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情事 大年夜白天,五伢子和他爹忙着在院里院外的门框上贴着红对联。那些对联都 是马德阳亲手写的。马德阳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小荷花也从他那儿得到了真传,写 得一手好字。马德阳在厅里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小荷花拉着虎虎的手站在他 身边认真地看着。 马德阳回过头,问:“天芙,爹不在的时候,你还都练字了没有?” 小荷花点着头,“可惜总练不好。” 马德阳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来,你写个福字让爹看看。”马德阳将准备好 的红纸在桌上铺开,把手里的毛笔塞到小荷花手里,“写吧。爹看看你都练得怎么 样了?” 小荷花从容地坐在凳子上,看了她爹一眼,提着毛笔在砚里蘸满了墨,一笔一 划的,很用心地在红纸上写下了苍劲有力的“福”字。 马德阳悄悄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错不错,有长劲。”马德阳 鼓励着小荷花,“要不剩下的对联都由你来写。爹一句一句地念给你听,你只管写 就行了。” 小荷花疑惑地看了她爹一眼,“可是,奶奶说女孩子写对联是不吉利的。” “哪有这些说法?”马德阳在她身边坐下,“你写,没事。” 小荷花抬头看着院外,一眼就瞥见了那棵皂角树。她眼前的红纸忽然变成了她 娘在风中飘拂的红绸衫。她娘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马老太太说她娘和小兰一样红 颜薄命,可她觉得小兰比她娘幸福多了,至少小兰身边有个爱着她的男人,而她娘 身边却没有。小荷花迟疑地盯着马德阳看了一眼,她越来越觉得这个被她叫作爹的 男人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她爹这次回来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却清楚地 知道,他的回来让她更加思念她死去的娘。小荷花冷不妨地盯着她爹说了一句: “爹,您还记得门前那棵皂角树吗?” “记得。当然记得。你爹小的时候经常爬上树掏鸟窝呢——你问这个干吗?” “没干嘛。”小荷花继续低着头写着字。她催着她爹,“爹,您快念吧。” 马德阳没有念出声,他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你娘是自己想不开。”马德阳欲 言又止,大声念出了:“门迎百福财源广”。 小荷花举着毛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马德阳继续念着:“安居乐业幸福长。” 小荷花写完了这副对子,抬着头,目光又落到皂角树上。“爹,剩下的还是您 自己来写。我把这副对联贴到院门外边去。”她说着,拿着写好的对联往院门外走 去。 “小姐,我来帮你。”五伢子贴完了厨房门框上的对联,从地上捡起浆糊罐, 跟着小荷花跑到院门外边,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头从浆糊罐中掏出一大块粘乎乎的浆 糊在门上涂着,一边回头冲小荷花挤了挤眼睛,说:“这字是你写的?” 五伢子把粘了浆糊的手在身上擦了一下,然后从她手中接过一张对联,整整齐 齐地把它贴在门上,撇着嘴说:“真好。你写得真好。”说着,又伸出手指从浆糊 罐中掏出浆糊涂在另一扇大门上,接着从小荷花手里拿过另一副对联,在门上仔仔 细细地贴着。有一块地方贴皱了,他又重新轻轻撕下对联,再涂上浆糊,认真而用 力地贴着。 “还差门框上的呢。”五伢子看着她傻傻地笑着,“快帮我把门框上的对联拿 过来吧。” “没有。”小荷花面色黯然地盯着五伢子,“我没写。” “那赶紧去写啊。你看,你的字写得多好啊!”五伢子看见陈娟从厅里走了出 来,连忙掉转过头,双手摊在贴好了的对联上抹了又抹,“小姐,这样就平了,您 把门框上的也写了,我好给您贴上。” 小荷花默不作声地走进了院子。陈娟满面笑容地迎了过来,“天芙,快去帮你 爹写完了对子吧。你爹说你的字写得好,还是你写了吧。” “爹写的字比我好多了。”小荷花凝望着那棵高大的皂角树,淡淡地说:“我 累了,我想休息一会。” “天芙!”马德阳早已站在大厅的门口,“快进来接着写吧。大院外的对联你 都写了,怎么也得把门框上的也写了吧?别让人家看着大门上一个字体门框上又是 另外一个字体,看着多别扭。” 陈娟含着笑,把小荷花拉进了大厅,让她在铺好了红纸的桌边坐下,“你爹一 直说你是个小才女,也让娘瞧瞧我们家天芙到底有多能耐。听话,写完了娘给你讲 南京的故事。你要高兴的话,娘过了年就带上你到南京好好玩玩。” 外面的风穿过院子直接吹到大厅里,吹到小荷花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攥 着毛笔的手却刚劲有力地在红纸上写着字。她想着那个叫作如英的女人,那是她的 亲娘,虽然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然停留在女儿的记忆里。小荷 花瞟了陈娟一眼,她心里想,这个女人长得确实跟她娘不相上下,难怪爹的魂都被 她勾了去。小荷花知道她爹是在她娘死了以后才认识陈娟的,但不知怎么,她就是 对陈娟有种抵触,她觉得是陈娟把她爹从她娘身边抢走了的,她觉得她爹就不该再 娶别的女人进马家的大门。 晚饭时候,五伢子一边往桌子上摆着菜,一边偷眼瞟着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荷 花。小荷花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忽然嚼着了舌头,惊叫 了出来。五伢子有些担心地望着她,老太太抬眼扫了他一眼,他连忙转身往厨房走 去。 “咬着舌头了?”老太太和蔼地望着小荷花,“慢着吃慢着吃,又没人跟你抢 着吃。”边说边给虎虎的碗里夹了一块腌鲤鱼肉,“乖孙子,这可是我们虎镇最好 吃的腌鲤鱼,尝尝,你在南京可吃不上这美味的。” 陈娟看了一眼虎虎,眉头露开舒展的笑容,“虎虎,还不快谢谢奶奶!” 虎虎傻傻地看了陈娟一眼,又看了老太太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光顾着低头吃 鱼了。 “谢什么谢?咱们是祖孙,一家人还客气个什么劲?”老太太也给小荷花夹了 一块鱼肉,“来,荷花你也吃。日后出了门可别说你奶奶偏心。” “奶奶!”小荷花低着头,“我才不嫁呢。” “这傻丫头尽说些傻话!”老太太举起手中的酒杯,“来,咱们一家子干上一 杯!