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苑露心 五伢子发了疯地把褥子与被子都掀到了地上,抱着枕头左掏右掏,额头上渗出 了豆粒大的汗珠。一直坐在外屋等他回来的马平等他折腾够了,突然从外屋抢步进 来,努着嘴瞪着他,“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五伢子仍然发了疯地在床板上摸来摸去,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给我过来!”马平愤怒地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到墙角,狠狠瞪着他, “你不是长本事了吗?你再跑出去啊!你还回来做什么?”马平一边说着,一边指 着他,“五伢子,你给我等着!” 马平将房门“啪”一声反关上,从房门后操起早已准备好的木棍,用力朝五伢 子腿上打去,“你这个畜牲!你想气死老太太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和你娘?看我 今天不把你这个畜牲打死了,省得留着祸害!” 五伢子眼睛僵直地望着马平,不避也不让,直打得马平手里的木棍断了,一声 也没吭。他冷冷地望着马平,“是你们把我的香包拿走了吗?” “什么?”马平气不打一处来,提着打折了的木棍就冲五伢子的肩上抽去, “什么香包?五伢子,你今天要不给我个交待,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房门!” “打吧!打死我算了!”五伢子瞪着马平,忽然歇斯底里地吼着:“反正我也 不想活了!早死早了结!” “畜牲!”马平挥起木棍朝着他左手臂上又是重重一棍,保娘和桂花听到屋里 的打动声,在门外使劲拍打着房门,不一会就把老太太和小荷花都惊动了。马老太 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铁青着脸从房里踱进大厅里,正巧与披了衣下床的小荷花 撞上。小荷花上前搀住马老太太的手,忽匆匆往马平他们的房间走去。 保娘和桂花见惊动了老太太,连忙朝着房里喊话,求马平把门打开。马平是铁 了心要教训五伢子,谁劝也没用,棍子抽在五伢子身上的啪啪声令门外的保娘和桂 花都显得心惊肉跳。 “大晚上的你们做什么?”马老太太瞪着保娘,“快让马平把房门打开!” 保娘皱着眉,使劲拍打着房门,可马平仍然没有开门的意思。 马老太太一把推开保娘,“咚咚咚”地大声击打着房门,“马平,快把门打开!” 马平听到马老太太的声音,只好硬着头发朝屋外回道:“老太太,您别惯着他, 今天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我就不出这个门!”紧接着,又听到棍棒打在五伢子身上的 劈啪声。 保娘望着马老太太哭着,“老太太,您快劝劝马平,再这样打下去,非打出人 命不可的!” 马老太太摇着头,“都是被你惯出来的毛病。打死了倒也是活该!”马老太太 叹着气,望一眼身后的小荷花,只见她神色凝重,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房门,不禁深 深叹了一口气,大着嗓门冲着门里边喊着,“马平,把门打开!你要再不开门,你 们一家三口从明天起就都卷了铺盖给我走人!” 小荷花听到木棍扔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劈啪”的拉门声。马平青着 脸,拉开门,径直朝屋外走来。保娘和桂花立马钻进房里,从墙角边拉起五伢子, 问长问短起来。小荷花斜睨着眼睛朝门里面望着,却看到被五伢子扔了一地的被子 褥子。 “娘,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香包?”五伢子一边抚着手臂上的血迹,一边哽咽着 问保娘。 “什么破香包?”保娘没好声气地斥责着五伢子,“都被打成这样,你心里还 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快,到床边坐好,娘给你上点止血药。” 门外,马老太太厉声教训着马平,“好好说说不就行了,干吗往死里头打?你 是嫌马家还不够背运吗?” “老太太,是我教子无方,惹您生气了。”马平耷拉着脑袋说。 “好好的一桩事,你说你们都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们两口子一个一会要娶腊梅, 一会要娶夏梨;五伢子一会酗酒,一会发疯,你们是想干什么?把马家当成你们演 戏的戏台子了吗?”马老太太正色望着马平,“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明天你们自 个跟桂花商量吧,尽快把五伢子的婚事定下来,要是定不下来,我们马家庙小,你 就带着保娘跟五伢子一块请便吧!”马老太太回头看着愣着的小荷花,“荷花,我 们回屋去!” 小荷花惊疑地又回头朝五伢子的房里看了一眼,才满怀心思地走到马老太太跟 前,搀着她的手往主屋里走去。突然,她看见屋外窗下有一个人影闪过,瞪大眼睛 再看,却不见了身影。小荷花疑惑地往人影消失的地方张望着,却发现腊梅正躲在 那边窗下的墙角里蹲着,还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小荷花当作没有看见,继 续搀着马老太太的手,缓缓往前走着。 安顿好马老太太,小荷花回到自己房里,默默坐在床角,从枕头底下掏出那只 在五伢子房间里发现的鸳鸯荷花香包左看右看,这不是自己要送给家仁的那只又会 是什么?瞧那针脚,瞧那金线,分明与自己绣给家仁的那只香包一模一样,难道五 伢子真的对自己说了谎,没有把那只香包送到家仁手里吗?她想起身去问五伢子, 却又觉得不妥,可心里的疑惑却越积越深。 五伢子真的爱上了自己吗?在睡梦中,五伢子居然拉着她的手叫着她的名字让 她不要走,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五伢子从前是滴酒不沾的,而现在却突然间 变成了一个酗酒的人,这难道跟她和家仁的婚事不无关系吗?小荷花凝神地盯着鸳 鸯荷花香包,她想,也许问问家仁就能全然明白了,可家仁还要到端午节才能回虎 镇,自己眼下却急于了解真相,该怎么办呢?