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一忍就是三十六年(5)
访:他对那女的好?
马:特好,吃什么给什么,骂他怎么着都成,我还得伺候着她,今儿个说吃饺
子就吃饺子,你还得捏小了,捏大了不成!
访:那您住哪儿呀?
马:我也跟他一床上睡啊!
访:3 个人睡一床?!
马:那是!
访:那他俩做事你也在边上啊?
马:我上哪儿躲去呀!我躲哪儿去呀!我不忍成吗?俩孩子都没娶媳妇!
访:村里街坊邻居都知道吗?
马:怎么不知道,天天来,天天捂着?
访:那女的是年轻啊还是怎么着?
马:那会儿才30多岁。她两口子都是残疾人。女的长的还凑合,就是腿走道跟
鸭子一样。
访:他把人家女的领家来,她丈夫怎么办?
马:天天上班,下了班上这儿来,那男的有点缺心眼。一分钱不给我,我还得
管人家的吃!
男的有夜班就上夜班去了,不是夜班就回家了,反正一礼拜这女的得在我这住
3天。
访:那会儿您3 个儿子不都大了吗?
马:谁管呀,哪个儿子敢管他呀,谁都怕他骂。
访:5 年的时间,您忍这档子事儿可是时间不短!
马:您就想想,这档子事儿我忍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儿我不能忍了?
访:他领家来,您一向也没反对过?
马:还确实没反对,为什么呢?我也怕他,从心里头怕他,回头为这事又打你,
你上哪儿去求饶去,所以说我也就忍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他退休后,在一个大学干临时工的时候,他跟大儿媳妇大儿子说,要跟我离婚,
说:“我在单位搞了一个女的,比你妈漂亮,也比你妈利落,带一个15岁姑娘,商
量好了,你妈要跟我离婚,她就嫁给我。”隔了两天,儿媳妇跟我说了,我说:
“他要提出来我就跟他离,他要不跟我提我也不提,你也没瞅见,我也没捉着,瞅
见了捉着的我都不管,瞅不见捉不着的我更不管。他要提出来我就跟他去。”我这
儿媳妇说:“您可千万别去,她带了一个15岁姑娘,明儿这家产又多分一份。”过
了好些日子,他才跟我说。我说,你要提出来你有这种要求,我达到你的要求。后
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跟我儿子说,你爸怎么跟你说我不管,街坊四邻眼睛是亮的,你妈是一条大
道走中间,一张白纸就是一张白纸,绝不能让它有黑点!
访:现在您这个胳膊能使唤了吗?
马:现在也就转成这样了(只能转到侧面),再转就不成了!
我还是受了一个二回罪,第一次骨头没接上,直接打的石膏,40天呢,里头疼,
我又去照一张相,还是没接上,后来重新接的。他连问都不问,还骂呢,从中级法
院回来不骂了,算是老实了!到区法院回来不服还骂呢,他没想到我到中级法院。
大儿子说:“也没把我爸圈起来,该吃还吃,该喝还喝,两口子的事,法院管得了
吗?”
按老百姓的眼光看,我官司输了,可是按法律来说,我不承认我输,总而言之,
监外执行也好,但他总算判了。我就呼吁,以后,妇联也好,开会也好,反映反映,
重要的就是证据。输,我就输在作证上了。
他请的两个律师,在法院跟我干起来了。那律师说:“原告你是不是有一个名
叫虎太太呀?”我说对,没错!当时他就说:“那你在村里是不是特别霸道,一个
泼妇啊?”作为一个律师,该这么解释“虎太太”的意思吗?我说我告诉您,鲁保
南的小名叫小虎,大伙儿叫我虎太太。作为律师来说,不管是被告告诉你的,还是
你查访知道的,你不该这么解释,你必须要问“虎太太”这名怎么得来的。
法官说他那样解释对,我跟法官说不对,法官说为什么不对,我说,他应该问
别人为什么叫我虎太太,他得听解释,在法庭上应该怎么用词?应该用泼妇吗?应
该说霸道?
