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曲薇住在长春桥是为了上学便利,我到她住的地方挪着凳子走进屋子。曲 薇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大事, 我气得差点骂娘。心想:没事干吗呼我。她要我坐,说桌子上有香烟自己去拿。 曲薇抽薄荷型香烟我不大习惯,说了声谢谢。曲薇似乎有话说又犹豫不决,沉 思片刻后问我觉得她“干爹”怎么样。那人胖乎乎的,四十多岁,是一家国企公 司的头儿。名义上曲薇称他为“干爹”,实则关系暧昧。曲薇见我不吭声,自 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她“干爹”挺好的。我心里想:的确不错,有钱有车又能 说会道。每次见了我小段长小段短的叫个不停,有时将好烟硬往我衣袋里塞,就 是官腔套话多点。听说她老婆在外企工作常年在国外。曲薇怀孕了,问我怎么 办。我愣了一下,觉得这种事与我何干,问我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我 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曲薇看了我一眼,说她一直挺佩服我。我心想这与怀孕有 什么关系呢。她又说想了好几天,想听听我的看法。天呐!我心里想:这是什 么事啊!我们才认识多久?不过吃了几顿饭而已。为什么好事想不到我,晦气的 事却想到我。曲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强调说不必忌讳,我有什么说什么好 了。我思索了一会,问孩子是不是她“干爹”的,她点头。我问她“干爹”知道 吗,她说暂时不想告诉他,好像要挟他似的。我没想到曲薇还是性情中人,这 个时候还为别人着想,不禁对她有了几分尊重。我问她喜欢“干爹”吗,她沉吟 不语。少顷,她说不知道是否喜欢,只觉得他人不错,对她特别关照,供她上学 读书舍得花钱。我说这种事别人决定不了更替代不了,她自己看着办吧。说完, 我起身告辞。曲薇却要我坐一会,并且从床上起来沏杯咖啡递给我。我不喜欢 喝咖啡,象征性的品尝一口。也许心情使然,那味道像橄榄。曲薇又回到床上, 目光逗留在天花板上。她寻思少许,一脸凝重的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我?” 我尴尬地笑了。想到刚才还在卖黄色光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呢。我说北京 这个地方充满诱惑,每个人都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我好像没有资格看不起别 人,更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曲薇淡淡一笑,说她明白我的意思。她还说 到北京这么久没有一个好朋友,她觉得我是非常可靠的朋友。既而她漠然一笑, 说她错了,在我眼里她与小姐没什么区别。说完,她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 随即眼泪一点一点地流下来。她说每次看到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做比较,我可以养 活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她什么都不差,凭什么做别人的玩偶。 我表示理解,说这种事情现在很普遍,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曲 薇瞥了我一眼,将烟蒂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她板起面孔说我笑话人不带脏字。 我嘿嘿一笑,换上一副善意的表情,说现实如此,不能睁眼说瞎话吧。曲薇没 有吭声,似乎认同了我的坦率直言。我们之间话不投机,只好岔开话题闲谈了几 句。我觉得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客套一番起身告辞。临走时我问曲薇愿不愿意听 我一句真话,她深邃地望着我,认真地说请我来就是想听真话。我很坦诚地告 诉她,一个人不应该将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捆在别人的裤带上,依赖别人不是长久 之计。我挪着凳子出去的时候,曲薇一直送到大门口。我没想到平时活泼开朗, 聪明伶俐的姑娘,令人羡慕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无奈与苦涩。也许,我看到的仅 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又过了几天曲薇再次呼我过去,她说我经常在外面转悠, 可不可以找个私人诊所或者大夫。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建议她去正规医院瞧瞧。 她叹息一声,显得有点无奈,她说想将孩子拿掉。我一怔,要她再仔细考虑一下, 她坚定地说早已想好了。其实蓝靛厂有私人诊所曲薇不会不知道,她大概不想 让认识的人知道才请我在别处找。我在四季青找到一家小诊所,将详细地址告诉 了她。曲薇晚上打车去诊所做了人流。细细一想她也挺可怜的,才二十岁的姑 娘遇到这种事。不过她很坚强,意识到错了没有继续下去。 周末我与陈挺去天意市场进货回来,二姐大老远招手示意要我过去。陈挺 抱着一摞子画卷跳下车。我开车来到杂货店。二姐夫见了我,坐在椅子上用拐 棍指着我,说我不够意思,有女朋友了不告诉他一声。我嘿嘿笑了,说哪能呢, 别拿我穷开心了。他笑着对二姐说,我的嘴严实,油着呢。二姐笑了,说小段 哪像你,芝麻点儿的事儿,弄得像过年似的。 我看没什么事,客套几句想离开,二姐笑呵呵说:“慢走啊,小段,何琪的 事儿,明儿个有时间再说吧!”