给家仁写信,可自己却没问他上海的 地址,这该如何是好呢? 小荷花翻来覆去地把香包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就是不能找到任何理 由来推翻它不是自己绣给家仁的那只,她的心好痛,为什么五伢子要欺骗她?他为 什么要爱她?他是真的爱上她了吗,就像自己爱上了家仁一样?如果五伢子是真的 爱上了自己,她又该如何自处?五伢子对她的感情已然不再是从前的兄妹情谊,日 后自己该怎样跟他相处?还有,五伢子就快要成亲了,他成了亲,夏梨或是腊梅就 要住到马家大院来,他们三个人每天都会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切都该如何解决才 好?更有甚者,如果五伢子铁了心不肯娶妻,马家还会发生些什么是任何人包括她 小荷花都无法预测的,也许马平会打死五伢子,也许五伢子会跟家人决裂,也许… …小荷花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她只觉得头很痛好痛,再想下去她非崩溃了不可。她 咬着手指,出神地盯着手中的香包,心想这可不行,她决不能让五伢子爱上自己, 不管为了谁,她都不能让五伢子爱上她。 夏梨和腊梅都想嫁给五伢子,这些小荷花都是一一看在了眼里的。然而她也说 不清楚自己到底更希望谁嫁给五伢子,或是谁都不希望。她总会莫名地感到这两个 女孩子都不适合五伢子,可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由,可为了不让五伢子爱上自己, 她决定帮着她们其中的一个嫁给五伢子。 可要帮助谁呢?小荷花咬着手指,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夏梨好还是腊 梅好。她把香包紧紧攥在右手里,把右手抬高,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有荷花的一面 是腊梅,有鸳鸯的一面是夏梨,一张手,将香包抛在被子上。她连忙探过脑袋望着 掉在被子上的香包到底是哪一边朝上,却发现香包正正地立着,看来五伢子会娶谁 只能由老天爷做主了。小荷花叹着气,把香包用丝帕轻轻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枕 头底下,和衣躺下,满眼里却都是家仁和五伢子的面容。 小荷花感到身上很凉,她很奇怪,已经二月下旬了,怎么还会那么冷?陈娟已 经在马老太太的催促下带着虎虎回南京了。五伢子的亲事也定下来了,夏梨如愿以 偿地成为他未过门的媳妇,马老太太和桂花说好了,三月初六就要把五伢子和夏梨 的婚事给办了。 腊梅和姐妹们离开马家大院的那天,双眼里满是哀怨,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小 荷花跟着马老太太一直把她们送到街口,腊梅突然回过头朝小荷花看了一眼,那眼 神中充满了凄楚与悲哀。小荷花看得出,腊梅是喜欢五伢子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 腊梅,只好低着眉,不去看她。五伢子天天出去喝酒,马平和保娘也不去管他,他 们知道不管五伢子怎么折腾,也是不可能违拗了他们的意图的。 马老太太依旧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盘着腿,拿着鼻烟壶在鼻子下嗅了嗅, 从桌子边抓过洋火,利索地打着火,点燃鼻烟,一口一口地吸着。小荷花倚在门框 上往院里望着,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凄凉。皂角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转绿,春天怎么来 得这么迟?她闻到大厅里的鼻烟味,连忙掉转回头,一边盯着马老太太,一边往马 老太太身边走去,“奶奶,不是说好了就闻闻的,您怎么又抽上了?” 小荷花边说边要上前去抢马老太太手中的鼻烟壶。马老太太迅速把拿着鼻烟壶 的手往后一闪,睃着小荷花的脸,“荷花,奶奶就抽两口,行吗?” “不行!”小荷花盯着马老太太的眼睛,“您怎么老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不抽 了的,您要再抽,我就把您的鼻烟都收了。” “那再让奶奶抽一口。”马老太太一边睃着她,一边轻轻把鼻烟壶凑到鼻子底 下。 “不行!”小荷花一把从马老太太手里抢过鼻烟壶,随手搁到桌上,又用桌上 放着的茶水把鼻烟给浇灭了,“说不能抽就不能抽的!” 马老太太心疼地望着她那一壶鼻烟,眼巴巴地看着小荷花说:“那可是上好的 烟丝。你不让我抽就行了,干吗要用茶水浇它?闻都不能闻了。” “奶奶!”小荷花匍匐着蹲在马老太太身边,替她捶着腿,“您的病要紧,等 病好了,您就是想抽上一大桶,我也不管您。可现在不行,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您让荷花怎么办?您不是还要等着看我跟家仁成亲的吗?” “我等,我等。”马老太太抚着小荷花的秀发,“奶奶怎么也得憋着这口气等 到你跟家仁成亲的那天的。” “那您以后就不许再抽鼻烟了。”小荷花嘟着嘴说:“您要是真为我好,就断 了这门心思。” “好。好。”马老太太一边应着她,一边看着桌上的鼻烟壶摇头叹气。 “还说好?您看您,还在可惜那一壶鼻烟呢!” “不可惜是假的。”马老太太叹着气,“不过奶奶更心疼的是我们的荷花。一 壶鼻烟算什么,怎么能跟我的荷花比呢?”马老太太瞟着院外,忽然想起五伢子的 事,问她说:“这几天五伢子还天天出去喝酒吗?” 小荷花点着头,“好像越喝越厉害了。” “唉。这孩子,天生的不懂事。” 小荷花猛地抬起头,又低下去,继续替马老太太捶着腿,“我总觉得夏梨没有 腊梅好。不知道保娘为什么变了卦,要让五伢子娶了夏梨?” “娶谁都一样,只要不是……”马老太太就差说出那个“你”字,连忙岔过话 说:“只要不是母夜叉,娶谁不一样?” 小荷花转到马老太太背后,替马老太太捶着背,“奶奶,舒服吗?” “舒服,我们家荷花就是手巧。”马老太太笑着,“家仁给你写信了没有?” “写了。” “写了怎么不拿来念给奶奶听?”马老太太回过头,微笑着望着她。 