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情痴 通天的大路有千条万条,摆在五伢子面前的却只有一条。荷塘上的月色有些暗 淡,晚风吹拂在身上刺骨地疼痛,他呆呆地望着水上倒映着的月光,有些模糊,却 又带有几分温馨。那淡淡的月色溶在灰暗的水中,腊黄腊黄的,好像枝头上开得正 艳的腊梅,但他却丝毫嗅不出腊梅的清香。 传说里的嫦娥在不在月宫里?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头顶上的月亮,隐隐约约可 以看见一棵桂树,孤零零地镶在月色中,却找寻不见月桂下捣药的玉兔,更看不到 嫦娥的影子。小荷花告诉他说,嫦娥是住在广寒宫里的,轻易不会出来让人们见到 的,就算她出来了,凡世的俗人也不会看见她的。他是个俗人,又怎么会看到从广 寒宫里走出来的嫦娥仙子呢? 他不知道嫦娥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他心里觉得她应该就长得像小荷花一样,从 小到大,小荷花一直那么美,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天仙转世,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如果小荷花就是嫦娥转世该有多好!如果是,他宁愿成为被罚入月宫伐桂的吴刚, 哪怕终身不能跨入广寒宫一步,守望着那冷清的宫殿也比没有希望来得强。可是那 样,小荷花就要终身寂寞了,他真的希望小荷花也像嫦娥一样,千千万万年守候在 广寒宫内忍受孤寂与思念之苦吗? 他知道,在小荷花的心里,家仁就是后羿,离开了后羿的嫦娥纵然美丽也摆脱 不了痛苦的相思煎熬,如果小荷花没有了家仁又会怎么样呢?她会不会也跟嫦娥一 样的孤单寂寞,只把泪水默默地往肚里咽呢?每次有人提起家仁的名字,小荷花的 脸上总会溢着一股幸福的笑容,她是喜欢家仁的,就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可为什么 她偏偏就不喜欢自己呢? 从小到大,他天天牵着小荷花的手在荷塘边戏耍玩闹,他们还曾经扮成新郎新 娘做各种游戏,相邻的小孩都欢天喜地说他们是夫妻,可当他把这一切都当作真事 的时候,小荷花却意外地订亲了。她和王家仁只是见了一面,便在她心里留下了不 可磨灭的印象,订亲的事也是快得让他无法想象,难道自己真有那么差,她都不肯 多等自己一年半载?如果她不这么匆匆地跟家仁订亲,自己的希望便不会破灭,可 现在,她已经是王家仁的未婚妻,为之奈何? 五伢子从脚边拣起一块瓦片往结了冰的水面扔去,一声深重的闷响声随即传到 他的耳里。 “五伢子,这只香包送给你。”小荷花甜甜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是奶奶教 我绣的。你看,这上面的山水好不好看?” “好看。”五伢子傻傻地举着香包,一边仔细看着,一边冲小荷花咧着嘴笑着。 “还有,这个。”小荷花从衣兜里掏出另一个香包,紧紧地捏在手里,有些不 自然地望着五伢子。 “怎么,还有一只?也是要送我的吗?” “这是我要送给家仁的。”小荷花紧锁着眉头,“奶奶病了,我不能去码头送 他去上海了,你帮我把这只香包送到码头上去,好吗?” 五伢子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脸色立刻变得黯淡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荷花。 他看到她手里紧紧捏着的那只香包上绣着鸳鸯与荷花。 “你帮我跑一趟吧。”小荷花把捏在手里的香包塞到五伢子手里,“一定要交 到他手里。”不容五伢子应答,她早已跑回马老太太的房间去了。五伢子傻傻地站 在院子外,他把两只香包举在手里看了又看,情不自禁地抚摩着那只绣了鸳鸯小荷 花的香包。那是寄托了小荷花爱情的信物啊,可为什么要让他去传递这份感情呢? 难道她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五伢子忍住泪,顺手把绣了鸳鸯的香包 塞进内衣兜里,手里捏着那只绣着山水的香包,飞也似地往码头的方向跑去…… “荷花。”五伢子从内衣兜里那还带有自己体温的鸳鸯荷花香包,紧紧地贴在 脸上,他感觉到它好温暖好温馨,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爱情吗?一种叫作单相思的 爱情?“荷花,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喜欢着你的吗?”