后来呢,法官不言语了,他认为有道理了,那律师侵犯我人权了,他侮辱我人
格了。我说你去打听打听,我进门30多年,我没跟任何人吵过一回架。
访:娘家人也不出来给你主张?
马:不让他们出头,不想牵扯娘家人,人家有人家的家庭,对不起他们,我大
哥80了。
访:他们知道您在这边受气,他们什么态度?
马:嫁出去的闺女,娘家也管不着了,所以说这妇女受气,没有谁管。我就得
自己管自己,离婚的事,我还得办。
后记:2002年12月,我和马大妈通电话,她告诉我,离婚的事儿办完了,她分
得了一间住房。希望她能过上“不挨打、不受气”的好日子。
点评:
她为什么忍耐
宋美娅马月香老人在暴力的生活中忍耐了36年,是她软弱吗?是她愿意挨打挨
骂吗?
肯定不是。关键的问题是,她不忍耐又该如何?尽管我们明白,离开施暴者,
是防止再次受暴的最好方法,但是,我们也非常理解马月香忍耐36年的无奈,因为
她的无奈不是她个人可以克服的,而是社会结构造成的。
首先,如果离婚,她缺乏必要的物质保障。马月香在第一次挨打后就抱着孩子
去离婚,她的姐姐说了一句话,一语道破了她的困境:“你跟他离婚你上哪儿住去
呀?你就忍了吧!”事实确实如此,许多受暴妇女像马月香一样,不是不想离,而
是不能离,离不了。尤其是在农村,妇女如果想摆脱家庭暴力,首先面对的是生存
的困境。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房,土地也是以家庭为单位承包的,她们的生产资
料和生活资料都附着在婚姻中,不管她们如何终日劳作,一旦离婚,她们立刻居无
所,食无饭,还会失去孩子。所以,她们不得不忍耐。
我们的社会依旧是一个男权社会,为了确保男性权利,女性曾被剥夺受教育权
和公共事务参与权,经过几十年大力推进男女平等,现在虽然已大大改观,但这种
组织构建的痕迹依然存在,比如从夫而居,就是巩固男权的家庭构建形式,老婆是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打她她都无处可去,如此的不付代价,让打老婆的男人无
所顾忌。
不仅是实体的组织形式,文化观念、思想意识也在巩固男权方面有更加丰富的
内容。马月香多次说到,“他十顶十的男子气”,“维护他男子汉的尊严”,什么
是男子气,男子气的内涵是研究家庭暴力时的一个关注点,本案所体现出来的不外
是霸气,是家庭统治地位的不可动摇。男女还有不同的道德标准,男人领女人回家
同居不算什么,女人离婚都会被非议,这些旧的观念意识也是女性追求合法权益的
障碍。
因为得不到有效的证据,马月香老人的官司不能如她所愿,她提出了一个很现
实的问题:“让妇女举证太困难”,“我就输在作证上”。在这个问题上,也反映
出社会结构对女性权利的削弱。从夫居以后,妇女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脱离了
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进入到男方家,当家庭暴力发生时,不管是家庭中还是社区里,
都是男方的亲人和关系网,妇女难以找到庇护,这是家庭暴力滋生和恶化的又一个
重要原因。同时,一旦妇女想打官司,如马月香老人,左邻右舍权衡得失,离了婚,
女的就走了,男的走不了,而且得罪一个男人,连带着所有他的亲戚朋友,不愿作
证也是自然的。希望马月香老人的呼吁能给司法机关提个醒,尽快有一个更好的方
法来处理家庭暴力案件。
在马月香老人身上,我们看到了她可贵的抗争精神,“必须找回我做人的权利”,
“我要找我不挨打、不受气的幸福”,她有钱就去咨询妇女权益的事,这种不屈,
是她最终走出暴力家庭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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