小荷花红着脸,“这不是刚刚收到的嘛。” “我知道,女儿家大了,心思也变了,有些话不再方便跟奶奶说了。”马老太 太叹着气,“女大不中留啊!” “奶奶!”小荷花噘着嘴,“他也没说什么。就是说端午节要回来,谢谢我送 给他的香包什么的。”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真的?你别欺负我这个老太婆老了,眼花耳聋,奶奶的心思可比你们这些年 轻人明白着呢。对了,马平有没有托人给他们家四个丫头送信让他们回来参加五伢 子的婚事?” “都已经托人了。五伢子结婚,他四个姐姐能不回来吗?”小荷花轻轻捶着马 老太太的背,“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她们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跟她们叙叙旧。” “是该好好叙叙旧了。往后能不能见着面就很难说了。我已经跟马平。保娘说 了,五伢子的婚事都由我出钱操办,他们两口子大半辈子都耗在我们马家了,不让 五伢子风风光光地把亲成了,我心里说不过去。你得空了跟保娘说说,让五伢子多 请些平时玩得要好的伙伴一起来参加他的婚礼,我们做事千万不能凉了别人的心。” “五伢子这次婚宴到底要请哪些人来?”小荷花转到马老太太面前,怔怔地望 着她问,“要请沈少奶奶她们吗?” “沈少奶奶她们就不请了。毕竟是下人的婚事,请了那些有头脸的人来,人家 是要生气的。也就是保娘和桂花她们那一帮子亲戚,马平祖上几代都一直在我们家 做事,也没别的亲戚好请的了。你爹和陈娟那边,我也跟他们说好,不让他们回来 了。” 小荷花“噢”了一声,“我总觉得夏梨是个有心机的女孩子,也许让五伢子娶 了她不见得就是一桩好事。” “嗯?”马老太太正正地盯着小荷花的脸,“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五伢子娶了夏 梨不是一桩好事?那他该娶谁才是好事?” “我觉得还是腊梅更适合五伢子。”小荷花若有所思地看着马老太太,“您为 什么不支持五伢子娶了腊梅呢?” 马老太太盯着小荷花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语重心长地说:“夏梨和腊梅有什么 分别?五伢子娶谁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夏梨根本不适合五伢子,而且她心机重,可是腊梅却是心地善 良。纯真无瑕的。您说娶一个心地善良的好,还是娶一个满腹心机的好?” “你就断定夏梨比腊梅更有心机吗?”马老太太望着小荷花,“荷花啊,看人 不能只看表面,也许腊梅比夏梨更有心机呢!” “不可能的。”小荷花信誓旦旦地说:“您要是说腊梅比夏梨更有心机,我一 百个不同意。您没看到夏梨一个劲地在您和保娘面前表现自己吗?可是她对待腊梅 时又是另外一副嘴脸了,您没看到,她看腊梅的眼神,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你以为奶奶真的老眼昏花了吗?”马老太太叹着气,“我比你看得更加清楚。 就当腊梅是个没心机的女孩子,夏梨也要比她强。五伢子就应该娶个厉害的媳妇回 来才对。” “为什么?”小荷花不解地瞪着马老太太问。 “不找个比他厉害的媳妇,以后怎么能管得了他?我看五伢子的心思现在是越 来越野,以后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呢,除了夏梨,还有谁更能镇得住他呢?” “那么说您心里也是希望五伢子娶了夏梨的?” 马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的余光瞟着她,良久才抬起眼盯着她说:“奶 奶做每一桩事都是有奶奶的用意的。至于奶奶到底为什么要让五伢子娶了夏梨,你 现在还小,还不能明白,不过等你再长个两三岁,也就会明白奶奶今日的苦心了。” 小荷花不是太听得明白马老太太话中的意思。怎么?奶奶让五伢子和夏梨成亲 是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吗?难道马老太太也知道了五伢子在偷偷爱恋着自己的事? 小荷花偷偷憋了马老太太一眼,马老太太正眯着眼打着盹,脸上露出这些天难得见 到的惬意的笑容。 小荷花回望着大厅正北方向摆着的长柜,仔细端详长柜上供放着的她娘的画像。 她娘永远是双眉紧锁,一副愁容,不过却难以掩盖她俊秀的面容。她听保娘说过, 她娘是个美人胎,虽然自己对她娘面容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这幅画像却时时刻刻 地提醒着她,她娘生前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 她回过头,看着马老太太安详的面容,心里想着,马老太太也是一个不幸福的 女人。还有那个传说中的小兰,她也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那么她自己呢?她会找 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她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吗?夏梨和腊梅会成为一个幸福的 女人吗? 她好像还不能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答案,她想到了家仁,想到了家仁刚刚写给她 的那封信。家仁在信里说到了上海后,工作一直很忙,还到福建出了一趟差,所以 拖到现在才给她写了这封信,并请求她原谅他这么晚才给她写信。她其实并不怪怨 家仁这封并不算太迟的信,相反,她感到万分的欣慰,至少这让她知道,家仁是一 直惦挂着自己的,就像自己惦挂他一样。家仁给她的信字里行间并没有太多的甜言 蜜语,然而每一句话却都是平常而真挚的,就像一杯清茶,喝到嘴里,香彻心肺。 一连几天,小荷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躺在床上,把那封信翻过来覆过去 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舍不得把信纸再塞回那个信封里。