五伢子泪眼潸然地把鸳鸯荷花 香包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又吻,小荷花俏丽的面容在他眼前闪过。 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奢望,他也只能静静地偷偷地这样幻想,因为小荷 花已经不可能再会属于他了,她是王家仁的未婚妻。从前,他每天都要提防着那个 想要“偷香”的王家义,现在倒是不用防他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小荷花还是跟王 家大院的男人订了亲,只不过那个男人从王家义变成了王家仁。马家上上下下的人 都很喜欢王家仁,马老太太更是喜欢家仁喜欢得发紧,一得空就要跟保娘唠叨,说 家仁有多么好多么好,小荷花嫁了他她死了也算瞑目了。保娘也说这是小姐的福份, 找了这么好的姑爷。马老太太一听这话,更是满脸露笑,叹一口气说:“这辈子, 就算这桩事我是做对了。多亏了湘萍,如英死了后,她就仿佛荷花的亲娘,什么事 都要替荷花操把心。” 五伢子任由泪水浸湿了香包,泪水混合着香气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五 伢子越哭越伤心,他想,这辈子自己与小荷花再也没有缘分了。月亮已经在他头顶 上悄悄停下了脚步,仿佛也在偷看这个苦情人的辛苦心事,不肯离去。月里的嫦娥, 月下的五伢子,同样的相思,同样的伤悲,他们的心思惟有对月诉说,可惜月亮什 么也听不懂,也猜不太透。 五伢子叹口气,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月亮,默默往回走着。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 轻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小荷花房间的方向, 透过雕花窗棂,他看到房间里还点着微弱的烛光。烛光随着轻风摇摆不定,他不明 白今晚小荷花为什么没有点汽油灯,也许是怕别人察觉她还没睡吧。一股莫名的冲 动,促使他悄悄踱向小荷花的窗下。 窗台上摆了小荷花最喜欢的盆栽月季花,溢出一股沁人的香气。五伢子伸手摸 了摸那朵开得正艳的月季花瓣,一滴水露在他手上滚来滚去,好似他刚刚掉过的泪 珠。他把手掌伸开,任由那滴水露在他手里滚动,借着房里透出的烛光,他看到那 水露晶莹而透彻,仿若小荷花的心思一般清透到底。 窗上糊了纸,五伢子只能模糊地看到小荷花半躺在床上的身影,很模糊很模糊, 只见她的手忽上忽下地动着,好似在穿针引线,他明白,她又在替家仁绣香包了。 小荷花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会上瘾,小时候,小荷花特别喜欢练毛笔字,就天 天缠着五伢子带她去买毛笔。她爷爷总会给小荷花一些零花钱,她一有了钱就立马 要去买新的毛笔回来。她爷爷从来不打骂小荷花,每次小荷花买回来新的毛笔,她 爷爷总是一脸慈详地端详着小荷花,“天芙,又买毛笔了?”“是啊,爷爷,有新 毛笔才能写出更好看的字。”小荷花一脸天真地朝她爷爷看着,回过头望着五伢子, “五伢子,你替我磨新墨去,我要用新毛笔写字。”五伢子连忙跟着小荷花跑到她 爷爷的书房里,那间屋子有一张特地为小荷花练字准备的书桌,是她爷爷亲自找人 用上好的木料制成的。书房里挂满了她爷爷的字画,以荷花图居多,她爷爷最喜欢 教小荷花画荷花图。 “天芙,今天我们还画荷花好不好?”她爷爷站在小荷花身后,一边举着茶碗 呷着茶,一边低头看着正用心练字的小荷花问。 “不好。”小荷花头也不抬,继续在纸上写着“小荷花”三个字。她把写好了 的字纸高高举在手里,瞟着身边的五伢子问,“五伢子,你看,我今天有没有长劲?” “好看。小姐写什么都好看。”五伢子满脸挂着笑容,继续替她磨着墨。 “你骗人。”小荷花努着嘴说:“哪有什么都写得好的?”回过头,望着她爷 爷说:“爷爷,你为什么总要教我画荷花?我又不喜欢荷花的。” “怎么能说不喜欢呢?”她爷爷轻轻将茶碗放在桌沿上,指着房间里张挂着的 荷花图,说:“你看,这些荷花多好看,就跟我们的天芙的脸蛋一样娇嫩。” “爷爷也骗人。”小荷花嘟囔着嘴撒娇着,“我就是不喜欢荷花。” “可是我们的天芙出生的时候,荷塘里到处都开满了荷花。大家都说我们的天 芙是荷花仙子转世来到我们马家的。”她爷爷微笑着盯着小荷花的脸蛋,“你说, 荷花仙子怎么可以不喜欢荷花呢?” “我喜欢荷花仙子,可我不喜欢荷花。” “为什么不喜欢?