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母亲做过化疗,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严重了。她目光呆滞,面色 灰暗,瘦骨嶙峋。她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的脱落,头顶已经裸露出头皮。母亲焦 躁不安,有时狠狠揪下一绺头发拿在手里看上许久,然后一根一根扔到痰盂里。 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化疗期间的药物反应。我问母亲还能坚 持多久,他们避而不谈敷衍了事。他们只是通知我,母亲又欠下一千多元的医疗 费,催我快去交费。我气得肺快炸了,却咬紧牙关不露一丝痕迹。我终于体会到 那句老话“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无奈和困窘。母亲似乎预感到灾难的 来临,将我叫到床前说:“满仔,算哩,莫要花咯样的冤枉钱哩!”我故作轻 松地安慰她,说钱不是问题,花了可以再挣。我要她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并且笑 着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母亲一脸憔悴地笑了,握着我的手说:“满仔,姆妈对不 住你哩,苦哩你哩!”我心如刀绞,将脸贴在母亲滚烫的手上,歉疚地说: “妈,我是你的儿子,你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 母亲苦涩地笑了,然后大声炫耀道“我满仔比哪个差么?我孙子比哪个差么? 我莫怕哩!”我听得出来,母亲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临走时问母亲想吃什么,她说没胃口,随便吧。那段时间母亲每天只喝一 点点粥。我说给她买一箱八宝粥。第二天我带上仅有的两千元钱刚准备去医院, 侄儿突然打电话哭着说奶奶不见了。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奶 奶要下楼走走,他就陪着下来了,奶奶说想吃水饺,他去买水饺回来时奶奶就不 见了。我要他回病房找找,他说医院里都找遍了。我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 顿时愣住了。若不是侄儿在电话里大声叫喊,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迟疑了一 下,催促他继续寻找,我马上过去。我将此事告诉了陈挺,他要我别着急,他立 刻从公司赶过去。正当我惊魂未定要去医院之际,却见母亲回来了。我惊愕地 望着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母亲乐呵呵来到我面前:“满仔,我回来哩!” “你?”我说不出话来。这时才看到母亲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 母亲看到我发愣,笑着说:“满仔,给咯位师傅车钱。” “噢!”我下意识的应道,慌忙掏出一张百元钱递给那人,那人说只要十五 元,他没有零钱找。我马上在衣袋里翻了起来,将十五元钞票递给那人。那人 开车走后,母亲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她支走了侄儿,自己到医院门口打出租 车回来了。母亲说话时不无几分得意,似乎做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我叫苦不迭, 可是看到母亲平安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母亲有些倦意,进屋后躺在床上笑着 说,还是自己家里舒服自在。房东大妈见母亲回来了,急忙过来问候,两人有说 有笑地交谈起来。我这才想起给陈挺与侄儿打电话要他们回来。两位老太太说 了会话儿,房东大妈说:“老嫂子,您要是想吃点吗,小段不方便做,您跟我说, 我给您做!”母亲笑着说以后少不了麻烦她。 陈挺与侄儿回来后觉得不可思议,母亲虚弱成这样居然能自己打车回来。侄 儿哭着说:“奶奶你咋能这么整呢?你出事了,我叔还不扒我的皮啊!”母亲 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提醒我:“陈挺咯段时间莫少出力受累哦!”她要我去买点 菜回来,留陈挺在家里吃饭。 我与陈挺相视而笑,然后一同乘车去市场买东西。陈挺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再回医院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陈挺眼泪忽地掉了下来, 说自己没用,关键时候起不了作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尽力了,即便我 们都是大款,这种事也无可奈何。他哽咽着说:“至少可以让大娘……”我打断 了他,无奈地说顺其自然吧,要怪只能怪我这几年一直没在母亲身边,要是早点 发现病情,也许还有得救。 吃饭时母亲只喝了几口汤。侄儿想起在医院还有些东西没拿回来,我说算了 吧,那些盆盆罐罐拿回来也没用,何况还欠医院一千多元医疗费呢。