家仁说端午节就会回 来看她,还说为她从福建买了一条上好的丝巾要送给她,家仁没有过多的向她描述 那条丝巾的模样,她自己却在心里把那条丝巾的模样儿想了一遍又一遍,绢的绸的 缎的,黄的绿的紫的白的,凡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款式色彩她都一股恼地想了一遍, 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条藕荷色的丝巾。她想,要是家仁回来带给她的丝巾就 是她所梦寐以求的藕荷色,那么家仁和她的婚姻就是上天给他们最好的注定,注定 他们一生将幸福完美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永远…… 园子里已然有了些春色。那片园子还是小荷花的曾祖爷爷马祖同留下的,早些 年马家败落下来的时候,整个后院的大片土地以及荷花池都被别家霸占了去。后来 民国成立,抢占马家荷花池的恶霸也被绳之以法,但那片荷塘却成了虎镇的公共池 塘,再也不归属任何姓氏。 马家现在的后园就在大厅后偏西北角处,原来是一块菜畦,后来被马楠改成了 小花园。园子里种满了各种争奇斗艳的花草,有马老太太喜欢的茉莉,有马德阳喜 欢的桃花,有江如英喜欢的梅花,当然,还有小荷花喜欢的月季与玫瑰。平日里, 园子里的花草都由马平侍弄,他倒也是个爱花的人,小小一片园子,却栽遍了各个 季节的应时花草,每年春天气候回暖的时候,小荷花总会跟着马平一起在园子里修 剪花草,期盼一年的花势好过一年。 沈少奶奶从便仓买来送给小荷花的枯枝牡丹已经三三两两地开了,葛巾子开得 红艳艳一片,玉版白恰似凝润的羊脂玉般高洁,给诧紫嫣红的春天开了好头。这两 株牡丹是一年前沈少奶奶送给小荷花的,当年没有开花,小荷花看着那些行将枯败 的枝杈不无惊疑地询问沈少奶奶这些花到底能不能养活。沈少奶奶告诉她说,等到 明年开了春她就能知道到底养得活养不活了。 小荷花倒不是很关心这两株牡丹,她一直觉得它们根本就活不了,倒是马平天 天来给它们浇水翻土,隔三岔五地还过来给它们施些肥。园子里的月季和玫瑰早在 枯枝牡丹开放之前就争相开了,不过小荷花还是喜欢放在她窗台上的那株盆栽月季, 她怎么都觉着那株盆栽的月季就宛如深闺里的小姐,高傲美艳而不可亲近,而园子 里的月季虽然开得更加绚烂,她却觉得它们只是小家碧玉,没什么内涵,所以也很 少会到园子里来看它们。 听保娘说那两株枯枝牡丹居然开花了,小荷花这才掩饰不住好奇的心情独自信 步跑到园子里来看。她从没看见过牡丹花开了是什么样的,更别提是开在这看上去 跟枯萎了没有二致的枝杈上的牡丹了。 早些年,她从爷爷那里知道了“洛阳牡丹甲天下,曹州牡丹甲齐鲁”的老说法, 也知道牡丹是一种象征富贵的花,在唐朝时更是被世人奉若国花,被称为花王,人 见人爱,很多人对它的喜好竟达到爱不释手的程度。可惜她爷爷和她爹从没在园子 里栽过牡丹,小荷花也就一直无缘与牡丹相见。不过她倒也不是特别想一睹牡丹的 芳姿,她从心底里觉着这世间的花啊草啊什么的,还是要数她的月季最漂亮,只有 她的月季才配得上花王的称号。 从前,小荷花不知道如何区分月季和玫瑰,就把它们统称为月季,后来马平教 会了她如何区别它们。马平还告诉她说,玫瑰是爱情的象征,可小荷花自打区分开 了月季和玫瑰后,就越发地喜欢月季。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偏爱月季甚于玫瑰, 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花缘吧。 马家的园子虽然不大,马平却在用竹篱笆把这两株枯枝牡丹与其它的花间隔开, 看上去更有一种身在俗世。唯我独清的品格。竹篱笆外就是大片的月季与玫瑰,这 会小荷花倒没有心致去欣赏月季和玫瑰,躬身立在竹篱笆外围,目不转睛地看着篱 笆内的两株早已绽开笑靥的牡丹。 它们冷静而热烈地开放着,伴着徐徐清风,一地的阳光明媚,满园的花香袅袅。 伫立,凝望。小荷花但见怒放的牡丹花儿硕大无朋,或观之粉紫若绢,或观之皎洁 如月,灼灼耀目。尽管大多含苞初绽。娇小单薄,却吸引了她驻足观望久徘徊。花 开无声,馨香却盈满鼻翼,小荷花心里猜着,那就是花之灵吗? 她想起了她爷爷给她讲的一个故事,说是唐朝时的女皇帝武则天在长安时,寒 冬腊月心血来潮要赏花。她诏令后苑百花一夜之内全部开放。众花都按时开放,唯 独牡丹严守花信,不违时令,抗旨不发,最终被女皇帝贬到了洛阳。刚正不阿的牡 丹一到洛阳就昂首怒放,这更激怒了骄横跋扈的武则天,便又下令烧死牡丹。但枝 干被烧焦的牡丹到第二年春天反而开得更加旺盛,且花更大。色更艳。 正因为如此,人们对牡丹更有偏爱,赞之为“劲骨刚身”。“焦骨牡丹”。宋 代欧阳修曾在《洛阳牡丹记》中把中国各地的牡丹加以对比,得出了“洛阳者为天 下第一”的结论。自此,“洛阳牡丹甲天下”之说便流传于世。在群芳斗艳的花季 里,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总是姗姗开迟,待到它占断春光的时候,一春花事已 经将到尽期。可为什么自家园子里的枯枝牡丹却比别的一些花都要开得早呢? 小荷花在心里默默猜度着,不禁随口吟起了白居易咏牡丹花的诗句:“花开花 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马老太太曾经跟她说,她出生的当年,她们家的后 园子是长了牡丹的,那年冬天后园的牡丹居然开了花,大家都以为祥瑞,说是少小 姐的出生给马家带来了吉庆,要不大冬天的园子里的牡丹怎么会突然开放了?所以 很小的时候她就一直自命不凡,把自己看作人中的牡丹,这会她第一次看到牡丹花 开,自是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与惊喜。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跟牡丹一样有着铮铮的傲骨,但却清楚自己有着跟牡丹一 样的清高与孤寂。这一围的竹篱笆让牡丹与其它花草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接近,马平 对牡丹的偏爱却已在无意中让它们与别的花草疏离,她小荷花的命运难道也注定跟 牡丹一样吗? 听沈少奶奶说,便仓的枯枝牡丹是大有来历的。