,一定有人慷慨解囊,至少短时间内不会饿肚子。可是我咬紧牙关始终不向 任何人求助。并非不想,而是羞于启齿。毕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求助 意味着丢人现眼。我居然还抱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大丈夫不为斗米折腰” 的传统观念聊以自慰,当然,我并不是说中国文化不好,而是怪自己对中国文化 的曲解,不会变通与灵活运用。所以饿得眼冒金星,却还抱着阿Q 似的精神胜利 法麻痹自己。那时候萌生了熟睡中不再醒来的想法,如今想来真是迂腐到可悲可 叹!记得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敲门,于是强打起精神挪着凳子去开门。只觉得 眼前一阵眩晕,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我咬着嘴唇刺激麻木的身体,才摇摇欲坠 地打开门。 陈丹来还书,客套几句要与我下盘棋。我有气无力地说累了想睡觉。她看着 我,愣了一下,告辞离去。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床上爬起来去插门了,干脆闭上 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好似听到有人叫我。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眼 前模糊一片,渐渐看清是陈丹站在我面前。我挣扎着坐起来。陈丹将一袋东西放 到床头桌上。我精神为之一振,意识一下子清醒了。我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她冲 我笑了笑,说声“拜拜”便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 我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取出盒饭,大口大口吃起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 记得很清楚,饭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菜是宫爆鸡丁。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宫爆 鸡丁,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菜。那顿饭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是和着眼泪咽 下去的。此后几天,陈丹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带上一份饭菜,而且还有一瓶酸奶和 一包香烟。如果没有新旅客住进房间,服务员看到房间里灯光长时间不灭,就 会不时过来敲门提醒我注意节约用电,那种声音格外刺耳。 陈挺终于来了,看上去风尘仆仆,一脸倦意。他带回很多信封,说抄完后 可以得到五百元钱。那是一万个信封,一个星期必须抄完。我别无选择,整整一 个星期几乎连轴转。饿了,啃几口廉价面包;困了,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睁开 眼睛立即又投入到抄写中去,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即便如此,陈丹与陈挺 还抽出时间帮忙抄写了一部分,总算按时完成任务。当陈挺拿着五张崭新的钞 票放到我面前时,我不知道是喜悦还是辛酸?那滋味很难用言语表达。旅店服务 员随后而至,小本本上一划,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月,二百七十元住宿费占去抄写 费的一多半。我从不心疼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特别心疼。犹如剜去了心上的 一块肉。服务员一走,陈挺不禁发牢骚,说人家势利,态度不好。我要他少发 牢骚,并且引用伟人一句名言“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完我想 收拾一下,同陈挺到附近饭馆去吃饭。当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时不禁愣住了,这是 我吗?好像刚从集中营里出来的战俘,既邋遢又难看。我洗脸刷牙后换上一身 洗过的衣服,要陈挺陪我出去吃饭。陈挺不想去,要我省着点花钱。我执意要去, 还说北京这样的地方,靠省钱过日子是不行的。 吃饭时我问陈挺有没有更便宜的旅店,他告诉我目前住的旅店已经最便宜了。 我又问他还有信封没有,他说到时候人家会通知的。事后很久我才知道,陈挺那 几天之所以联系不上是在四处联系抄信封的事情。当他得知有一家公司往全国各 地发函的消息后,天天去那家公司等候,一直等到将那些信封拿回来。也许受到 此事影响,陈挺还没毕业便开始寻找工作。现在想起来主要原因是他当初沾染了 攀比的社会风气,可是客观原因也是我的到来无形中给他增添了思想包袱,促使 他提前离开学校参加了工作,应该说是我拖累了他。虽然我们对生活的理解、认 识、感悟和态度不尽相同,有时甚至在意识形态上产生激烈碰撞,可是我们之间 的友谊却从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一直保持到现在。我相信这份手足情深的友谊会 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吃完饭后回到地下室商议下一步怎么办。二百元钱在地下室里意味着什 么我很清楚:那种感觉跟倒计时等待宣判死亡差不多。我不想重蹈覆辙,再次发 生饿肚子事件。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始终受到一个问题的困扰,我好像困在笼 子里的动物,有力用不上。刚好陈丹放学回来,她听到我们的谈话后,说他们 班有些女生和男生同居后大都到附近的地方租房子住。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陈丹的一句话令陈挺茅塞顿开,他猛地一拍脑门,连连说他就咋没想到呢。陈 挺说明天就去附近村子找房子,租房子比住旅店便宜多了。我差点咆哮起来,板 着脸数落他少来马后炮。我终于离开住了四十多天的地下室。在那间阴暗、潮 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留下我一段辛酸的回忆。也许这是我来北京应该付出的 代价,或许是北京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要我重新认识她,审视她,要我看到她富 丽堂皇,繁华似锦后面的峥嵘。 当我们走出旅店大门的时候,我一再要求陈挺骑车慢一点,再慢一点。他埋 怨说那破地方有啥留恋的,是不是苦吃得不够多。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是希望看到 陈丹放学回来,当面向她说声谢谢。当时我能做的仅仅如此而已。可是我们走出 巷口的时候陈丹依然没有出现,我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我再次见到陈丹已是一 年以后了,她与陈挺相似,没毕业就先找工作上班了。只是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陈 丹了。这就是北京!她本身就是一所学校,我喜欢用“新观念速成班”来形容 她对人们精神世界的影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