好不容易都凑齐了,可得好好喝上一通!” 马德阳和陈娟都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小荷花和虎虎也怯怯地拿起了手中的杯子, 大家在老太太的号召下,都仰起了脖子。小荷花平时从来不喝酒的,老太太给她准 备了甜米酒,可酒到喉咙还是把她呛了个够。 “瞧你,这米酒也能把你呛成这样?”老太太看着她笑着说,“虎虎才三岁大 点,你看他,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强。” 小荷花瞥了虎虎一眼,他喝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她的脸憋得通红,端起米 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都是他爸给惯的。才两岁的时候,德阳就教他喝酒。”陈娟拿开虎虎面前的 酒杯,把剩下的酒倒进马德阳的酒杯里,“德阳说,怕他长大了不会喝酒,自己也 没酒喝。” “你倒给德阳干吗?”老太太喜笑颜开地盯着虎虎,“你让他喝嘛,小老爷们, 喝点白酒算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能喝一罐子呢!”老太太回想起从前,仿佛那一 幕幕的往事就在眼前,“马家兴旺的时候你们可没见过,连德阳都没见过。那会还 是清朝,马家大得能盖几十座大戏院,如今这左邻右舍住着的院子,咱们院后的池 塘,还有镇政府的办公楼,那可都是马家的院落。当年你们的爹娶我的时候,大家 使劲地灌他酒,那一回他喝了起码有两罐子的量!” “娘又在扯那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情呢。”马德阳笑着看着陈娟,“你要是跟我 娘处久了,她准天天没完没了地跟你唠叨那些陈年旧事儿。” “什么叫陈年烂芝麻?你是没赶上马家好的时候,你要赶上了,你也要眼馋。” 老太太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白酒,“现如今马家是败落了,连个像样的酒也喝不上了。 想当年,你爹和你爷爷他们喝的都是什么酒?那可都是上御供的酒啊!” “什么败落不败落了,您儿子我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马德阳也自个喝了一 口,“当着国民党的官儿,吃着国民党的俸禄,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荷花看了她爹一眼,抬眼又看见了院外的皂角树。她的视线转移到陈娟的脸 上。陈娟的确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一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浅浅 的酒窝。小荷花盯着陈娟看着,忽然冲着她爹说了一句:“当国民党的官当然没有 做清朝的官强!至少在那时候,以我们家的家底,男人倒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小 荷花说完,丢下饭碗,跑到院外皂角树下去了。 马德阳与陈娟面面相觑。外面的冷风吹在小荷花脸上,冰结了她脸上流淌的泪 水。她在找寻皂角树上的喜鹊,可怎么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她在心里叫着喊着, 她呼唤着她娘,可是她娘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五伢子隔着厨房的门帘远远望着 树下的小荷花,他想出去把她叫进来,却被他娘保娘一把抓住了手。五伢子的爹马 平板着脸看着他,说:“东家们的事你少管。”保娘把儿子拽到板凳上坐下,一家 三口重新坐在那张简易的小木桌上吃着年夜饭。 “也不知道你四个姐姐都怎么样了?”保娘叹着气说:“她们一个个都嫁得远, 多少年头才能回来一次,你爹和我就指望着你养老送终了。” “大年三十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五伢子隔着帘子冲皂角树下张望着。 马平放下手中的筷子,左手托着酒碗,右手伸出去揪住五伢子的耳朵,“我们是什 么人?要本份,你懂吗?” 五伢子气恼地瞪了马平一眼,“天天说的就是这几句话,烦不烦啊?” “你爹这是为你好。”保娘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只是马家的下人。下人就要 守下人的本份。” “可是荷花在外边会被冻坏的。” “什么荷花不荷花的?小姐的名字是你可以乱叫的吗?”马平狠狠瞪着他, “过了年你就十七了,小姐也十五了,你们都大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疯在 一块了。” “为什么?”五伢子不解地望着他爹。 “没有为什么。喝你的酒。”马平端起酒碗,大口喝了起来。五伢子也跟着举 起自己跟前的酒碗,一仰脖子,把碗喝了个底朝天。 老太太的声音透着院子传进了厨房。五伢子听着老太太把小荷花叫进了大厅, 才如释重负地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马平和保娘同进睁大 眼睛看着儿子,他们心里多了一层解不开的担忧。 “大冷天的你跑到树底下干嘛?”老太太轻声责怪着小荷花,“你爹好不容易 回来一次,年夜饭你也不让人吃得省心些?”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将小荷花轻轻按 在椅子上坐下,“喝点酒,先压压寒。” 陈娟夹了一块东坡肉放进小荷花的饭碗里,“吃吧,这可是我在厨房里教保娘 做的。你肯定没吃过,特别好吃。” 小荷花低着头,把肉拣到碗的一边,端着碗挑着米饭拨进口里。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马德阳有些不高兴地问她,“从小就这坏毛病,大年 夜的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啊?皂角树有什么好看的,饭不吃你跑去看它干吗?” “我想我娘了!”小荷花突然放下手中的碗,重重地搁在桌上,“我娘就是吊 死在那棵皂角树上的!” 大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笼上了一层大雾,围坐在八仙桌 上的一家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那雾继续在整个大厅里弥漫,直到睁大眼睛都看 不见眼前所有的事物。