早些年看《镜花缘》的时候, 她就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枯枝牡丹,较之其它牡丹有着独特的魅力。它的名声虽然 比不上菏泽牡丹,更比不上洛阳牡丹,但是枯枝牡丹每年还是照样盛开着。据历史 记载,便仓枯枝牡丹源于洛阳,北宋末年,苏州枫桥人卞济之,曾任陕西“参政公”, 为官清廉。宋亡后,隐退江南,为避战乱,又举家迁至东溟(便仓的旧名),并携 洛阳红“白两株牡丹植于园内,取其红者,以示报国忠心,取其白者,以示为官清 正”。卞氏于家乡辟园建祠后,乡间名贤曾书赠“国色天香”。“吉祥盛瑞”。 “枯枝不朽”等匾额。后经代代培育,繁衍不息。 元末,卞氏后裔卞元亨随张士诚起义,成为吴王的部将。朱元璋打败张士诚后, 元亨隐退家乡。朱元璋闻卞元亨的才名,多次征招,卞元亨隐居不出。朱元璋一怒 之下,将他发配辽东边境。临行时,他到花园以酒酹牡丹曰:“待我南还花再开。” 元亨走后,家人大都散去。惟有一妾朝夕对花祝愿:“主有信回,当在花作开。” 说来也奇怪,卞元亨走后的第十年,牡丹突然开放,这年,元亨果然得赦归来。他 百感交集,写下了《戎归》一首:“丈夫志远遍天涯,一跨辽东忽到家。荒径尚存 苍翠柏,故园尤有牡丹花。文章自古浑如梦,勇略于今谁共夸?回首风烟成往事, 乐夫天命何复嗟!”同时,有感于爱妾十年相守之情,又题咏牡丹两首:“牡丹本 是亲手栽,十度春风九不开。多少繁华零落尽,一枝犹待主人来。”“草唐松菊晚 凋残,独有西园旧牡丹。自是枯枝存劲节,依依唯念故人还。” 枯枝牡丹以历经七百余年沧桑,仍方华未艾。沈少奶奶还告诉她说,便仓的枯 枝牡丹除了传奇的历史之外,还具有奇异的特色:其一枝枯而不朽。这里的牡丹, 花朵美鲜润泽,无论何时将其枝摘下,用火柴点燃,顿时就可燃烧;其二是闰月化 为单瓣,正常年份,牡丹每朵花为十二瓣,但是每逢农历闰月的那一年,则花朵为 十三瓣;其三十春花秋放。牡丹本是春花,每年谷雨前后开放,便仓的牡丹有时还 会在深秋和初冬时节两度开放。枝干无叶却有花,蔚为奇观。 看着眼前美丽鲜妍的枯枝牡丹,小荷花的心里顿时涌出无限感慨。她感怀于卞 元亨的痴情小妾,她想如果有一天家仁和她经历生离死别,她也一定会和卞氏的小 妾一样苦等家仁回转的。十年。二十年,就算三十年。一辈子,她也会等下去的。 因为她爱家仁,家仁也爱她。她相信爱情的力量,也相信爱情的奇迹,但她并不希 望自己和家仁也经历卞元亨与其小妾的生离死别,她默默地望着枯枝上的牡丹,不 禁双手合十,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着牡丹仙子能够保佑她和家仁一生平安, 不要生出任何的波折。如果上天真的给他们安排了不可逆转的命运,她也祈祷牡丹 仙子能够让她等回家仁。 一阵低沉的叹息声逶迤迩来,回首望去,小荷花但见身后的月季花丛下隐约坐 着一个人,顷刻间却又辨识不清。小荷花以为是马平来给花草翻土,不禁隔着月季 花丛轻轻叫了一声:“平叔”,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突然,小荷花闻到了一股酒味,心里想着肯定是五伢子,不禁沿着曲曲折折的 圃间小径急步走到月季花丛后,蓦然,低沉的叹息声戛然而止,她的视线也滞留在 了眼前蜷着身子。盘着腿坐在月花花下的五伢子身上。五伢子直直地盯着她看了一 眼,低下头,左手继续举着原先紧握着的酒瓶子喝着,右手却拿着一块破瓦片在地 上胡乱划着。他好像没看到小荷花似的,一言不发,只顾做他自己的事。 小荷花怔怔地盯着他,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她看到了他身后的月季花。不知为 何,今天她倒是头一次觉得这些月季花比她窗台上的那株开得更艳更浓,一股扑鼻 的香味夹着五伢子喷出来的酒气恣意肆虐着她的鼻子,她不禁皱了皱了眉,只拿眼 睛去瞧他身后的月季花。 月季花儿铺陈在阳光下时,绚烂如霞,红的灼灼生辉。黄的端庄雅致,白的如 雪。粉的似绸,真是倾国倾城,风采绝伦……因为还是早晨,小荷花可以清楚地看 到晶莹透亮的露珠顺着叶脉滴了下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花儿开得很茂盛,有的是花骨朵含苞欲放,像娇羞的新娘,你越想看看她的美 丽,可她越是遮着面不让你看;有的则刚刚展开了两三片,娇娇滴滴地露出了可爱 的小脸蛋;还有的全都展开了,娇柔的花瓣衬托着黄色的花蕊,显得格外醒目。花 香引来了许多小蝴蝶,它们绕着花丛翩翩起舞,这时不远处又飞来了几只小蜜蜂, 它们嗡嗡的闹声,仿佛在为花儿和蝴蝶伴奏,别有情趣。 小荷花忍不住伸手要去摘那朵开得最大最艳的粉色的月季,手刚碰到花茎上, 就被茎上的嫩刺给扎着了。她只“呀”了一声,连忙把手抽回,柔嫩的手指上却已 经渗出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怎么了,小姐?”五伢子听到小荷花的叫声,连忙扔下酒瓶,腾地从地上站 起来,扑到她面前,伸手拉过她被扎了的手,想都没想,就凑过嘴含着她的手指帮 她吸掉污血,拔出花刺。“疼吗?”五伢子一边歪过头朝地上吐着污血,一边关切 地问着小荷花。 小荷花怏怏地捏着被扎伤了的手指,低着眉,只淡淡地说出了“不疼”两个字。 “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呢?”五伢子早已窜到小荷花想摘的那朵花面前,轻 轻将它折了下来,认真地把花茎上的刺全给拔了,才把花递到她手里,“给你。” 小荷花怔怔地看着五伢子,慢慢地从他手里接过月季花,轻轻捏在手里。 “我们回前面院子去吧。”五伢子一边从地上捡起酒瓶,一边冲小荷花说: “去年我爹跟我一块用开败了的月季花泡着黄酒存着,可以活血,还可以消肿解毒, 我去拿了给你敷一敷。”一边说着,一边像从前一样,上前就要牵着小荷花的手走。 “不用了,这点伤不碍事的。”小荷花连忙缩回手,头偏向牡丹花丛,淡淡地 说:“我还不想回去,我想再看会沈少奶奶送我的枯枝牡丹。” 五伢子尴尬地放开手,盯着她看了一眼,又迅速避过她的目光,“小姐,我看 还是敷一敷吧。敷总比不敷的强。要不,我让我娘拿了花酒来帮你敷。” “真的不用了。”小荷花一直远远地盯着那边的牡丹花看,“五伢子,你还是 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再过四天,就是你成亲的大喜日子了。