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给小勇打电话委托他将房子快点卖掉。我家的房产证和户口簿就放在小 勇家里,要他办这件事比较容易一些。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撒谎说做生意要 马上用钱。并且再三叮嘱他越快越好,晚了就来不及了。小勇人虽小,却很有头 脑。他要我写份委托书立即寄过去。我当即写了委托书并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好 在房产证和户口上的户主都是我的名字,小勇办事起来很方便。他接到委托书后 马上开始四处联系买主。那天我与往常一样到医院去看母亲,刚好遇到一位小 护士出来买东西。她是刚分配到医院来实习的,我们打了声招呼,我刚要开车离 去,她却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将车停下了。她看着我,显得有点犹豫。 我笑问她是不是有事。她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 诉我。我笑着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她有点顾虑地悄声告诉我母亲是宫颈 癌,已经扩散,有多少钱也没用了。我大吃一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医 生没有告诉我。她说是主任亲口说的。医生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想要母亲再多住 些日子,到最后实在不行,再下病危通知书。这样医院可以增加收入。说完,小 护士便匆匆走了。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侄儿下来接我,我 要他背我直接去主任办公室。胖主任见了我笑着打招呼,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单刀直入问她,母亲的病到底如何了,为什么还不做手术。她眯着双眼,笑着说 不用着急,这不正在观察嘛。我板着面孔说都观察二十多天了,还要等到什么 时候。她说这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她们正准备请专家会诊,很快会有结果的。 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她嚷起来,二十多天了还没结果,搞没搞错?“你不是保 证过,动完手术就没事了吗!”胖主任马上矢口否认做过这样的保证,并且振 振有词地说,医院不会保证任何病人的康复,他们只是尽力而为。我不禁火冒 三丈,声色俱厉地瞪着那位胖主任,恨不能向前去撕烂她那张臭嘴。幸亏侄儿轻 轻拽了一下我的衣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突突直跳,却咬牙切齿地告诫 自己:一定要冷静,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狠狠瞪了那位胖主任一眼,悻悻 地问她要观察到什么时候,她狡黠地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说 着官话套话安慰我,并且示意侄儿将我背走。侄儿来到我面前,胆怯地看着我, 说:“大叔,咱们先去看我奶吧!” 我心里像压着块抖动的石头“怦怦”乱跳,看到侄儿神色紧张的样子,我才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一下愤怒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 侄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大叔,我们走吧。” 我喘着粗气点点头。侄儿背我经过走廊时我要在走廊的窗台上歇息一会。他 问咋啦,我说没事。我坐在窗台上点燃香烟吸了几口,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到病房 看望母亲。母亲看到我立即来了精神,忙着问这问那,我微笑着敷衍了几句。 她见我情绪低落,关切地问我:“满仔,哪里莫舒服哩?” 我咽泪装欢,干笑起来,说没事。母亲叹息一声说:“满仔,你咯段时间受 累了,都是姆妈莫好,连累你哩。” 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撒谎说刚才路上看到一个残疾人在路边要钱,觉得挺 可怜的。母亲信以为真,对同室的病友说:“莫看我满仔咯个样子,心好得很哩。” 也许母亲常在病友面前说我好话,病室里的人对我非常友好,而且夸我是孝 子。其实我是在尽一个“人子”的义务,“孝子”二字从何谈起呢!每个人应 该对母亲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如果母爱是海,我们为母亲所做的一切充其量是一 朵小小的浪花。永远不可以将对父母应尽的义务与责任作为孝心来炫耀,这种沽 名钓誉的行径极其卑劣。世上只有伟大的母爱,没有伟大的孝心。所谓的“孝子” 只是对生命的尊重而已。面对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用什么作为回报都是情理之 中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 母亲天天盼望做手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那天我刚到病房她便问我为什 么还不做手术,我笑着说还没到时候。我们正在谈话有护士进来叫我去主任办公 室一趟。我要母亲稍等便与侄儿去了办公室。接待我们的不是那位胖主任医师 了,而是戴着眼镜的女医师。她态度谦和,口碑不错。我刚坐下听到了她叹息一 声,然后表情凝重地望着我。 我心知肚明,摊牌的时候到了。我要侄儿出去买包香烟,他不大情愿地离开 病房。女医师心领神会,随即郑重其事地通知我,经过专家会诊确定母亲的癌变 已经扩散,惟一延长生命的办法是化疗。