伴随着让人无法辨清事物的大雾,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 层阴霾,有一种揪心的凉迅速在他们身上铺散开来。小荷花重复着她刚才所说的话 :“我想我娘了,我娘还没有吃年夜饭呢!” “你说什么?”马德阳的一声厉叫划破了寂静的长空,他的叫声化开了蒙在所 有人脸上。心上的雾花,所有人的面孔都清晰地展露出来。小荷花看到她爹凶神恶 煞般地站了起来,他正狠狠地瞪着她看。 “我说我想我娘了。”小荷花看着马老太太,“奶奶,我娘还没有吃饭呢。我 要给我娘上供桌了。” “不是要等到我们都吃过了才给你娘上供桌的吗?”马老太太不解地盯着她冷 若冰霜的脸,“等吃完了,奶奶陪你一块上供桌。” “那是以前的规矩。我今天想让我娘跟大家一块上桌吃饭。”小荷花说着,走 到仙人柜面前,将她的画像捧在手里,缓缓走到桌边。 “把它送回去!你把它送回去!”马德阳怒了,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指着 小荷花厉声叫唤着,“你听没听到?听没听到?” 小荷花对于她爹的打骂已经司空见惯,虽然她爹离开虎镇已经有七八年了,但 他的一言一行她并不陌生,她一点都不害怕他会打她。“我娘也是你的太太,她为 什么就没有资格和我们一块上桌吃饭?”小荷花冷静地睃着她爹,“虽然她已经死 了,但谁也不能改变她是马家的媳妇这一铁定的事实!”小荷花把她娘的画像捧在 手里,轻轻搁在桌上,紧紧挨着马老太太坐下。 “逆女!你!”马德阳打着哆嗦,“你成心是不是?” “娘,我们吃饭吧!”小荷花眼里噙着泪花,她勇敢地不让它们流出来。转过 头,看着马老太太说:“奶奶,您吃饭吧。就像从前一样,各吃各的饭。” 马德阳的拳头已经捏起来了,虎虎吓得哭着扑进了陈娟怀里。陈娟一边哄着虎 虎,一边木然地看着马德阳,看着小荷花,又看了看惊愕万分的马老太太。马老太 太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孙女的性格有一部分很像她年轻时的个性, 倔强而冷漠,她知道越劝她只会让她做出越出格的事来。她只是冷静地看着随即将 要暴发的家庭战争。 虽然小荷花长得有几份像小兰,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马老太太心里还是 护着这个孙女的。陈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马老太太只当作没有看见,还是什么 话也没说。 她是不喜欢陈娟的,从她儿子瞒着她娶了这个媳妇开始她就没打算要喜欢这个 女人。她一直认为她儿子和这个女人是苟合的男女,所以从心里并不承认这个媳妇 的存在,即使这个女人已经替她儿子生了一个儿子,替他们马家延续了香火。她喜 欢的是江如英,那是她和马楠一起替马德阳定下的媳妇,如英是小兰母亲的侄孙女, 当初马楠决定要为儿子礼聘如英时,还以为会遭到她的反对,但她却作出了令马楠 始料不及的举动,她不仅同意并赞同这门婚事,还视如英若己出,婆媳感情好得比 母女还要融洽。 “吃饭吧。”老太太抬眼望着马德阳,“把你的拳头放下,坐下吃饭——虎虎, 别怕,快出来吃饭。你爹不是吃人的老虎,他不会吃人的。” 大厅里的急风骤雨早就传到了厨房里。五伢子担心小荷花会挨她爹打,几次想 要冲出去都被保娘给死死拽住了衣襟。“你出去算哪一出?”保娘语重心长地望着 他,“小姐就算被老爷打死了,那不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在吗?就算老太太和太太都 不管了,老子要打女儿,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来管啊!” “我不管。我不能看着小姐挨打!”五伢子喘着浊气,“谁要敢打小姐我就跟 谁拼命。” “傻儿子啊!”马平叹着气,抓过他的手,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五伢 子,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看出你会有个飞黄腾达的命。生来就是一个贱种, 哪来那么多想念呢?” “你骂谁贱啊?”保娘笑着瞟了他一眼,轻轻捏了他胳膊一下,嗫嚅着说: “老不死的,谁比谁不贱啊?” “我是说我自己贱。”马平叹着气,“谁让咱们是下人。下人就有下人的命。 五伢子,我可告诉你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跟小姐混在一起。你要再跟小姐混在 一起,我非打折了你腿不可。” “凭什么啊?就凭你在马家当了几十年的奴才?”五伢子抓起一块鸡腿胡乱往 嘴里塞去。 “我是奴才,你也是!”马平把五伢子嘴里的鸡腿拉出来,“你今天要不当着 你娘和我的面发个誓,这鸡腿你就别吃了。” 五伢子听到大厅里有摔碗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悸,紧接着又听到椅子 重重被甩在地上的声响。虎虎的哭声再次响彻大院,跟着就听到小荷花尖锐的哭喊 声。五伢子不顾他爹娘的拉扯,非要到大厅那边去不可。保娘使出浑身的力气拉住 他,灰着脸说:“要去也得带着芋头过去……” 南方人吃年夜饭,到最后几道菜的时候必定要上龙头芋头汤,图个来年遇好人 的吉利话儿。保娘把刚炖好的芋头汤满满盛了一大盆子,交到五伢子手里,冲他递 了个眼色,“快去快回,别让你爹和我cao 心了。” 五伢子点着头,也顾不得刚出锅的芋头烫得厉害,撩开帘子,就去了大厅。一 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芋头汤来了!恭喜老太太老爷太太小姐少爷来年遇好人啦!” 五伢子把芋头汤放到桌上摆好,一眼瞥见马德阳正举着被砸断了腿的椅背,做 出要砸向小荷花的架势。 马老太太用身体挡着小荷花,浑身打着颤,“马德阳,谁给你的胆子?你说,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手打我亲亲的孙女?” 小荷花手里死死拽着她娘江如英的照片,嘴里嘟囔着,“我娘饿了,我娘要吃 饭。” “娘,你让开!你别护着她,看我今天不揍死她!” 小荷花狠狠地瞪着站在一边的陈娟,陈娟感觉到她的目光有如一道冰冷的寒光 刺在她心口,连忙避开她的目光。 这一刻,陈娟感觉到这个后妈的难当远非她当初想象得那么简单。她一直不肯 跟马德阳回虎镇,最主要的原因也是避免与小荷花发生争执,当年她选择嫁给马德 阳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而浪漫的爱情最终还是让她忽略了摆在面前的种种不安因素, 但现在,需要她来面对的问题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 她抚着虎虎的圆脑袋,感到头非常地疼。