你不该总这样喝酒, 什么事都不管不顾的。” 五伢子认真地听着小荷花的每一句话,他的心在淌血,在流泪。他没有再说什 么,只是把头轻轻地歪过去,顺着小荷花的目光,望着那片开得浓烈的牡丹花,突 然脱口吟起了唐代诗人张文新的诗句:“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更深。今日 满槛花似雪,一生辜负香花人。” 五伢子吟完这首诗,头也不回地出了园子。小荷花回过神,目送着他远去的背 影,心里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她不知道五伢子是什么时候会背诗的,也许是 小的时候她爷爷教她诗词的时候,五伢子一直都在身旁侍候着,时间久了,耳濡目 染了便学会了吧。可她不明白,五伢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把这首诗吟出来, 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她轻轻踱回牡丹花丛前,看着这些翩然盛放的牡丹花孤寂 地独处花圃之一隅,没有群花的相伴,却兀自静静地绽放着,且极尽芳华,心里不 禁涌出无限伤感。只是惊鸿一瞥,却无辜生出无尽憾事,正应了白居易那句“惆怅 阶前红牡丹”。 五伢子变得沉默寡言。他一人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忙着,一会儿跑到灶后边给 灶里面添火,一会儿跑到灶上看锅里烧着的水有没有开。暖瓶里的水已经全灌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反正,他就想早点事情做。 马平和保娘为了他的婚事都到外边忙着买东买西去了,他们只叮嘱他,好好在 家呆着。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好好在家呆着,难道他还不够好好的吗?他又回到灶后, 茫然地坐着,盯着灶膛里生得正旺的火,又举起在花园里没喝光的酒瓶,咕咚咕咚 喝了起来。 男人一旦沾上了酒,就跟沾上了女色一样,轻易是戒不得的,五伢子正是这样, 为了他心爱的小荷花,他染上了酒瘾,而且一喝就是数十年。也许数十年过后,当 他回忆起所有的往事时并没有感觉到他的酒瘾跟小荷花有多大关联,但他仍然能够 忆起小荷花青春娇艳的面庞。他从没见过像小荷花这么美丽的女子,在他心里,在 他一生一世当中,他一直坚持己见地认为,唯有他的小荷花,才是这世上最最美丽 的女人。 娶夏梨和娶腊梅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一个丰满些,一个瘦弱些。 小荷花正好介于她们之间,既不显胖,也不显瘦,有赵飞燕的轻盈,又有杨玉环的 风韵,属于风姿绰约的女子,凡是男人目光所触,必能为之吸引,久久不能转睛。 这一点,五伢子心里是有数的,他曾经亲眼目睹王家仁。王家义兄弟初次遇见小荷 花的眼神。他们无不有如见了天仙般出神,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他们一个命好,娶 了小荷花,一个命却不那么好,只有得暗自嗟叹的份。 而他五伢子的命,比那王家义却还要不好,当小荷花嫁进王家时,王家义还能 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大嫂,而他,却只能围在小荷花身前身后小姐小姐地喊着,一 喊就是一辈子。他不甘心,除了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他不觉得自己哪儿比王家仁差, 为什么小荷花偏偏选择了王家仁呢? 灶膛里的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他的眼前闪烁的是小荷花被月季花刺刺伤的手 指。小荷花冷冷地拒绝他帮她敷药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她不愿意再让他碰她一 下,哪怕是一根手指头。她的心里只有她的未婚夫王家仁,却没有他五伢子容身的 方寸。 他不怨小荷花,因为她是小姐,她高高在上,她应当有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他只怨自己的命不好,生下来就是一个下人,如果老天爷在他托生的时候也让他托 个富贵人家,这会儿他不也是一位王家仁式的少爷吗? 他又呷了一大口酒,每个晚上,他都紧紧抱着被子入睡,他把被子当作了小荷 花。他紧紧搂着被子,轻轻呼唤着小荷花的名字,惟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小荷花 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隔着窗户看到小荷花房间的灯火 熄灭的时候,他就拉上被子紧紧蒙着头,死死地抱着被子,一声一声地喊着小荷花, 偷偷地流泪,偷偷地叹息,然后抱着抱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把被子叠好,对着被子发一阵愣,然后洗洗涮涮,帮着马平和保娘忙和家里的活 计,忙完了便去外边喝酒,喝到深夜回来,再拉开被子,蒙着头,一声一声地喊着 他的小荷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锅上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叫唤着,五伢子却仍旧傻傻地往灶膛里扔着柴 禾。他喜欢被燃烧的火苗照映着他的脸的感觉,火燎火燎的,灼在脸上有些烫,有 些疼,然而他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种痛苦而又哀伤的感觉,他却在其中找到了 幸福的定义。小荷花隔着院子看到厨房里散发出来的水蒸气,忙不迭地走进厨房, 连忙揭开烧水的锅盖,轻轻喊了一声坐在灶后边的五伢子。五伢子被小荷花的声音 惊醒了,探出来望着她,两眼失神地盯着她,“小姐,我……” 小荷花什么也没说。她也默默地盯着五伢子。五伢子从灶后转到锅前,舀了一 瓢滚开的水在瓷碗里,一边舀一边说:“暖瓶都满了——小姐你渴吗?凉了就能喝 了。” 