你总要跟爷爷说为什么不喜欢吧?” “因为,因为,因为荷花不吉利。”小荷花脱口而出。她一直听她娘说,荷花 是不吉祥的话。喜欢荷花的人也不吉利。 她爷爷怔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望着她,“是谁跟你说荷花不吉利的?” “我娘说的。她说我们家院后面的荷塘还死过很多人。”小荷花瞪大了眼睛望 着她爷爷,“娘说有个跟荷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掉到荷塘里死了。娘告诉我说喜欢 荷花的人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她爷爷没有作声,默默地四周打量着墙上的荷花图,忽然叹了口气,说:“那 我们今天画点别的,好不好?” “画什么呢?”小荷花双手托着腮,偏过头望着五伢子,“五伢子,你说我们 画什么好?” “画月季啊!”五伢子想都没想地说:“小姐你不是最喜欢月季花的吗?月季 花一年四季开到头,又漂亮又有浓香,就画月季吧!” “画月季?”小荷花托着腮,想了想,忽然从桌上抓起毛笔,铺开一张新纸, 便画了起来。小荷花画画时下笔如有神,只一支烟的功夫,一丛艳丽的泼墨月季便 展现在她爷爷和五伢子面前。 “怎么样,好不好看?”小荷花喜笑颜开地望着她爷爷和五伢子,“月季比荷 花漂亮多了吧?” “应该是我们天芙画的月季很漂亮。真实的荷花跟月季是两种不同的美,它们 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她爷爷捧着小荷花的画作瞧了又瞧,“你要是个男娃就 好了,我们马家也就算后继有人了。” 小荷花听不懂她爷爷的话,她只知道她爷爷好像有些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自己 说不喜欢荷花惹爷爷伤心了?小荷花试探性地拽着她爷爷的衣襟,一脸茫然不知所 措地望着她爷爷,“爷爷,您生气了?月季画完了,要不,我们开始画荷花吧?” “你不是不喜欢荷花吗?”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害怕。” “害怕?” “我害怕也掉到荷塘里死了。” 她爷爷连忙捂住小荷花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要是真不想画就不要画,等 你哪天想画了,告诉爷爷一声,爷爷再来教你画。” “好。”小荷花瞟着书房里挂着的荷花图,其实她心里是喜欢那些画作的。夏 天的时候她经常跟着五伢子背着家里人到荷塘里去抓小鱼抓小虾,五伢子看到满塘 的荷花就会打趣说她长得跟荷花一样好看。她知道荷花是美丽的,也知道她爷爷画 的荷花很漂亮,可娘为什么要跟她说不要去荷塘边玩,要跟她说有很多人掉到荷塘 里死了呢? 五伢子忍不住,偷偷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小洞,把眼睛贴在小洞上,努力往里 望去。小荷花正倚在床上,果然正在烛光下仔细绣着什么。他清楚地看到,那不是 什么香包,而是一块香帕,她正在给家仁绣手帕。 五伢子的心凉到了底,扑鼻的月季花香在他周身漫溢着,可这时他却丝毫感受 不了花香的浪漫,更感受不到一点一滴的美好。小荷花的心已经彻彻底底地被王家 仁偷走了,尽管他们相隔千里,尽管他们隔着山,隔着水,可却无法阻挡小荷花对 王家仁的千般相思万般蜜爱。 他五伢子算个什么?他每天都会在马家大院里见到小荷花,可小荷花从来不会 向他投来暖昧的一笑,更不会向他倾注千般的相思万般的蜜爱。小荷花啊小荷花, 你可知道我五伢子心里只爱着你一个人,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就算为了你去当和 尚我也愿意,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千怜万爱呢? 五伢子的心在淌血,他眼里的月季也在淌着泪,那些晶莹的露珠在花瓣上滚来 滚去,它们的伤心也和我一样吗?他忽然听到小荷花发出一声咯咯的笑声,虽然声 音很低,但他还是听到了。她在笑,她在想着王家仁笑,五伢子的心一下子揪了起 来,忍不住又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更大的洞,轻轻将两只眼睛都凑了上去,他更加 清楚地看到小荷花满脸挂着笑容,那笑容是那样的欣慰,又是那样的甜美。 他的胳膊肘碰到了月季花盆,一声巨响过后,月季花盆掉到了地上,碎了,砸 在了五伢子的脚上。“谁?”