她想到了日后,如果老太太突然蹬了 腿,她就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小荷花的担子。如果小荷花跟他们去了南京会是怎样的 景况,她无法预料。虽然她知道马德阳和江如英夫妻感情冷淡,但马德阳却是从心 眼里疼爱这个女儿的,他总会在她面前提到他这个女儿,提到她的种种,说她长得 如何漂亮,写得一手如何漂亮的毛笔字。 陈娟的脑袋犹如炸油的滚锅,马德阳瞟着她,手中的椅子还是紧紧抓在手中。 五伢子担心地看着被老太太藏在身后的小荷花,他担心老爷手中的椅子会飞过老太 太的头顶砸到小荷花头上去。想着这些,他下意识地走到老太太跟前,自然地与老 太太组成一道保护屏障,挡在小荷花前面。 “老太太。老爷。太太。小姐,芋头汤来了,大家趁热吃吧!” “五伢子,你给我让开!”马德阳红着眼,“要不我连你一块砸了!” 五伢子一边用着挡着脑袋,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冷漠的小荷花,“大家快趁 热喝芋头汤吧。要不凉了就不好喝了。” 五伢子的话音刚落,随着“哐当”一声响,马德阳手中的椅背已冲他的脑袋上 砸了过来,他顿时倒在了地上,血水顺着头顶流了出来。他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 鲜血,可还是回过头冲小荷花甜甜地笑着,“小姐,快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喝芋头 汤吧!” …… 放鞭炮了。大街小巷里到处都充斥着烟花爆竹特有的气味。五伢子知道小荷花 喜欢这种味道,胡乱地在头上扎了布后,顾不上保娘的劝阻就拉着小荷花上大街上 看有钱人家放烟花去了。 马家也是虎镇的有钱人家。可自打马德阳去了南京,家里人丁不兴,老太太也 就不让大家到街上放烟花,每年这个时候的晚上,五伢子便会拉着小荷花一块挤到 大街上去看热闹。 王家的少爷也来了。他今天没有穿那件中山装,而是穿了一件绛红色的丝绒唐 袄,脚上却穿了一双皮鞋,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在烟火的衬托下,人倒是显得 更加白净清秀。小荷花知道他是王家的二少爷王家义,看着他笑了笑,他也冲她报 以一笑。这一切五伢子都看在了眼里,他很不开心地望着小荷花,说:“小姐,这 种人,你冲他笑什么?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总说人家坏话。”小荷花看着王家义混入人群中的背影,说:“我看他 人挺好的。” “那也是装的。你不知道,他搞大了咱们虎镇上好几个黄花大闺女的肚子呢!”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小荷花费解地问,“别又是你编排人家。我觉得他人 很不错。” “人不可以貌相。你要相信这种人是好人,以后会有你好受的。”五伢子撇着 嘴说。 “有我什么好受的?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小荷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 洋,摊在手上,放到五伢子面前,“这是奶奶给我的,要不咱们也买些烟花爆竹来 放?” “看别人放就行了。”五伢子看着她手里的大洋,“留着你自己花吧。女孩子 家要买的东西多着呢。” “给你。”小荷花把大洋塞到他手里,“让你买你就去买。我又不爱吃零食, 又不要胭脂花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留着它干吗?再说自己放总比看着别人放自 在高兴吧?” 五伢子想了想,犹疑不决地从她手里接过大洋:“可……” “没什么可是,你去爆竹店买吧。能买多少买多少。今天咱们也放开胆地玩上 一次。”小荷花看着五伢子吃吃地笑着,“看你平时倒也像个男子汉,怎么看到钱 腿就软了?” “那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五伢子手里紧紧拽着那枚大洋,一步三回头地 看着小荷花,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等回头看不见小荷花的人影,才放开脚步往爆 竹店飞快地跑去。 小荷花站在人群边,伸手紧了紧身上穿着的橙色丝袄,可还是感到一阵凉飕飕 的刺骨的冷意。她感到脚下更是冻得厉害,不禁跺了跺脚,伸出手掌来,对着手掌 呵起热气来。王家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一丝也没有发觉,天空中开始飘起零星的 雪花,她伸手抚了一下脸,才知道天开始下雪了。 “下雪了!”一个调皮的孩子欢声高呼着,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趔趄,正好撞 在她身边的王家义身上。 “下雪了。”王家义腼腆地看着她。 “是啊,瑞雪兆丰年。”小荷花红着脸,看着在眼前飞舞着的雪花。那些雪花 掉在她身上脸上,一会的功夫就又全部融化了。 “看来雪不会下大的,大家还是可以尽情地放爆竹。”王家义掰弄着自己的手 指,低着头,看着自己油光闪亮的皮鞋。 “是啊。”小荷花的声音有些低了。 良久,沉默。王家义偷偷打量着她。他觉得月光下的她更是清纯可人。比他见 过的那些庸脂俗粉不知强了多少倍。他表哥成亲的时候,亲戚们取笑着问他要娶什 么样的媳妇,他只是嘿嘿地笑着。其实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小年纪的 他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小荷花。 他从朋友那里打听出她的学名叫马天芙,也知道她的乳名是小荷花,更知道她 们家院后的那个池塘原来也是马家的产业。他和她是多么的般配,他一直这么想着。 每次在马家院后的池塘边看到她时,他也会极不情愿地看到五伢子的身影。他听朋 友说,那个五伢子只是马家的下人生的儿子,他知道他的存在对他构不成威胁,可 那层窗户纸却总也没有办法捅开。他是腼腆的少爷,这些心事在他这儿也只能称其 为心事而已。 王家义红着脸,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一个人出来的?” 小荷花也红着脸,“不是。”她知道他看见了五伢子,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他的问话。 “我……你是不是很冷?”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丝袄,哆嗦 着就往她身上披过去。 “啊?”小荷花不知所措地往后躲去,她不知道如何对应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 “我……我怕你着凉……我……”王家义涨红了脸,打了一个喷嚏,手里提着 他脱下的丝袄。 “我不冷,你自己快穿上吧。”小荷花避开他的脸,仍旧往后退着。 “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王家义低声说着,他的声音小得连蜜蜂都听不见。 他只是怕她冷,可她却害怕他,她一直在躲他。他知道她怕羞,可他却一门心思地 想告诉她,他是那么地喜欢她。 五彩的烟花笼罩在他们眼前,小荷花踮起脚看着天空中飞掠的一抹飞花,王家 义连忙闪到她身后,好让她看得更亲切些。“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看到你出来看 烟花。”他低着嗓子说着。 这一回,小荷花听到了。她回过头,冲他甜甜一笑,“奶奶不让我们自己放, 所以就出来看别人放。” “我大哥这会正在西街放烟花,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看?”王家义的声音还是 很低。 “你大哥也来了?”小荷花脱口问道。 “他那些玩意都是西洋人送的。能放出龙和凤凰形状的烟花呢。好看极了。” “是吗?”小荷花有些向往地抬头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各种形状的烟花,“那 你为什么不跟你大哥一块放烟花?” “我……”王家义满脸通红,“我……我看见你在这儿了。” 这回轮到小荷再次涨红了脸,她什么也不说了。又是良久的沉默。这回谁也没 再开口,一前一后地站着,直到五伢子手里拿着一捧烟花在他们面前出现。五伢子 一来,王家义立马掉头走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五伢子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地说:“他妈的这小子在这干吗?” 小荷花从五伢子手里接过烟花,把爆竹留给他,“咱们先放爆竹吧。” 五伢子怔怔地看着她,“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小荷花盯着他,“你放你的爆竹,问那么多话干吗?” 五伢子摇着头,“嫌我啰嗦,我还不是为你好?那可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小荷花“扑哧”一下笑了,“他是狼?我看他还不如你呢!” “他当然不如我。”五伢子嘿嘿笑着,“你这话我爱听——现在就放吗?” “放吧。买了不就是放的吗?咱们先把爆竹放完了,一会去西街放烟花!” “干吗要去西街放烟花?东街这儿不挺热闹的吗?” “行了,你快放吧。东街这边的我们也看得差不多了,西街那边的还没看见呢。” 小荷花催着五伢子说。 五伢子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些什么,拿着爆竹,找了块空地,麻利地放起爆竹来 了。小荷花已经捂紧了耳朵,五伢子故意冲着她站的方向用力划着洋火,看着火柴 棒上燃燃腾起的火焰,他冲小荷花扮了个鬼脸,利索地将火苗移向爆竹上的燃头。 五伢子迅速往小荷花的方向退去,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可爆竹却没有响。小荷 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燃起的爆竹,却总也不见它飞上天,她扫兴地拿开捂住耳朵的 手,盯着五伢子的脸,“怎么不响呢?” “晦气!”五伢子瞪着那飞不上天的爆竹叫骂了一声,迈开大步,向放着爆竹 的地方走去,刚一挪步,那爆竹却自顾自地飞上了天,紧接着就听到一声轰天巨响, 吓得他往后打了一个趔趄,撞在了后边的小荷花身上。 小荷花听到爆竹声,也不觉吓了一跳,顺势倒在了五伢子怀里。五伢子不知所 措地盯着扑倒在他怀里的小荷花,他觉得今夜的小荷花格外艳丽,大家都说她是个 冷美人,可他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冷。四目相对,五伢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一下 子抱紧了小荷花,他觉得这时的小荷花已经不再是马家的小姐,从这一刻起,他把 她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他心里偷偷喜欢已久的漂亮女人。 小荷花立马缓过神来,用力把五伢子往后一推,回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五伢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大声说:“什么鬼爆竹,吓死人了!”他窜到 小荷花面前,“小姐,你没吓着吧?” 五伢子和她独处的时候从来没有叫过她小姐,小荷花心头掠过一股未名的震颤, 她仿佛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王家义羞红的面庞再次映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张俊美 如花的脸,不仅让女孩子看了心动,就是男孩子看了也会心跳。 她多多少少地听大人们说起过王家的事,王家是虎镇上有名的商人,王老爷早 些年在上海淘金,攒了不少钱,就张罗着要把两位公子送到外国去留学。大少爷王 家仁在十四岁那年便被他送到了英国,二少爷王家义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但他老 婆心疼孩子,死活闹着不让送,这才留了下来。 如今王家仁也从英国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洋行办事,过年过节的时候王老爷 总要把他从上海叫回来全家人一块儿过。王家就这么两个宝贝儿子,王老爷夫妻两 个视他们如同珍宝般,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围在这两宝 贝身边转。 前些天,小荷花听马老太太跟前院的沈少奶奶闲聊说王老爷怕大儿子王家仁沾 染了上海女人的坏习气,打算要在虎镇给他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做儿媳,话一传 出,虎镇上有闺女的人家纷纷托人到王家提亲,可王老爷是一个也看不上眼,那王 大少爷更是说不急着结婚,真急的只有王太太一个人,天天托人帮她在虎镇物色有 没有配得上她儿子的好姑娘。 “我看马奶奶家的小荷花就不错,郎才女貌,正巧配成一对儿。”沈少奶奶不 知道是不经意还是故意跟马老太太说了这句话。。 马老太太抬眼看了沈少奶奶一眼,“我们家荷花哪里配得上王大少爷?人家可 是留过洋的。”马老太太自然有她的想法,他们马家怎么说在清朝时也是个书香大 族,就算再不济,她儿子还在南京政府做事,她觉得商人家的少爷根本就配上不她 家的闺女。 五伢子接二连三地放着剩余的爆竹,用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小荷花倒是先镇静 下来了,她像往常一样睃着五伢子,“放完了咱们去西街。” “放完了。”五伢子从她手里接过烟花,两个人穿过放爆竹的人群,沿着街沿, 一前一后地往西走着。西街上人山人海,小荷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可怎么也没 找着她要找的目标。 五伢子拉着她的丝袄衣襟,把她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你在这等着,我过去 放烟花给你看。”五伢子把大捧的烟花放在小荷花脚边,手里只留了一支,叉着腿 跑到放烟花的人群中。 小荷花没有心思看五伢子放烟花,她的目光仍然在寻找,天空中再次飘浮起零 星的雪花,她的心里却激荡起一股暖流。她在等待王家义,她惊奇地发现她的内心 正强烈地渴望见到那个一见女孩就脸红的王家义。 五伢子走到人群中,不安地回头看着小荷花,他发现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着,就 是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五伢子抬起头,左胳脯夹起烟花,左手举着洋火,右手 捏着火柴棒,轻轻地,在洋火壳上擦亮一道耀眼的火光,迅速从胳膊底下抽出烟花, 将火苗移近烟花的燃头,然后将烟花抛向空中……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有等到小荷花向他投来的惊羡的目光,反而从她脸上读 出了一种失望。他的心莫名地凉了,他爹说得没错,他只不过是个下人。他默默站 在人群中,回头看着小荷花的身影,她的目光一直往西看着,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西 移去,忽然,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看见了王家义。 王家义站在一个打扮时髦的穿着西装皮鞋的青年英俊男人的身边,他的目光也 在极力往东搜寻着什么。五伢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走回去,只是呆呆地站在人 群中。他仰面让雪花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想借用冰凉的雪花冷却了他那颗正燃烧 着的炽热的心。 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小荷花的脸上。小荷花虽然过了年才十五 岁,却已经发育得很好,看上去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走到哪里总能吸引到 男人的目光。 王家两兄弟的目光一前一后都落在了小荷花身上,但他们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 自己的兄弟有着怎样的变化。王家仁友善地冲小荷花笑着,小荷花觉得他的笑比王 家义更加迷人,她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容,她也不知道这笑容是给 王家仁还是给王家义的。 王家仁忽然在原地转了个圈,回过头继续潇洒地放着他的烟花,一边放一边朝 小荷花的方向再次抛过来一种令人心醉的笑容。小荷花猜到这个男人肯定是王家从 英国留学回来的大少爷王家仁,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举止是那样的儒雅风流,她的 目光一下子就完全都被王家仁给吸引了过去。她想起了沈少奶奶对马老太太说的话, 心扑通扑通跳着,她忽然发觉这个高大的英俊男人才是今晚的主角,她想这也许就 叫作一见倾心吧。 王家仁把所有好看的烟花都放了个遍,每放一支烟花,他就会做出一个潇洒的 转圈动作,直到他手里的烟花全部放完。五伢子一屁股坐在人群中,他目睹了王家 兄弟的精彩表演,只是他有一点不明白,小荷花到西街这边来到底是要看王家仁还 是王家义。 五伢子的心情随着小荷花脸上的阴晴圆缺而不断起伏变化着,他第一次看到了 一个女孩子为了她所心仪的男人在脸上变幻出那么多表情来。不要脸!他在心里狠 狠骂了小荷花一句,然后又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要脸的 人! 王家仁燃完了手中最后一支烟花,仍旧对着小荷花站着的方向投来友善的笑容 ——那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那种优雅是虎镇的男人所不具备的,小荷花心想, 也许这就是洋人的作派吧。 小荷花的脸突然滚烫起来,因为她看见王家义的目光突然转向了他大哥脸上, 王家仁正冲小荷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王家义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天空中的雪 花开始越飘越大,那雪花打在王家仁的脸上,顺着他的笑容掉在他的手心里,就像 在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开心的雪花,王家义却咬着嘴唇瞪着他大哥,他嗫嚅着嘴唇 冲他大哥说:“哥,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噢?”王家仁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冲王家义嘿嘿一笑,“好, 回家,明天晚上我们再来放烟花!”他说这话时故意放开了音调,好像是说给家义 听的,又好像是在跟小荷花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王家兄弟恋恋不舍地走了。王家仁不断回过头来瞟上小荷花几眼,再投以他招 牌式的笑容,王家义走在王家仁前面,风风火火的,坚定的,没有回头。雪越下越 大,小荷花傻傻地看着王家兄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她脚下还放着一大捧没有放 完的烟花。