小荷花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快要成 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以后他就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五伢子的时代即将过去,代替 它的将是马五福时代。 她心里明白,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和五伢子打成一片了,他们都长大了, 她有了自己钟情的未婚夫,他也有了自己屋里的婆娘,之后他们就是真正的主仆关 系了。她感到一阵悲凉,这个被她当成亲哥哥的人一下子就要被时间活生生地与她 拉开距离,她还有些不能接受。可她知道,这是她,还有他,必须接受的现实,她 始终都是小姐,而他始终都只是马家的一个下人。 五伢子紧紧地盯着她,眼里噙着泪花。他很快背过身去,从灶台上摸起一个装 着茉莉花茶的罐子,往刚刚舀满开水的瓷碗里放了几片茉莉花茶进去,又对着碗吹 了吹,把碗推到小荷花跟前,有些哽咽着说:“小姐,喝了这碗茉莉花茶吧。对你 的手伤有好处。” 小荷花感激地望着五伢子。这个一直在她身后关心着她的哥哥,没有一时半刻 不在替她着想,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然而,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 她不能给五伢子以任何的幻想,因为她已然知道他在爱着她,而她对他却只是妹妹 对兄长般的感情。“沈少奶奶送的枯枝牡丹开得真好看。”她没话找话地说,“我 还以为开不出花来的呢。” “嗯。”五伢子低着眉,“这花倒真是奇怪。开得比那些月季好看。也没有刺, 扎不了人。”五伢子说着,下意识地冲小荷花受伤的手指望去。 小荷花连忙把手攥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五伢子再看到她受 伤的手指。也许是怕他又要替她敷伤口吧。五伢子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她说 :“你说,是夏梨好,还是腊梅好?” 小荷花猛地抬眼盯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过她还是如实地告 诉了他她的想法,“我不喜欢夏梨。我觉得腊梅才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五伢子不无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小荷花,“你也这么认为?” 小荷花点着头,“我觉得夏梨是个世故的女孩子。看她的眼神我就觉得她不是 省油的灯,而腊梅就不同了,看着就比夏梨清纯,也没那么多心眼。不知道保娘为 什么非要你娶了夏梨?” “娶谁还不一样?”五伢子忽然自嘲地说:“夏梨和腊梅,在我眼里都是一样 的女人,娶了谁都无关紧要的。” 小荷花听出五伢子的弦外之音,她又想起了那只鸳鸯荷包,好几次想要问他是 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害怕,她怕真的如自己想的那样,那样不光五 伢子不好下台,她自己也不好下台,戳穿了荷包的事只能让五伢子明明白白地知道 她已经清楚了他对她的那份爱意。 她不想让五伢子知道她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在这马家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 见,一个未出门的小姐,一个娶了亲的仆人,一旦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了,也 许日后他们连主仆的情份都没得做。她敬爱这位哥哥一样疼爱她的仆人,她还不想 跟他形同路人。 她想,如果五伢子娶了亲之后,一定会打消对她的爱慕之情的。她天真地认为 男人一旦有了新的女人,就会把从前爱慕的女人彻底忘掉的,那样,日后他们还可 以大大方方地做他们的主仆,在她心里他还是她的亲哥哥,在他心里她还是他的亲 妹妹。 然而,小荷花的想法只代表了一部分男人的想法,她还不明白五伢子对她的感 情有多么深厚,更不明白这个男人会用毕生的精力来爱她护她,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个时候的她,心里还只有她的家仁。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王家仁,她的未婚夫, 才是她心中的最爱。她相信,她将永远地爱着他,而他也将永远地爱着她。他们将 永远花前月下,永远缠缠绵绵,她甚至在祈祷下辈子还和家仁做夫妻,不,生生世 世,她都要做家仁的妻子,一心一意爱着家仁的妻子。 小荷花在厨房正中的方桌边上坐了下来。那是平常马平一家吃饭的地方,不过 每次吃完饭后,保娘都将这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到一丝灰尘。从前, 马家辉煌的时候,下人的卧房都是与厨房完全分隔开的,后来马家渐渐败落下来了, 下人们都被一拨又一拨地打发走了。 小荷花的爷爷马楠与马平的父亲从小一块长大的,对他们这一房仆人的感情极 深,所以解散下人的时候,只留下了马平这一房。马平比马德阳年长几岁,也是跟 马德阳一块玩着长大的,长大后,就由马楠做主,替马平娶了附近村庄里的梁家的 女儿保娘为妻。保娘一口气替马平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才有了独子五伢子。从马楠 那一辈起,就没人当马平一家子是个外人,甚至都是当作儿孙辈看待的。 马平一家子开始也住在下人们住的一排房子里,那是紧挨着花园左侧的一排房 子,后来马家又失了一场火,那排房子毁了,马平一家几口便搬到了厨房里住。那 会儿大户人家的厨房都是极大的,马平自己在厨房里砌了几个隔间,最外边的便是 烧饭的厨房,往左第一个隔间是他和保娘的卧室,再往左的一个隔间就是五伢子姐 弟几个的卧室。