侄儿问我咋 整,我瞥了他一眼,说他多此一问。第二天医生打电话给我,客套地询问了母 亲的情况后,提到了医疗费的问题,我笑着告诉她这件事要他们主任与我联系, 否则免谈。那位胖主任真的打来电话,与我客气的交谈起来。我很礼貌地向她 问好,甚至向她家里人问好,却只字不提医疗费的事情。对方见我文不对题,言 及其他,只好将话题转到医疗费上。她说马上要结算了,哪个科室欠医疗费哪个 科室要负责的,希望我能理解。我笑着问她有多少,她说是一千三百八十元,还 说考虑到我是残疾人挺不容易,交上一千三百元就行了。我故作迟疑地犹豫片 刻,然后笑呵呵地说,不如这样吧,等哪天她不小心被车撞死了,我给她烧几个 亿的纸钱。说完,我关上了手机。凭心而论,我当时的做法很对不起那位胖主 任。在医疗体制普遍存在弊端的时候,作为个体她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就整 个大环境而言,她算得了什么呢?我将矛头直接指向她的确有失公允。其实,我 耿耿于怀的是她向我做出保证后又矢口否认的蛮横态度。因此才上演了我蛮不讲 理的一幕。我一直对医生,教师,军人这三种职业心存敬意。从母亲住院以后 我逐渐发现医生这个职业太难以令人琢磨了。当它真正救死扶伤的时候,无疑是 最美丽最圣洁最神圣的天使,可是当它失去良知或者麻木不仁或者见利忘义的时 候,无疑又是最丑陋最肮脏最冷酷的魔鬼。甚至比真正的魔鬼更可怕。因为真正 的魔鬼面目狰狞我们可以避而远之,而披着天使面纱的魔鬼我们防不胜防。毫不 夸张地说医生这种职业就是在天使与魔鬼之间舞蹈,无论它做出什么样的舞姿造 型,看上去都很美。也许有一天医生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了,才是病者真正的 福音。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小便处于失禁状态。我只好买回 一沓沓的婴儿尿不湿供她使用。由于天气炎热,母亲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又 买回一个大号的浴盆专门用于母亲的个人卫生。母亲开始还可以勉强洗浴,渐渐 就力不从心了。我与侄儿毕竟不是女孩子,都不愿意给母亲洗浴。无奈之下只能 像小孩似地猜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给母亲洗浴。偶尔,房东大妈主动过来 帮忙。愈是这样母亲愈是离不开我,即便我出去买菜她都要同去,怕我跑了似 的。我实在没辙,买了一条背婴儿的背带,出去时用背带将她固定在车靠背上。 最令我们伤脑筋的是母亲高烧不退,晚上睡不着觉,折腾得我们无法入睡。后 来我与侄儿分工,一个守前半夜,一个守后半夜,轮流照看她。有天夜里我熟睡 中听到“扑通”一声,急忙起来一看,母亲从床上摔到了地下,我马上挪着凳子 过去将母亲搀扶起来。我看到母亲的脸皮磕破了,一气之下扬起巴掌狠狠打在熟 睡中侄儿的脸上。侄儿惊醒后欲哭无泪。我见侄儿委屈的样子,心里不禁酸楚起 来:他才十七岁,如此精心照顾奶奶殊为不易,何况这根本不是他份内的事。 原来母亲急着出去解手,看到我与侄儿在熟睡不忍心叫醒我们,没想到下床时腿 发软,跌倒了。我不想重蹈覆辙,于是买了两架很矮的钢丝床,要母亲每天睡在 垫着厚被子的钢丝床上,我与侄儿轮流睡在另一架钢丝床上守夜。从那以后,侄 儿守夜时再也没有熟睡过。母亲很坚强,疼痛时极少呻吟。她听说“杜冷丁” 很贵不肯注射,实在疼痛得受不了,便服用大量解热去痛片。我如何劝她也没用, 有时候我急得冲她吼叫,她才偶尔同意注射一针。村里的私人大夫给母亲注射时 经常对我说,母亲是少有的坚强女性。母亲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最大的心愿 是回老家。虽然她没有说出来,言谈举止中却明显地表露出她想回老家入土为安 的迫切愿望。我深知农村的习俗,送母亲回去入土为安需要一大笔的费用,遗 憾的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了,即便有这样的能力我也不敢送她回去。因 为母亲的身体脆弱得像一根枯草极有可能在途中便撒手而去。每每想及此处,我 不禁深感内疚,隐隐作痛。母亲到了临去的边缘,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说话语 无伦次。不过念念不忘的还是念叨哥哥、姐姐什么时候来看看她。我到北京以后 早与哥哥失去联系,他给侄儿留下的手机号码早已作废。姐姐当时即将临产,根 本来不了。我只好对母亲撒谎说,他们很快就来了。侄儿急得在背后骂他老子, 我笑着叱责他大逆不道。房东大妈看到母亲快不行了,有一天邀我去她屋里坐 坐。我明白她的心思,笑着请她放心,母亲一旦出现不祥征兆我会立即送到医院 去,决不会让母亲在家里离开。她见我早有思想准备,不禁竖起大拇指,她说需 要帮忙的地方不必客气,我向她表示感谢。二姐常打电话来询问母亲的病情, 我都敷衍过去。我知道她很忙,这种情况下没必要给她添麻烦了。母亲做了一 个梦,梦见我结婚了。她说小燕子做了我的婆娘。母亲看了还珠格格以后很喜欢 小燕子,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于是在梦里上演了一出好戏。院子里的人都 觉得好笑,只有我缄默不语。我看到母亲的神智开始紊乱,又多了几分苦涩与沉 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