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母亲的食欲很差。我买了很多她平时爱吃的东西,她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尝, 再三嘱咐我不要乱花钱。晚上歇息时我觉得母亲身上发热,我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回答有点累。母亲睡不着,与我聊家常。她说回到老家后大部分时间住在乡下 老屋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到镇上姐姐家里住,她说常住在满女家让人笑话。我 说她的思想观念落后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由衷地说还是和儿子在一起踏实, 并强调说:“满仔,你往后到哪里,姆妈就跟你到哪里。”我将脸贴到她手上, 要她放心,我们再也不分开。第二天早晨我在院里水龙头前刷牙,房东大妈到 屋里向母亲问候。她们寒暄一会儿,房东大妈出来时走到我面前小声问我母亲多 大年纪了,我口齿不清地说六十多了。房东大妈惊讶地“哟”了一声,然后顺 口说不应该呀,这么大年纪还有这事儿。我问她什么事,房东大妈犹豫了一下, 叫我进屋去看看。我急急忙忙洗了脸进屋去看母亲,母亲见我进屋慌里慌张地将 衣服盖到褥单上。“妈!怎么啦?”我问。母亲很尴尬地看着我说:“冇事, 冇事。” 我了解母亲,历来对我报喜不报忧。我走过去将衣服慢慢掀开,顿时吓了一 跳。褥单上一滩浓浓的血迹,渗透了一大片。我不由得“咯噔”一下,急切地 问她,这是咋回事。母亲涨红脸说:“冇事,冇事,女人都有的。” 我知道母亲有事,看到她的样子很窘迫又不好追问下去。于是我走到院子里 喊房东大妈出来,要她问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房东大妈抱着小孙子到屋里同母 亲聊了一会儿,她怀疑母亲得了妇科病,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做检查。我问她严 重吗,她说到医院检查后就会知道了。我当即给陈挺打电话,他说正要抽空过 来看望母亲。母亲听说我与陈挺带她去医院检查起初不同意,直到我板起面孔 她才不吭声了。临去医院前母亲要洗澡,我看她体质太差,请隔壁的一位姑娘陪 她一同去浴池。第二天陈挺打车来接母亲去医院做检查。我随后开车跟了过去。 我们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等了很长时间,医生出来问我们谁是家属,我问她有 什么事,她说从B 超仪器上看子宫上有阴影,还要做CT检查和切片化验进一步确 诊。我问她严重吗,医生答复说等到检查后才能确诊,说完几个医生带着母亲去 CT室了。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程序,我们等了很久母亲才出来。医生要我们过两 天去医院看检查结果。第二天母亲要出去走走看看,我开车带着她在西北旺附 近转了一大圈。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母亲无意中说很久没有照相了。我将车停 在照相馆门口,要母亲进去照几张照片。她犹豫了片刻,说还是算了,等哥哥姐 姐们聚集到一起照张全家福。我笑着说那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啊,说完我冲照相馆 里的人招手,要他们给母亲拍张照片。母亲拍完照片出来说想与我照张合影, 她说我们好多年没有合影了。我细细一想,上一次合影已经是车祸以前的事了。 我立即很有礼貌地请照相馆里的中年人背我进去与母亲照张合影。我万万没想到 这一次合影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机会。那张照片竟然成了永恒的纪念。 母亲被确诊为子宫瘤。我看到诊断后不由得浑身一抖。我很清楚肿瘤意味 着什么。好在那位胖胖的女主任医师信心十足地向我保证,母亲住院做了子宫切 除手术,身体很快会恢复健康的。我听了她的话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母亲住 院离不开人照顾,我本想要姐姐火速来北京。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已有 七个月身孕。我当时鼻子差点气歪了,埋怨她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出现这样的事情。 姐姐哭着说,她马上过来。我不耐烦地说她挺着个大肚子能干啥,别来添麻烦了。 