马楠生前还惦记着要重新替一幢房子入住,可不久他本人就吃了老 鼠药自尽了,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老太太虽然也随了马楠,对马平一家也情同家人,但她内心深处始终认定他们 一家子是马家的下人,对他们的事情也就不如从前那么上心,所以马平一家数口人 在厨房里一住便是近十年的光阴。五伢子把茉莉花茶端到桌边,又对着茶碗吹了吹, 推到小荷花身前,“小姐,凉了,快喝了吧。” 小荷花接过茶碗,看了五伢子一眼,端起茶碗,轻轻喝着。她觉得今天的茉莉 花茶格外的清香,一股子香甜清润直沁心肺。她由衷地冲五伢子瞥了一眼,五伢子 看得出来,那是她感激的回眸。他笑了,开心地笑了。为小荷花做任何事他都觉得 开心,哪怕得不到她任何的回应。 “上次我娘给你的那些玫瑰花茶都喝光了吗?”五伢子站在小荷花跟前,关切 地问着。 小荷花点了点头,“虎虎爱喝,回南京前,我都给虎虎带上了。” “那我得空了再给你买些回来。瞿老板那人不怎么样,可他做的玫瑰花茶却是 没人不叫好的。我也试着用园子里的玫瑰捣弄了几回,可做出来的总不是那个味道, 也不知道瞿老板往里面放了什么秘方。” 小荷花轻轻笑着,“能有什么秘方?都是些一样的玫瑰花瓣。人就是看着别人 家的东西觉得好,自己做的东西倒反而怎么也不觉着好。” 五伢子怔了一下,“那我隔两天到园子里摘些玫瑰花蕾,我自己给你做玫瑰花 茶。” 小荷花“嗯”了一声,“自家园子里的花做出的花茶,干净,喝得也放心些。” 五伢子憨憨地笑着,“那好,我明天就摘了做花茶。”五伢子说着,忽然面露 凝重地望着小荷花,欲言又止。 小荷花看出了他的面色,不禁脱口问着:“怎么,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想走了。”五伢子望着门外的院落,淡淡地说了一声。 “走?走哪去?”小荷花忽然警觉起来,“你不结婚了?” 五伢子回过头,望着她,摇了摇头,“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可还是憋不住 想要跟你说。荷花,这桩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要告诉老太太,也不要跟我爹我 娘提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荷花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五伢子,刹那间,她仿佛不 认识了他似的。有很多要问他的话,却又问不出来了。 “我要去参军。去打仗。”五伢子斩钉截铁地说。 “参军?打仗?” “你不要惊讶。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和夏梨一成亲,我就去参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想起要去参军呢?”小荷花放下手里的茶碗, 站起身,面对面地盯着五伢子,“是,因为……”她本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可还是把问话缩了回去。她知道,她不能这样问他,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至 少,她认为是因为她的缘故,五伢子才会想着要出去参军的。 她没有再问他,又坐回桌子边,慢慢地喝她的茉莉花茶。五伢子仍然站在原地, 愣愣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他低声地说:“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别让任何人知道。” 好像是在嘱托小荷花,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 这些天来,他天天与酒作伴,天天在德祥当伙计的那个馆子里喝闷酒,遇到了 很多从外面大世界回来的人,他听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情,知道了国民党和共chan党。 那些来馆子里喝酒的人有很多进步人士,他们谈起共chan党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 他们提到了1927年的蒋介石“四一二反共政变”,国共全作的第一次破裂,以及对 共chan党事业的向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五伢子渐渐对共chan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及好感,也就 从那个时刻起,他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够加入中国共chan党。但他的初衷并不是为 了解救穷苦百姓那样伟大的理想,一方面他是着实想出去走一走,瞧一瞧,看看共 chan党是不是真的如传说般那么好;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为了躲避 小荷花,躲避和夏梨的那桩婚姻。他需要用距离和时间来忘记他心里的伤痛。每天 都要面对着小荷花的日子只会让他更加痛苦,更加消沉,也许换一个环境,到外边 去闯一闯,就会把小荷花给忘了。他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铁定了心要去参军,当 兵。 小荷花只是惊讶他的想法,然而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也许五伢子出去参军对 他来说会是一个契机,总比老死在马家当个仆人要强得多。她也曾听家仁说过共chan 党的事情,知道那是一个把人当人看的组织,她想,兴许五伢子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会变得脱胎换骨,混出个人样回来。她这样想着,倒也不想再费口舌劝他,所以她 选择了缄口莫言,直到五伢子出走的那天,她仍然什么也没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