人群欢呼着三三两两地散了,小荷花这才发现坐在雪地里的五伢子。五 伢子迅速伸手擦去脸上的泪花,不让她看见,一屁股站起来,伸出双手,掸着屁股 上的积雪,飞快地走到她脚边,从地上拣起没有燃放的烟花,低声说了句:“回家 吧。如果天气好,咱们明天晚上再上街来放。” 小荷花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她默默地跟在五伢子身后,往回家的 路上走着。 马老太太倚在房门边,伸手抹平了丝袄上的褶子,打量着在大厅里在她娘的画 像面前上香的小荷花,叹着气:“雪是越下越大了,你爹倒好,非要带着虎虎他们 去街上逛。这大雪天的有什么可逛的?” 小荷花将手中燃着的香认真地插进香炉里,对着她娘的画像作了一个揖,回过 头看着外面越积越厚的雪:“瑞雪兆丰年嘛。” 马老太太低声咳着,缓缓朝厅内走了过来,坐在了太师椅上。小荷花已经在椅 上加了一副厚厚的坐垫,马老太太一边坐上去,一边抚着刚加上去的垫子,说: “还是孙女贴心啊。荷花,你到我房间把你爹给我买的那个白玉烟壶拿过来,我想 抽上几口。” “奶奶,你咳嗽还没好呢。”小荷花走到马老太太身边,拢了拢她杂乱的长发, “奶奶,我拿梳子给你梳头吧。” “好。”马老太太抓着她的手,摸了又摸,“先帮我装上烟丝吧。我一边抽你 一边给我梳。” “您已经咳成这样子了,不能抽了。” “去吧,听话。”马老太太和蔼地盯着她,“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抽不抽烟 对我这老骨头来说没什么分别,早晚还是得到阎罗王那儿报到去。去吧,去给我拿 来。要别说,南洋的烟丝还就是抽着香。” 小荷花慢慢走进马老太太的房间,从那雕花床头框上取下白玉鼻烟壶,再在里 面装上些许烟丝,又从梳妆台里拿过一把梳子,这才走向厅里。她把白玉鼻烟壶递 给马老太太,替她点上烟丝,走到马老太太身后,拿着梳子替她认真梳起头来。 马老太太猛地抽了一口,过了一会才吐了出来,那烟雾喷了小荷花一脸,呛得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咳出来了。马老太太笑了,笑得非常清脆响亮。“丫 头,你到了我这岁数一定会喜欢上这玩意的。这玩意好啊,人家都说一醉解千愁, 奶奶我酒不能喝太多,可这烟却还能抽个一两壶的没问题。你爷爷在的时候光会喝 酒,不懂这烟的好处,真替他觉得冤。”马老太太又猛地抽了一口,又噘着嘴把烟 雾缓缓地吐了出来,“你得慢慢学会习惯,习惯了就不会呛了。人老了,要没了这 玩意,过着还有什么劲?” “奶奶,哪有那么好?”小荷花轻轻地梳着头发,“您的白头发又比从前多些 了。” “能不多吗?”马老太太叹着气,“我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没白头发岂不成妖 精了?” 小荷花继续替马老太太梳理着头发,“奶奶,您是多大岁数才有了我爹的?” “我有了你爹时已经三十好几了。”马老太太一边抽一边说:“你爹前头还有 两个哥哥,都没养长,死了。” “都怎么死的?”小荷花不解地问。 “淹死的。都淹死在后边那个池塘里了。”马老太太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到一丝 痛苦的表情。“有了你爹以后,你爷爷成天呆在家里看着他,不让他随便乱跑,更 怕他也像他两个哥哥一样,跑到池塘里淹死了。” “您是说我两个伯父都和小兰祖姑姑一样,淹死在那个池塘里了?” “是,是小兰。”马老太太的眼里突然噙着泪花,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爷 爷说是小兰要来我们马家讨债,所以就把你两个伯父带走了。”马老太太说着,只 觉得浑身有一股寒流袭来,身子突然打起了颤。 “奶奶,您是不是觉得冷了?”小荷花放下手中的梳子,“我去房里把虎虎他 妈给您买的狐皮大袄替您披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马老太太紧紧拽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经常跟着五伢子 到池塘边玩去,起初我也很担心,可你命大,一直没有出事,你爷爷就跟别人说你 肯定是小兰转世投胎来了我们马家。” “那小兰祖姑姑为什么要来我们家讨债?我们家欠她的吗?”小荷花好奇地问。 马老太太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忽然又目光低垂地说:“欠她的, 我们家确实欠她的。” “到底欠她什么?” 马老太太接连猛地抽了几口烟,好半天憋着没说一句话。小荷花知道她不想说, 没有再问,只是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雪,她心想今晚是不能去西街上放烟花了。 马老太太再次回过头,“你真想知道我们家到底欠小兰什么吗?” 小荷花避开马老太太的目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老太太掉转过头, “我们家欠她两条人命。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你爷爷的孩子。几十年过去了, 她的怨气始终没有消散,先是你两个伯父被淹死在池塘里,接下来你太奶奶也因为 走夜路被石头搁住摔死了,然后就是你娘在皂角树上上吊,再后来她把你爷爷也带 走了。” 小荷花只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她感到浑身犹如落水般寒冷,仿佛看见小兰正浑 身湿淋淋地从池塘里走了上来,一步步逼近她和马老太太。 马老太太继续说着,“大楠一直不爱我,但他始终对我礼遇有加。我知道他心 里很苦,他跟我在一起,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他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小兰,可小兰还 是没有肯放过他。你知道吗?你爷爷根本不是病死的,他是吃了老鼠药自杀的。” 小荷花与马老太太面面相觑。 “你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只有我知道,他是吃老鼠药死的,他 死之前,手一直指着池塘的方向,他叫着小兰的名字,他求小兰放过我们一家人— —当年,虎镇上的人都说大楠和小兰是最般配的一对,他们郎才女貌,不知道羡煞 了多少男男女女。小兰不仅绣得一手好活,还写得一手的好诗,大楠经常和她互相 和诗,你爷爷考中秀才的那天,她还特地写了一首情诗绣在手帕上让我替她送给大 楠。