小荷花下意识地对着窗口轻轻叫了一声,紧接着,房 里的烛光哗啦一下被吹灭,五伢子忍住钻心地疼痛,迅速往自己的房间闪去。 一大早,小荷花蹲在窗台下收拾着打碎了的月季花盆。她心疼地将月季花小心 翼翼地扶起来,重新栽到已经准备好的新花盆里,伸出双手抓着花铲在花盆里按了 又按,见土填实了,才从地上站起来,伸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五伢子一边披 着大袄,一边拉开房门走了出来。看到小荷花正在收拾月季花盆,他的脸顿时火辣 火辣的发烫,低着眉,只顾扣着衣扣。 “你起来了?”小荷花瞟了他一眼,“快帮我舀一瓢清水来。” 五伢子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继续扣着衣扣。 “你磨蹭些什么?”小荷花头也不抬,“昨天半夜,沈少奶奶家的猫又跑来捣 乱了。可惜了我一盆好花了。你看,花朵都蔫了。”小荷花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 弄着耷拉着的花朵。 “噢!”五伢子这才回过神,转过身跑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蹭到 小荷花身边,慢慢将水浇到月季花盆里。 “你说沈少奶奶家的猫干吗没事就要往我们家跑?”小荷花忽然直直地盯着五 伢子的脸,“我们家又没养母猫。” “兴许它太喜欢我们家吧。”五伢子故作镇静地帮着小荷花把花盆搬回窗台上, “一会就会回过神来的,死不了的。” “你看。这猫本事倒真不小。”小荷花伸手指着糊了纸的窗棂,“把窗纸都捅 了两个洞眼,我大早起来光忙着糊窗户纸了。” “是吗?”五伢子抬眼一看,窗户纸已经换成新的了,心里不禁七上八下跳个 不停,嘴里却说着:“是只厉害的猫。下次见到它看我不把它的尾巴揪下来。” “呵呵。”小荷花抿嘴笑着,“你要把它尾巴揪了下来,蓉蓉非跟你拼命不可。 那只猫可是她的宝贝,你没看见蓉蓉成天抱着它窜来窜去的吗?” “那我就不揪它的尾巴了。”五伢子红着脸说。 “看你,衣服扣都扣错了。你想什么呢?”小荷花伸手指着他的棉袄,“这可 是奶奶刚给你做的新袄子,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五伢子低头一看,纽扣果然纽错了,两边的衣襟一边长一边短地吊在身上,小 荷花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老太太今天好些了吗?”五伢子没话找话地问。 “还是老样子。我爹昨天走了后,谁也拗不过她。那些西医开的药她就是不肯 吃。还是一会半会地就想着要吸烟。” “太太没想些别的法子哄哄她老人家?” 小荷花白了他一眼,“什么太太?”小荷花瞟了一眼陈娟的房间,“到现在还 不起床,跟我爹说是留下来照顾奶奶,实际上就是想在马家摆少奶奶的威风。” “太太也是一片好心。”五伢子说:“要是换了别人,才不管这档子事呢。你 奶奶又是那样的不喜欢她。” “那也是她自己活该。明知道奶奶不喜欢她,还留下来碍眼。不是想气死奶奶 吗?”小荷花瞪着五伢子,“你要再替她说话,我就不理你了。” “那我不说。”五伢子搓了搓手,“听说王家的姨娘送了你一只古代留下的玉 镯子,很值钱的,是吗?” “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只不过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罢了。”小荷花说着, 捋了捋衣袖,露出那只温姨娘送给她的碧玉镯子来。 “这可真是好东西。”五伢子低下头,仔细端详着她腕上的镯子,“看它那光 泽,就知道是好东西。王家的姨娘出手倒真是大方。” “听说她以前是唱戏的,兴许是哪个票友送给她的吧。”小荷花淡淡地说着。 “唱戏的?”五伢子不解地望着小荷花,“我怎么听说她是从窑子里出来的?” “什么,窑子里?”小荷花又瞪了他一眼,“你总爱说些没根据的话。我不爱 听。”她背过身去,继续侍弄着窗台上的月季花。 五伢子无趣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小荷花把鼻子凑近有些舒展了的月季花上闻了又闻,“嗯,活过来了。你有什 么就说吧,别又想说又不肯说的。” “他们都说那个温姨娘从前在山西时就是个窑儿姐。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了唱 戏的?” “你还说!”小荷花转过身,“你不怕被奶奶听见了,要撕你的嘴?” “我不怕。我娘也这么说。镇上所有人都这么说。