说完,她忸怩作态地看着我。尽管我 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然方寸大乱,脑子里混沌一片。女医师见我沉默不语,小 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知道怎么办,就不用来医院了。 女医师深感遗憾地安慰了我几句,将一张单子慢慢递到我面前的桌上,果然是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病危通知书。我乜斜了她一眼,问她结果是不是早出来了, 一直不告诉家属。她辩称刚诊断出来,并强调是专家会诊。我知道所谓的专家会 诊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罢了,不禁忿忿地冷笑道,医院快变成挂羊头卖狗肉的 地方了。女医师立刻严肃的表示,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此刻终于明白:医院挂 着“救死扶伤”的牌子,做的却是“以病捞钱”的勾当,所谓的医德医风早成了 一句美丽的谎言。女医师看到我面露愠色,含蓄地催促我快点儿拿主意。她还 委婉地说我如果不相信他们可以申请转院。我一听她话里有话,实际上是下逐客 令,于是问她是否还有转院的必要。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那副表情比哭丧还难 看。我犹豫片刻,无奈地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时女医师支支吾 吾告诉我,母亲住院押金快用完了,继续治疗快点交上押金,他们好安排化疗事 宜。我很沉重地点点头。我回到病房母亲问我医生叫我做么子,我笑着说没什 么大事,通知我准备做化疗。母亲问我什么叫化疗,我那时也不知道何为化疗, 敷衍说是手术前的一些准备工作。母亲一听要做手术了,显得很高兴,她说整天 在医院烦死哩,早做手术早出院,省得受罪。我好言安慰她一番,心事重重地离 开了医院。 我开车走出医院大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当时戴着墨镜,眼前模糊一片, 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到,惊出一身冷汗。我心有余悸地将车停到人行道 上,擦了擦镜片上的泪痕,然后坐在车上点燃一支香烟,猛地吸了起来。我痛恨 交集,懊悔当初不该将母亲送到这家医院治疗。也许正是这段日子耽误了母亲病 情的最佳治疗时间,进而演变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意识到母亲一天一天离我越 来越远了,泪飞顿作倾盆雨。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骑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以为我的车坏在了路上,他 停下来问我:“叔叔,您需要帮忙吗?”我愣住了,稍作迟疑,很狼狈地擦了 擦脸,笑着对孩子说叔叔没事,不小心沙子吹进了眼睛。孩子诧异地看着我, 友善地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我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做一 个孩子真好!倘若我是孩子,时光停留在过去,母亲还是那个健康、充满活力的 母亲,那该多好啊!当我看到眼前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我知道与许许多多人 一样,我别无选择地走在了人生的坎坷路上,已经不能回头了。于是我擦干眼泪, 开车奔向回家的路。晚上,陈挺应约来到我的住地。他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 骂娘,嚷着要去找那位胖主任算账。我要他冷静,我说要怪只能怪这个医疗制度, 惯坏了那些没有天良的医生。我们正在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刚好小勇打电话来 告诉我房子找到了买主,要我给出价位。我仔细询问了当地房价,定出五千元的 下限。陈挺见我要卖房子急忙将电话拿过去请小勇等一会儿,稍后再打电话通知 他。陈挺挂断电话,谨慎地建议我重新考虑一下,他说母亲既然已经这样了,卖 掉房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无可奈何地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就这样走吧。 陈挺嘴唇蠕动几下,欲言又止。他见我决心已定,只好打电话通知小勇按计 划进行。我不再顾及脸面与自尊了,开始厚着脸皮东挪西借,又筹措到几千元 押金交上去,然后急等小勇将房款寄过来接茬。那段日子我饱尝人情冷暖的真 正滋味。有的人真情相助,有的人肝胆相照,有的人旁观徘徊,有的人退避三舍。 我衷心的感谢那些或多或少给了我帮助与支持的人们,是他们陪我一起走过了那 段阴霾的日子。有位叫高伟的小伙子当时在市场开杂货店,我经常去市场买东 西刚认识不久。那时他的女友快生产了,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他得知我的情况 后依然主动将两千元现金送到我手里,并且告诉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感 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现在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小伙子最近买了新车,又添了 一个宝贝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一见面总要好好聊聊。回忆当初感慨万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