大楠看了以后,兴奋得都跳起来了。大楠中秀才的那年十七岁,小兰十六岁, 我十九岁,小兰是大楠姑姑的女儿,我是大楠姨妈的女儿,我们都是他的姑表亲, 可大楠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我这个表姐,有一次我躲在池塘后的树荫底下,偷 听他们在船上说话,大楠说我看上去像个世俗的官太太,小兰在船上不停地笑着, 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就像针扎了一样的痛……” “过了不欠,马家就张罗着要给大楠娶媳妇,大家都知道大楠心里想娶的是小 兰,我姨父一直想聘的也是小兰,按理说他们就该顺理成章地成亲了,可我娘却觉 得我才是大楠最适合的媳妇人选,就跟我姨娘唠叨,说大楠应该娶了我才对。都说 姐妹情深,姨娘听了我娘的话,也觉得大楠应该娶个比他大的稳重的女人做老婆, 于是决定棒打鸳鸯,正巧这个时候小兰得了一场急病,姨娘就说通了姨父,同意了 我和大楠这门婚事。半年以后,小兰的病好了,姨父心中的天秤又倾斜向了小兰, 本来我跟大楠的婚事就是口头上说说,并没有下过聘,算不了数,我们一家也只好 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大楠要把小兰娶进门来。后来,小兰突然溺死水中,大楠 这才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我。” “那小兰祖姑姑的死怎么能算是我们家欠她的呢?又不是我们故意把她推进水 里边去的。” 马老太太心头一惊,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瞪着小荷花。 “怎么了奶奶,我说错了吗?” 马老太太回过头,嗫嚅着,“梳好了吗?梳好了你到保娘那边看看五伢子,看 看他的头要不要紧。” “已经没大碍了。昨天晚上保娘就给他上了药,他还跟我一块到街上放烟花了 呢。” “我还以为你早就睡了呢。”马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着,“过去看看,别让马 平。保娘两口子说我们上边的不管他们下边的死活。今天一早他们过来请安时我也 没太在意五伢子,都忘了问一句了。” “那好。我过去看看就是。” “到我房里拿些大糕给他们送过去。是你爹带给我的,你多拿些给他们,留一 两块给我就行了。” 小荷花应了一声,走进房里拿了大糕,便往五伢子一家住的房里走去。小荷花 没有看见五伢子,只看见保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摘着菜,依旧穿着她那件十多年来 专门用来过年时穿的黑色丝袄。那件丝袄还是她爷爷在的时候送给她的,她爷爷一 直当他们是自己人。 “小姐过来了。”保娘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擦着桌子和凳 子上的灰,请她坐了下来。 “保娘。”小荷花坐了下来,把大糕放到桌子中央,“这是奶奶让送过来的。 她让我过来问问五伢子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多谢老太太关心。” “都是我惹出来的祸。”小荷花低着头,扯着自己丝袄的衣襟,“要不是我跟 我爹吵,他也不会打伤五伢子。” “五伢子只是个下人,就算被老爷打死了那也是活该。谁让他多管闲事呢!” 保娘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改口说:“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 多想。” 小荷花笑了笑,“保娘,我还不知道你吗?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奶奶说,早 上你们过去请安时,她只记得恭喜大家了,忘了问五伢子的事了。” “我给你倒点茶吧。喝着说话暖和。”保娘起身提起茶瓶,给小荷花泡了一杯 热气腾腾的玫瑰花茶。“我们五伢子也不知从哪弄来的玫瑰花茶,他说小姐经常喝 茉莉花茶都喝腻了,想把玫瑰花茶给你送过去,被我拦了下来。我说小姐哪能看得 上你这破茶,这不,还是给你泡上了。要觉得好喝,呆会你就全拿了去。”保娘一 边说着,一边吹着茶水,“太烫,我帮你吹吹。” 小荷花从保娘手中接过玫瑰花茶,学着保娘的样子,对着茶水吹了又吹,才举 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嗯。好香。” 保娘把放在桌上的大糕用白布巾包好,放到茶盘里面,满面带笑地看着小荷花, “代我谢谢老太太,总是记挂着我们。” 小荷花放下茶杯,“平叔和五伢子呢?” “你平叔出去打牌了。沈少奶奶派人过来请,说是三缺一。五伢子这会还躺在 床上睡呢。昨天晚上回来得晚,着了凉,还发着热。” “怎么,他病了?” “不是大病,睡上个一天半宿的就没事了。他是个粗人,经得起折腾,不比小 姐少爷个个都是金枝玉叶,生起病来没个上月数的下不来。” 小荷花笑笑,“我倒是很少生病。”她看着保娘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 说:“保娘,你在马家几十年了,有没有听说过我爷爷和一个叫小兰的事情?” “你爷爷和小兰?”保娘一把捂住嘴,“小姐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就是好奇。不能说吗?” 保娘摇着头,又点了点头,“老太太最忌讳说这个。你还没出世的时候,有几 个下人就因为嚼舌这个事都被老太太打了出去。后来再也没人敢提这个事,就连你 爹和你娘也从来不敢说这个事。” “可是……”小荷花欲言又止,又呷了一口玫瑰花茶。 保娘走到门边把房门掩好,这才重新坐在小荷花对面,压低声音说:“听说那 个小兰是你爷爷的表妹,本来你爷爷是要娶她进门的,可后来却莫名奇妙地死了。 大家都说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一个孩子。” “这个我知道。”小荷花盯着保娘的脸,“你放心,我不会跟奶奶说的。” 保娘打量着她,却没有说出来。小荷花只好起身要走,保娘跟在她身后帮她拉 开房门,又叫住她,麻利地把桌上剩下的纸包着的玫瑰花茶倒进一个玻璃瓶里,递 到她手里,忽然,附着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我就跟小姐一个人说,你可千万 别传出去,要不我们一家在马家也就呆不下去了。” 小荷花从她手里接过装着玫瑰花茶的玻璃瓶子,怔怔地看着她。她听到了保娘 说的话,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