温姨娘从前在山西的时候叫 温婕,那些长年在外边跑商的人没几个人不知道她的。” 小荷花抬起眼,“你没有蒙我?” 五伢子点着头,“骗你是小狗。” “可是沈少奶奶告诉奶奶,说温姨娘从前是唱戏的啊。” “沈少奶奶能跟老太太说实话吗?老太太要知道王家的姨娘从前是在窑子里的, 能让你跟王家仁订亲吗?” “真的是窑子里出来的?”小荷花仍然疑惑地看着五伢子,她知道五伢子从来 不说谎,一定是听到大家这么说他才会这么跟她说的。心里不禁明白了几分,腾地 从手腕上抹下碧玉镯子,重重地扔到地上,跺着脚说:“什么脏东西,也拿来送人?” 五伢子连忙蹲下身替她捡起碧玉镯子,小心翼翼地在袄子上擦拭着泥土,“你 扔它干吗?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银子呢。要摔坏了多可惜。” “你要喜欢,送给你得了。”小荷花歪着脑袋,盯着他,“你们男人就喜欢从 窑子里出来的女人。”说着,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我要它做什么?”五伢子把玉镯塞到小荷花手里,“不喜欢你就收起来。要 是以后温姨娘问起你,你怎么回答?” “丢了呗。”小荷花仍旧看着他笑着,“我知道,你也喜欢窑儿姐的。” “你别胡说。”五伢子有些恼地瞪了一眼她,“我跟老爷可不是一样的人!” 话一出口,五伢子就后悔了,他怔怔地望着小荷花,等着她发火。 小荷花仍然笑着,“他是喜欢窑儿姐,没人说他不喜欢。”小荷花抬头望着院 里的皂角树,脸色有些发青,冷冷地说:“他要不喜欢,我娘也不会吊死在这树上 了。” 五伢子的心感到一阵疼痛,是一种怜惜的疼痛。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太太 的死对小荷花的影响太大了,她一直都无法走出那个阴影,即使现在她的心里有了 王家仁,她也没有一时半会忘记太太的死。 小荷花手里轻轻捏着那只碧玉镯子,“也好。收起来。免得温姨娘以后问起我, 大家闹得不开心。” “小姐!”五伢子有些担心地望着小荷花,“外边凉,你还是赶快进屋暖和暖 和吧。” “我就想在院子里呆着。”小荷花凝神地看着那棵皂角树,嘴里喃喃地说着, “这棵树是我爷爷和小兰祖姑姑一起栽下的。我想,他们栽下这棵树时就已经预知 我娘是要吊死在上边了的吧?” 小荷花的话宛如一股寒冷的暴风雪直侵五伢子的五脏六腑,他始终呆呆地站在 小荷花身边,陪她一起看着光秃秃的皂角树。他在想,前些天看到的那两只雪鸦还 会飞回来吗? 桂花带着四个女儿来到马家,死气腾腾的马家大院立刻活络了起来。和桂花一 起来到马家的还有一竹笼的活鸡鸭。桂花说是带给老太太他们尝尝鲜的,老太太见 她们来了,人也变得精神了起来,也能下床走动了。 “老太太,腿脚还好吗?”桂花伸手扯下裹在头上的毛巾,一边擦着额头上的 汗,一边指挥四个女儿把竹笼打开,顿时,十几只活蹦乱跳的鸡鸭在院子里上窜下 窜,看得虎虎眼睛都瞪直了。 “好久不来镇上了啊!”老太太望着桂花,笑着说:“有空常来看看你表姐和 五伢子他们。我们家不像别家,没那么多规矩,来了就是我的亲人。”老太太吩咐 五伢子先领四个女孩到厨房吃饭,又拉着桂花在自个身边坐下,不停地问她些乡下 的奇闻趣事。虎虎则跟着鸡鸭一起在院子里四处乱蹦乱窜,一直守在马老太太身边 的陈娟只是皱着眉,却不好开口说什么。 “这是我的新媳妇。”马老太太指着陈娟对桂花说:“德阳在南京新娶的。都 有儿子了。你看,就外边蹦着的,你看他,多像小时候的德阳,调皮着呢。” “老太太是有福气的人啊。”桂花向陈娟道了礼,望着院里的虎虎说:“还是 太太本事,你们看我,十多年也没生出半个儿子来。尽生了些没用的赔钱货!” “你别这么说,女儿也是宝啊。你看我们家荷花,大家都把她宠上天边去了。” “荷花小姐是天生的小姐命。我们穷乡下的孩子哪能跟荷花小姐比?”桂花大 口喝着五伢子送上来的茶水,“我只盼着她们四个都快点长大,都嫁了人,我也就 省心了。对了,怎么没见到荷花小姐?听说她已经订亲了。” “这你也听说了?”马老太太满面笑容地看着桂花,“到沈少奶奶家教蓉蓉画 画去了。” “沈少奶奶?就是前院的沈家少奶奶,柳家的三小姐?” “是啊是啊,你看你,知道得比我还要多。” “我这人就是记性好,别的什么都不好。要说起柳家三小姐,那可是出了名的 美女,我们村里的男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都感叹要是下辈子能娶上柳家三小姐就好 了。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来镇上看我表姐,德阳少爷让我们陪他去馆子里喝茶, 在茶馆里碰上了柳家三小姐,把德阳少爷的眼睛都看直了。” 