我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小侄立刻动身到北京来。侄儿十七岁了,我看到 他已长成大小伙子,不禁暗自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母亲住院了。二姐帮忙办理的住院手续。我当时手头钞票不够,二姐先垫上 了五千元押金。她那时新开了一家百货批发店,闻讯母亲住院的消息后特意抽出 时间来到医院帮忙。侄儿很懂事,日夜守护在医院里。陈挺见我通讯不便将手 机给了我,我将寻呼机留给了侄儿。我每天去医院看望母亲,侄儿收到信息立即 到楼下来接我。同病室的人开始以为我们是兄弟俩,说我们是一对孝子,得知 我们是叔侄时都说母亲命好,有这样的好孙子。病室里的人告诉我侄儿每天给母 亲洗脚,我甚感欣慰。母亲旁边的病床住着一位老太太,有一次冲儿孙们发脾 气,说这多人有什么用,天天推来推去的,不如人家一个残疾儿子。她说不如死 了算了,省得儿孙们劳神。老太太是心肌梗塞,没几天便去了。老太太去了以后, 儿孙们哭得惊天动地。 也许受到老太太去世的影响,母亲一下子变得胆小起来,脾气很坏。我不在 医院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冲侄儿发火,为此侄儿在我面前流泪说不知道咋整的,奶 奶说骂就骂,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母亲每次看到我立即喜笑颜开,而我离开时 她则郁郁不悦。听侄儿说她很少吃东西,我到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敦促母亲吃点 东西。我偶尔一两天没空儿去医院,小侄打电话告诉我奶奶又不高兴了,一点儿 东西也不吃,嚷嚷着要出院,于是我马不停蹄地直奔医院。也许我是儿子吧,母 亲看到我心里便踏实起来。我每次到医院母亲免不了要我陪她聊天,我走的时候 她目光里透着一种不安和依恋。有一次母亲问我她得了什么病,我如实相告, 并安慰她手术后就没事了,并开玩笑说:“你要是还想给我生弟弟妹妹是没指望 了。” 母亲难得的一笑,病室里的人都笑了。有人诧异地看着我,也许认为这是大 不敬。只要能逗母亲开心一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由于一直高烧不退,她很少吃东西,体质日趋虚 弱。尽管如此,每次做检查时她依然坚持自己慢慢步行过去,实在觉得累了才同 意小侄搀扶。母亲持续高烧,没法动手术,医生建议我改用进口药。我知道进 口药价格昂贵,硬着头皮同意了。依照那位胖胖的女主任医师的话,母亲这种病 有七八千元费用足够了,实际情况却是一万元押金告罄了,母亲的病没有丝毫起 色。我开始着急起来,朋友们闻讯后纷纷主动将钱借给我。陈挺、江波向,竟 然从公司借款送到我手里。我一看事情不妙,回到家里考虑筹措资金的办法。我 给母亲单位打电话询问医药费是否可以报销一部分,那头说工人连工资都发不出 来更别提药费了。我知道姐姐的现状,给她打电话等于逼她上绝路。思来想去, 我决定将家里的住房卖掉。 侄儿与陈挺一听我要卖房子都愣了。他们说一旦卖掉房子我将来就回不去了。 我故作轻松地对他们说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有多少钱也没用。其实我 心里很清楚,卖掉房子意味着鹤岗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我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 游子。那种情况下我不卖房子又能如何呢?我甚至做了更坏的打算,房子卖掉 若是还不能支付医疗费用,便去街头卖唱乞讨。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我愿意做 任何事情。当时的情况倘若我是健全人,很可能用极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老天 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也许老天有眼,看到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所以 早早地废掉了我的武功以免祸及他人。房东大妈看我每天忙来忙去往返医院与 住地之间,却依旧谈笑风生,从容镇定,跟个没事人似的,非常钦佩。她误以为 我很有钱,逢人便夸:“这侄小子了不起啊,她妈住院花恁多钱一点不在乎,整 天乐呵呵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强弩之末,精神状态和经济状态已到了崩溃的 边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