“何琪!”我心里不禁一颤。 夫妇俩笑了,问我为什么不走啊,二姐夫笑我迈不开步了。我这才缓过神来, 问何琪怎么啦。二姐笑着说,小段真够可以的,姑娘追到北京来了。我心里 “咯噔”一下,急忙问二姐怎么回事。二姐从柜台里取出一张纸条说,何琪明天 下午两点到北京,要我去西站接她。“我的天呐!”我大吃一惊。 夫妇俩大笑起来,说我乐昏了头,连天都喊了出来。我苦着脸说,还乐呢, 哭都没有眼泪了。二姐夫埋怨我不地道,有好事不告诉他们。他再三叮嘱我带 何琪过去让他们瞧瞧。我没心思听二姐夫唠叨,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着怎么办。 我离开时二姐提醒道,接站时别忘了买束鲜花。我回到住地,陈挺正在给画分 类。我要他停下来,快去租间房子。他看我着急慌忙的,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乱如麻,来不及细说,只是强调他快点儿,务必当天租下来,明天就用。陈 挺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敷衍道,租到房子再说吧。陈挺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放 下手里的活儿。他刚走到门口我又说租房子的地方最好离我远一点,他诧异地问 多远,我说蓝靛厂最好。说完,我将车钥匙扔给了过去,要他骑我的摩托车去。 我将画卷分好类,躺在床上寻思起来:何琪怎么突然就来了?为什么事先不打 招呼呢?一连串的问号好像烤肉用的铁钩子,一点一点地勾心。我一再告诫自己 冷静下来,不要乱了方寸。我们晚上吃饭时我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陈挺,他非 常高兴,告诫我不要再错过了,重蹈孟香的覆辙。“嗳!”我无奈地一声长叹, 说何琪来得不是时候。陈挺驳斥了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无话可说,缄默 不语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分手后,我去了曲薇家里。曲薇经历了人流事件之后 好似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主要心思也用在了学习上。听说她“干爹”因此给了她 一笔补偿费。曲薇住的是独门独院,那时已经将其他的两间屋子租给了别人, 俨然成了一位房东。她一边沏茶一边说我准有事。我说没事就不能来么。她笑了, 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说明来意后她不禁睁大了双眼,连连诧异地说,行啊, 小段,真没看出来呀。她比我小,却一直叫我小段。我懒得同她计较。曲薇忽 然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说,这种事我应该亲自去。我嘿嘿一笑,说我不能开车 进站里,这才来麻烦她。曲薇聪明得很,直率地说这不是理由。我笑着说,哪 来那么多的理由。她想了想,爽快地说,小妹愿意效劳。我临走的时候要她回 来时打车到长春桥,我在桥上等她们。曲薇不解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进村里 非去长春桥,是不是想制造一点浪漫。我说何琪的住地在蓝靛厂。曲薇以为听错 了,确定没听错时不由得摇摇头,我听到她在背后说我脑子短路。 我收到曲薇呼我的信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开车到长春桥上等着何琪 的到来。我想了很多见面时的开场白,觉得俗的太俗,雅的太雅,都不怎么样。 干脆心一横,一切顺其自然吧,爱咋咋地。 等人时感觉时间好像停滞了,一分钟比一小时还长。我眼看着一辆辆出租车 从桥上疾驰而过,却不见何琪与曲薇的影子,不免有些焦灼不安。终于一辆夏 利车来到桥上,何琪与曲薇正在车里看着我。她们刚要开门下车我制止了,吩咐 司机继续开车跟着我走。我在前面引路,来到何琪的住地。陈挺早已收拾好屋 子等在那里。我们进屋后,我开始给他们一一作介绍。何琪很拘谨,脸红得像熟 透了的西瓜瓤。 相互客套寒暄一阵后,陈挺、曲薇借故先走了。我与何琪在一起居然不知说 什么。她见我不说话,矜持地看着我也说不出话来。“一路上还好吧?”我总 算找到一句话,打破沉默。她点点头,笑着说,蛮好的。停顿片刻,我又想起 了一句,问她家里还好吧。她依旧点点头说,蛮好的。 我语无伦次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说完,干笑了起来。一定比哭还难 看。我说她来得够突然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话一出口,我觉得欠妥, 马上补充了一句,她吓了我一跳。何琪两眼不时地打量我,犹豫了一下,才怯 怯地说,她想给我一个惊喜。我做作地笑了。她脸红红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吗?”我一愣,到北京后早已忘记什么叫生日了。何琪高兴地从包里取 出一件包装精美的衣服递到我面前,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又惊又喜,又苦 恼又无奈。心里酸酸地,涩涩地。那是一件李宁牌的红色T 恤衫。她将衣服在 我身上比试了一下,要我穿上试试合身么。我只好脱下上衣穿上T 恤衫。她马 上从包里取出化妆盒,打开后要我照一下镜子。我对着镜子一看,衣服不但合身, 还显得精神。我知道此刻只能穿着它,一旦脱下来何琪会不开心的。我要她好 好睡一觉,然后带她出去吃东西。她说一点儿都不累。我笑着说刚到北京的人都 这样,兴奋过头了感觉不到疲劳。她笑着说,真的没觉着累。“好!”我爽朗 地说,马上带她出去转转。