马老太太笑着说:“可不是?湘萍那会美名传千里,连上海的阔少爷都登门求 亲。倒临了,谁也没落下这个好命,倒被沈同舟那臭小子沾了便宜!” 桂花是个直心肠,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了,继续数落着说:“老太太,您可不 知道了,那年,德阳少爷在茶馆里还闹出笑话来了呢!恐怕您到现在也不曾听说过 的。” “什么笑话?”马老太太开心地问。 “您是不知道了,德阳少爷一见了柳家三小姐,魂都丢了,他也不管三七二十 一,走上柳家三小姐坐着的桌子就坐了下去,盘问柳家三小姐是哪儿人,今年几岁 了什么的,大家都盯着他们看。最后,柳家三小姐恼了,把一碗茶都泼到了德阳少 爷身上。” “有这事?”马老太太将信将疑地问,“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湘萍嫁到 沈家也十多年了,也从不曾听她提起过这档子事。是不是在德阳娶如英之前的事?” “是啊。就是在德阳少爷娶如英少奶奶的那一年。我们那会还以为德阳少爷要 缠着老太太老爷去柳家提亲的呢,没曾想到,最后德阳少爷竟然娶了如英少奶奶! 要说起如英少奶奶,长相倒是不比柳家三小姐差,就是性格没柳家三小姐开朗,整 天冰着个脸,也难怪德阳少爷不喜欢她。” 桂花话刚说完,抬起头又往嘴里灌着茶,正好与陈娟打一照面。陈娟正盯着她, 桂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低下头,掰弄着手指,不肯再说话了。 “怎么了,咽着了?”马老太太关切地扑着桂花的背,“才喝口茶你就咽着了? 继续说,我就爱听这些个陈年烂芝麻的事。德阳那混小子,瞒我倒瞒得挺紧,今年 他回来,跟湘萍见过那么多回面,我却愣是没看出来他们还有这档子事。” 桂花瞥了陈娟一眼,嗫嚅着说:“老太太,也没什么的,就是两个小孩子,都 不懂事。哎呀,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吧。我们村啊,有个朱寡妇,生了两个 儿子,可她好吃懒做,养不活两个儿子,便做起了那种营生。您是不知道啊,全村 的汉子没一个不往她门上跑的,就我们家那个半死不活的,他也敢往那儿跑。有一 次,被我逮了个正着,我脱下鞋子便往他们两个身上扔,那朱寡妇哭天号地的,不 敢跟我较劲,我把她们家锅全给砸了……还有,我们村东头有个打渔的陈三,跟村 里王家的媳妇勾搭上了,后来把肚子弄大了,可惜王家的儿子偏偏是个性wu能,这 下王家的人才知道媳妇有奸情,两个人都被装进猪笼沉了塘……” 马老太太一边听桂花说着,一边开心地放怀大笑。马老太太为了多听桂花讲些 乡下的笑话,特地让五伢子把替桂花准备好的饭端到大厅里来,让她一边吃一边跟 她讲那些奇闻趣事。马老太太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居然这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每听一个就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般,一会跟着喜,一会跟着悲。 陈娟听了桂花的话,默默回想着马德阳和沈少奶奶每次相遇时的情景。她一直 没往那上边想过,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马德阳每次和沈少奶奶遇见时两个人都显 得非常尴尬,女人的敏感使得陈娟开始狐疑起来,难道德阳和沈少奶奶还有种不可 告人的关系吗? 陈娟越想越不对头,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了沈少奶奶的院门口。沈家大院的门 虚掩着,陈娟一推便推开了。她左脚刚刚跨过门槛,要迈右脚的时候,心里不禁犹 疑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谁?”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陈娟循声望去,看见院子里有一个穿着 灰袍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正盯着她看。那男人便是沈少奶奶的丈夫沈同舟,虎镇上 有名的四公子之一,前些日子,他们也是见过了的。 “是我。”陈娟低声应着,右脚已经跨进了门槛。 “是马家嫂子啊!”沈同舟连忙满脸堆笑地看着她,“快进来,快进来。” “我是来找我们家天芙的。”