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北京的夜色真美,新的街,新 的巷,新的酒吧,新的夜总会,新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金碧辉煌。沿着新的 柏油马路徐徐而上,顿时来到盘根错节,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上,极目远眺,霓虹 彩灯像两条串在一起的夜明珠一路延伸而去,望不到边际,仿佛缀满繁星的天堂, 拖着灯光的车辆呼啸而过,好似夜空的流星一掠而过,一切恍如梦境,分不清哪 里是天堂,哪里是人间。何琪初来北京与我当初一样,感觉一切都那么美丽, 那么陌生,那么好奇。她不时地发出兴奋的惊叫,又不时地目瞪口呆,曾多次要 我临时停车,站在她认为很美丽的地方欢呼雀跃,流连忘返。看着她喜悦、快乐 的样子,我想起初到北京时的情景。虽然我没有她这样近距离的浏览北京夜景, 不过心情依如这般欢快。这就是北京!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呈现出她的美 丽,她的辉煌,她的繁华,甚至她无以伦比的尊贵。可是她好像蒙着面纱的圣洁 少女,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她,读懂她,更不用说拥抱她了。 我不知一直走了多远,只觉得控制油门的手指已经有点麻木了。我好几次想 掉头回去,但看到何琪的高兴劲又犹豫起来。毕竟她第一次来北京,我不想给她 留下太多的遗憾。天安门任何时候都是熙熙攘攘、纷至沓来的人群。何琪像个 孩子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似乎不闹腾 闹腾,少了许多到此一游的惬意。何琪好似服了兴奋剂,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 火车居然还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我实在感到有些累,只好提醒她该回去了。何 琪的兴致顿时一落千丈。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恋恋不舍地说她想看升国旗。我笑 着对她说,改天一定带她来实现这个愿望。我们返回途中我加大油门一路狂奔。 我们交谈时何琪说,她是办了停薪留职,瞒着父母来北京的。我心里“咯噔”一 下,立刻紧急煞车停在路边。也许没有心理准备,只听何琪惊叫一声,差点从 车上甩出去。“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出来?”“我给他们留信啦。”“天呐!” 我禁不住感叹道。何琪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随即又慢慢低下头。 我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思忖少许,要她尽快给家里人报平安,免得他们着急。 我们回到蓝靛厂敲了很长时间的院门,房东才嘟嘟嚷嚷地开门,开门后一脸 不悦地说以后别回来得太晚了。 我连连说好话,赔不是。房东进屋后,我要何琪将凳子拿来。她答应一声飞 快跑回屋里把凳子搬了过来,我接过后放到后车座上。她问我干吗去,我说回家。 何琪睁大双眼瞪着我“你不住这里?” 我嘿嘿一笑,说那是专门给她租的房子。她“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失地 望着我。我对她说很多女孩子与她一样,都是一个人租房子住。说完,我冲她挥 挥手,然后启动了引擎。摩托车“突突突”地轰鸣起来。“元基!”何琪忽然 喊道。我笑望着她,问还有什么事。她嘴角蠕动着,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人害 怕。她说话的声音和蜂鸣差不多。我说院子里有很多住户,院门一关,连老鼠 都钻不进去。我安慰她说习惯就好了。说完,我顺势加大油门疾驰而去。我没有 回头看何琪,因为我没有勇气,一路上几乎是慌不择路。第二天我十二点多钟 才醒来。寻呼机的显示屏上,同一个电话寻呼了N 遍。我急急忙忙洗脸刷牙,凑 巧刚搬过来的小伙子洗衣服,我们在水龙头前寒暄了几句。他的名字有点怪怪地, 叫江波向。他是湖北人,大学毕业后觉得在当地没什么前途就到北京来了。他住 在谭琴以前住过的屋子里。我们搭讪了几句,我匆匆去了蓝靛厂。何琪见到我 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看到她眼圈通红心里好难过,连忙解释我睡觉太死, 没有听到呼机响。我到屋子里一看,何琪的床上到处都是用纸折叠的小船儿。她 红着脸说没什么事,叠着玩呢。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到附近的小饭 馆吃饭。 我问她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她支吾着说没呢。我带她到公用电话前给家里打 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她母亲,何琪显得很紧张,不时地咬着嘴唇。 母女俩谈了很久,有些话我不大听得懂。也许我在旁边何琪觉得不太方便说 话时小心翼翼的,有时候话到嘴边似乎又咽了回去。何琪突然将电话递给了我, 说是她母亲有话同我说。我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先礼貌地向对方问好,客套了 几句后我很肯定地说:“伯母,请您放心,我保证何琪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完好 无损地回到您身边。”我为了让她放心,郑重其事地发誓:绝不食言。然后我将 电话递给何琪,挪着凳子回到摩托车上等她。何琪同母亲又交谈了一会,至于说 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