陈娟愣在门边,“我们家来客人了。” “噢,天芙正跟蓉蓉在书房画画呢。我帮你叫她去。” “不用了。让她们玩着吧。”陈娟边说边回转过身,“那我就先走了。” “是马太太吗?”沈少奶奶的声音如银铃般中从大厅里传了出来,陈娟听到她 的声音,双腿不知为什么再也不听使唤,僵在了门边。 “同舟,快叫马太太进来坐啊。”大厅里又传来沈少奶奶的声音,继而她又听 到一阵洗麻将牌的声音。 “湘萍让你进来坐呢!”沈同舟冲陈娟大声叫道:“你这第一次来我们家,不 好就这么走了的。要不就是瞧不上我沈同舟了。” “哪里话?”陈娟转回身,慢慢走了进来。沈同舟把她请进大厅。只见沈少奶 奶面北朝南地端坐着,手里麻利地数着牌。麻将桌上的其余三个人都是她所不认识 的。她觉得有些窘,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只听沈少奶奶朝她笑着看了一眼,“嫂子 来了?小芹,快给马太太倒杯上好的雀舌茶来。”沈少奶奶继续数着牌,朝沈同舟 望了一眼,“同舟,还不搬把椅子让马太太坐着?” “不了,我这就回去了。” “怎么才来就要走?”沈少奶奶站起身,“这可不行。怎么的也得把茶喝完了 再走。要不我可要生气了的。”说着,又坐下来,随即往桌上扔了一张牌,“二饼!” “我碰!”她右首的一个秃头男人从手里扔出两张牌。继而打出一张“一条!” “马太太,在南京玩过麻将牌吧?”沈少奶奶冲陈娟瞟了一眼,“要不一会我 下,你替我打上几牌。” “玩是玩过。不过打得不精。都是跟德阳他们打着玩的。要跟你们打,我可不 敢的。”陈娟一边呷了一小口小芹端过来的茶水,一边仔细打量着牌桌上的沈少奶 奶。沈同舟这时已经站在沈少奶奶身后,歪着头看他老婆打牌。 “这牌玩完了我让马太太吧。”秃头男人回过头朝陈娟笑着,“早就听说马太 太是个美人胎,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我们德阳兄弟的老婆能差吗?”沈少奶奶盯着陈娟看着,咯咯地笑着, “今天你不陪我们打都不行了,秃头要回去哄儿子,我们三缺一,正巧你替我们补 上。” “不是还有沈老爷吗?” “他?”沈少奶奶回过头看着沈同舟,笑着说:“他从来只是看我打麻将。可 不是我不让他打,你就是揪着他的衣领让他打上一局,他也不肯。这天下,什么人 都有,他就是生了这样看人打牌的命。” 陈娟不禁笑着,“沈老爷倒是标准的好男人。” “再好也比不上你们家德阳好。”沈少奶奶脸上仍然挂着笑,“你看他,对你 多好。看得我心里都忌妒。” 陈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沈少奶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的猜疑是真的, 马德阳真的和她有过那样的事情吗?陈娟的心揪着,她默默地看着沈少奶奶,只见 她面若桃花,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要是德阳喜欢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为什么 德阳后来偏偏娶了如英呢?德阳一直不喜欢如英,难道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吗?凭她 柳家三小姐的美名,连上海的阔少爷都慕名前来提亲,为什么她谁也没嫁,偏偏嫁 到了马家前院的沈家?陈娟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沈同舟,倒也是个标致的男人,和沈 少奶奶也很般配,看样子他们还很恩爱,可为什么沈少奶奶刚才偏偏说了那么一句 话?她的话是无心说出口的,可无心说出来的话往往就是内心真情的流露,难道沈 少奶奶也在心里爱慕着德阳不成?陈娟越想越害怕,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沈少奶 奶。沈少奶奶抬起头朝她望去,正好看到陈娟锐利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觉一惊, 捏在手里的牌居然不听使唤地打了出来。 “胡了!”秃头男人兴奋地叫着,“湘萍啊,你想什么呢?这牌打出来可不像 你平常的作风啊!” “啊?”沈少奶奶不知所措地望着秃头男人,“你胡了吗?” “当然胡了。”秃头男人走到陈娟面前,推推搡搡地把陈娟推上了麻将桌。 陈娟歪着头看着沈少奶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沈少奶奶,那我就不客气了。” 边说边洗起牌来。 “叫我湘萍就好了。”沈少奶奶低着头,有些手忙脚乱地洗着牌。 “沈少奶奶跟我们家德阳小时候就认识吗?” “啊?”沈少奶奶闷着头,“没有啊。我是嫁到沈家才认识德阳兄弟的。” “以前从来没遇到过?” “她哪能遇到德阳啊?”沈同舟抢过陈娟的话,替沈少奶奶回答道:“湘萍嫁 到我们沈家之前可是很少出门的千金小姐,她爹管她管得严着呢,不像现在我宠着 她,什么都让她胡来。” “胡来什么?”沈少奶奶红着脸,回头在他身上轻轻捏了一把,稍稍镇静下来 的她回头朝陈娟瞥了一眼,“马太太怎么想起问起这些?同舟说得对,我从小就养 在深闺中,连同舟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会认得德阳兄弟?” “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陈娟伸手摸着牌,“我倒是常常听德阳提起你来。” “提我?”沈少奶奶大声笑着,“他提我什么?噢,我想起来了,我刚嫁到沈 家的第一个年头,有一天早晨我起来得早,到胡同里转悠,正巧看到德阳兄弟在胡 同里杀鸡,那鸡被他杀得半死不活的,又跳又飞,最后还是我帮他解决了那只鸡。 他不会跟你说起这个事吧?” 陈娟轻轻笑着,掩饰着她内心的慌乱,“我听说德阳从前很喜欢如英,沈少奶 奶知不知道后来他们俩为了什么事情闹吗?” “这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我哪里知道。”沈少奶奶轻描淡写地说:“你直接问 德阳不就成了。他们两个三天两头地吵,邻居们都是知道的。可究竟为了什么吵, 我们也不好臆测。”沈少奶奶说着,打出了一张“九万”的牌。 “我吃你的牌。”陈娟从手里扔出“七万”“八万”两张牌,又从手里打出去 一张“一万”。 “倒让你吃了我个便宜。”沈少奶奶面不改色地笑着,“看来马太太也是个好 手。” “好手不敢当。就是常跟着德阳他们一块玩,也算学坏了吧。” “这哪里是学坏?他们男人在外边做事,我们女人在家里闲得慌,不打牌做什 么?总比红杏出墙来得强吧?”沈少奶奶看着她,笑着,“开个玩笑,马太太不要 往心里去。” “哪有?我就喜欢沈少奶奶这样的脾性。有什么说什么。听我们家老太太说, 如英姐死了以后,你就跟天芙的亲娘一样,对天芙很是照应,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还不都是应该的?都乡里乡亲的,又是前院挨后院。我就当天芙是自个女儿, 我们家蓉蓉也有个伴不是?” “那也是沈少奶奶心肠好。要碰上别人,不见得这样看待我们家天芙的。别的 不说,就这门亲事,也能看出沈少奶奶是真心替我们家天芙着想。” “也都是马老太太托我的。正巧王家嫂子也托到我这儿来了,我一琢磨,家仁 跟天芙跟一对璧人似的,不撮合了他们,我心里都觉得可惜。对了,马太太家就是 南京的吗?在南京都做些什么?” “我是苏州人。从前在医院做护士,嫁了德阳后便不做事了。” “苏州可是好地方。离上海近,离南京也近,马太太可真是福气人。从前有一 阵子我也想当个护士,可我爹不让我出去,也就只能梦想梦想而已,还是马太太命 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陈娟叹着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马太太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说出来,我替你开解开解。”沈少奶奶打出了 一张“三条”,“有没有人要,没人要我要接着出牌了。” “我要,我碰。”陈娟扔出两张“三条”,打出一张“四饼”。 “马太太你今天手气真好,我打什么牌,你不是吃了就是碰了。”沈少奶奶笑 着,“要是你常年呆在虎镇跟我打牌,我可要把家产全输给你了。” “沈少奶奶见笑了。”陈娟偷眼瞧着沈少奶奶,兄见她发秀如瀑,唇红如朱, 贝齿含露,连笑起来都像一朵盛开的花儿,难怪当年方圆千里的阔少爷都要来追求 她了。她凝神地想着和马德阳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雨天,巧的是他们也是 在一个茶馆里认识的,难道德阳把自己当成了沈少奶奶的影子不成? “该你了,马太太。”她下首的一个打扮风流的中年太太催着陈娟说。 “噢。”陈娟胡乱抓起一张牌就打了出去,眼睛却还偷偷瞟着沈少奶奶,可不 经意间,她忽然发现沈同舟正盯着她看,顿时羞得她满面红晕,连忙推托头晕,叫 上小荷花一块回家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