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之喜 虽然是下人迎亲,马老太太也是做足了派头,安排了花轿到村里把腊梅给抬了 进门。腊梅穿着桂花连夜请人赶制的大红新夹袄,静静地坐在房里等着五伢子的花 轿。栀子一边拿着头油往她头发上抹着,一边又替她拉了拉坐褶了的衣襟。叶子则 在她的身旁上跳下蹿的,好像从没见过新娘子般打量着她,又好像眼里看到的是个 陌生人般。腊梅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她一只手抚着叶子的额头,抿着嘴儿笑着说 :“有什么好看的?你长大也要做新娘子的。” 叶子只是痴痴望着她笑,从腊梅身边的长桌上掰开一块贴了红纸的糕点就往嘴 里塞着。栀子连忙伸手去打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这可是等着新姑爷进门吃的。” “让她吃吧。”腊梅抬着头望着叶子,“打小也没吃过什么好糕点,就由着她 吧。” “你就总宠着她,当心长大了,被你宠成个败家女来。”栀子嘟囔着嘴说。 “好了。”腊梅望着栀子,把桌上放着的一朵红绒花递到她手里,“你帮我戴 上。看戴哪儿好看?” 栀子接过她手里的红绒花,小心地别在她额前的发际间,拿着镜子举到腊梅跟 前,“你看,好看吗?” “是不是土了点?跟戏台上的媒婆似的。” 栀子笑着说:“戏台上的媒婆哪有二姐长得好?你要不喜欢,就别戴了。”说 着,便要从她头上摘下那朵红绒花。 “别摘。”腊梅连忙伸手护住头上的红绒花,“村里的闺女出阁都要戴朵红花 的。这样才喜庆。”她瞟了一眼窗台上的大红喜字有一些剥落了,不禁抱怨着说: “这喜字是谁贴的,也不贴牢靠些?”站起身就要往窗台跟前走。 “还是我来吧。”栀子按住她,“你看你一身的新衣裳,弄脏了怎么好进马家 的大门?”边说边出了房,从外边找来糨糊,又走到窗台跟前,伸手蘸了满满一指 头糨糊,麻利地往窗棂上剥落了的大红喜字上抹着,又使劲将那喜字给按牢了,才 在腰间擦了把手,走回腊梅身边说:“是大姐糊的。” 腊梅皱了皱眉,“大姐是不是还认为是我在她鞋里放了针?” 栀子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大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一大早就拎了个包裹出去 了,爹和娘叫都叫不住她。” 腊梅面露愧色地瞟着栀子,“大姐是伤心了。都是我不好,本来她是要嫁给五 伢子到虎镇上去的。” “本来爹和娘的意思就是把你嫁到马家的,她那是咎由自取。不过她出门了也 好,省得呆会表哥来了,她心里又犯堵,闹出事来大家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大姐有没有说会去哪儿?” “没说。不过娘说她不是吃亏的主,你也不用替她担心的。”栀子伸手抹了抹 她身上的绸缎衣裳,“二姐,这丝绸的料子可真不错。娘这回可是掏了血本了,把 包在手绢里的钱全掏出来做了这衣裳。娘说她是第一次嫁女儿,决不能让马家的人 觉得寒碜。” “姨娘那边不是说要派人送布料来的吗?” “早就给送过一回了,是替大姐准备的。大姐使性子,把那块料子全拿剪刀剪 了,娘觉得这回是自己理亏,就跟姨娘那边的人说这回的嫁衣都由她自己个准备。” “那也好,省得别人以后说我们什么都是他们的。”腊梅也伸手摸了摸身上穿 着的大红绸袄,脸上溢开了幸福的笑靥。这一辈子,这可是她穿过的最好的衣料。 她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至少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满足很幸福,仅这件 衣服就能让她得意上好一阵了。原本以为空喜欢一场,只落得蒙着被子暗自掉泪嗟 叹命运不好的她居然时来运转,被杜九贵这么一搅和,最终嫁到虎镇马家的还是她 杨腊梅。她暗自欣喜着,什么克夫命也比不上堕胎让人更难以接受啊!昨天晌午, 她亲自剪了所有的大红喜字,夏梨就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看着她拿着剪子一刀一刀 地剪着,眼里流露出的都是对她仇恨的目光。 “你会有报应的。”夏梨拍着床桄,恶狠狠地盯着腊梅说。 腊梅仍然坐在凳子上,认真地剪着手里的大红喜字,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别人 难以察觉到的微笑。她胜利了,她不需要再对着姐姐低三下四地说话了,然而她并 不想跟她吵闹,她一句话也不想跟夏梨说,只是一刀一刀地剪着喜字。 “你别给我装死!”夏梨愤愤地跳到她面前,“你说,杜九贵是不是你撺掇过 去的?” 腊梅仍然没有理她,连瞟她一眼都没有。 “你哑巴了?”夏梨重重地推了她一把,“杨腊梅,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跟 你没完!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腊梅不紧不慢地正了正身子,回过头,扬起脸看着夏梨,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就算你狠!”夏梨愤愤地盯着她,“好你个阴毒的娼妇, 居然想出这么歹毒的法子来算计我!还把针放在我鞋子里,这笔帐我会一笔一笔都 给你记着的!” 腊梅仍然昂着脸看着她,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你笑什么?”夏梨火了,忽然提高嗓门嚷了起来,“杨腊梅,你还笑?你有 本事笑就有本事把你做的事都承认了!”夏梨嚷着,伸过手就要往腊梅脸上抽过来。 可是她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她的手被腊梅给牢牢抓住了。 “你!”夏梨好像不认识了她似的瞪着她,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在这个家里, 一直都是她教训腊梅的,没想到这会她居然敢公然反抗自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平 时乖顺的腊梅居然会抓住了她抽过来的手腕,刚想抽开手,却发现腊梅已经死死拽 住了她。 “你!你想干什么?你松开!”夏梨瞪着腊梅说。腊梅的脸没有半点血色,她 正冷冷地。怨愤地瞪着夏梨。夏梨从没见过腊梅有过如此可怕的眼神,她一下子胆 怯了下来。 “你打啊!”腊梅轻轻松开夏梨的手腕,淡淡地望着她说:“明天我就要嫁到 马家去了,要是他们发现我脸上的伤,肯定要问缘由的。你要是不怕得罪了马家, 尽管往这儿打。”腊梅边说边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夏梨的手边。 “你!”夏梨再次举起手要打腊梅,冷不妨瞥到她犀利如箭的目光,那目光中 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她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怎么,你不敢了吗?”腊梅微微笑着,低下头,只顾剪着她手里的大红喜字。 一边剪一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我剪喜字吧。” “呸!”夏梨在腊梅脚跟前狠狠呸了一口,拉开门,愤愤地跑了出去。腊梅只 听得一声“哐啷”的撞门声,她的嘴角再次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迎亲的锣鼓声震颤了村子里往昔的宁静。村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跑出来 看杨家嫁女的场景。虽然这个村子离虎镇并不遥远,但村子里的人还是会为嫁到镇 上的女子感到欣喜并羡慕。 诚然,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月里,村里的姑娘大多都嫁了同村或是邻村的 后生,没几个能嫁到城里去的。他们一贯认为能够嫁到城里的女子是修了好几世才 修来的福份,而像杨腊梅这样的幸运儿在这个水乡却并不多见。当然,去了大城市 做了别人家姨太太或是丫头,抑或做了烟花勾当的另当别论,能以腊梅这样清白身 份的嫁到城里做正经人家老婆的倒是十余年也遇不上的一桩美事。所以整个村子的 人全体出动,有的站在村头迎接五伢子的迎亲队伍,有的则站在田垄间远远地望着 迎亲的锣鼓队,有的则倚在自家门前等候着迎亲队伍从自家门前经过,有的则干脆 拔腿就往杨家院子跑,早早地守在杨家院前好一睹新郎的风采。 吹奏的声音令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激动不已,这个小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 骚动过了,杨家嫁女几乎成为整个村子最大的喜事,每个人脸上都溢着快乐的笑容, 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生怕邻村的人不知道他们村正在嫁女。五伢子却板着一张脸, 人们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将要成亲的新郎该有的喜庆,不过大家都不会往深里 想,认为新郎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村子里,肯定是走得累了才面无表情的。 大家都争相围着花轿前戴着红花的五伢子看,好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可 他们还觉得不够,那些婆姨姑嫂们都躲在角落里或者男人背后对着五伢子指指点点, 那是在评点他的相貌与走路的样子。 五伢子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低着头,跟着迎亲的乐队往杨家院子的方向走着。 他抬头吸了一口乡间特有的清新空气,长长地吁了一口,有些好事的婆娘把他这个 举动看在了眼里,不禁掉头接耳。窃窃私语,谈论着杨家的新姑爷怎么会突然吁了 一口气。她们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理由都讨论了一遍,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五伢子的花轿已经落在了杨家院落前,腊梅她爹早把披红戴绿的五伢子迎进了 她们家那个又破又小的院落里。 按照规矩,桂花从房里拿出贴好了红纸的糕点要来招待新姑爷吃茶,一眼却看 到红纸已经剥落了下来,正要开口发问,那坐在床头的腊梅不禁瞟着身边的叶子说 :“叶子吃了两块。您就这样拿出去吧。” 桂花瞪了叶子一眼,把糕点拿了出去,在厅里的一张有着好几个洞眼的桌子上 一字摆开几张白瓷碟子,把各种糕点都往瓷碟里放了些,又忙着给腊梅她爹和五伢 子都满上酒,招呼着五伢子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茶点。腊梅的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 民,看着新上门的女婿只知道傻傻地笑,也不知道招呼他吃茶点。桂花白了她爹一 眼,招呼五伢子说:“姑爷,她爹不会说话,你随便挑着吃。吃完了,腊梅我们可 就交给你了。” 五伢子面无表情地举起手里的酒杯,朝腊梅她爹拱了拱手,腊梅她爹这才端坐 着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翁婿两个便喝了起来。 “坐下坐下。”桂花在腊梅她爹身边坐下,看着五伢子说:“快坐下,喜欢什 么就吃什么。”自己也端起一只酒杯,对着五伢子喝了起来。 看得出来,桂花今天是难得的高兴,便和五伢子多喝了几杯。等五伢子吃完了 茶点,桂花才从房间里和栀子一起搀着腊梅出了门,大伙见新娘子出来了,都争相 恐后地跑到前面来看,小孩子们起着哄,要五伢子跟腊梅亲个嘴,都被桂花给笑眯 眯地轰到一边去了。那些小孩见五伢子离了桌子,便一窝蜂地跑上桌前,把桌上剩 下的糕点都瓜分了,叶子也从房间里跑出来,跟着那帮孩子抢着糕点。 院外喧天的锣鼓声再次响起,五伢子扯起腊梅的绸袄跨腿就要往门外走。他只 想尽早离开杨家院子,对于娶腊梅这件事,他只是在例行公事,他心里想着,早点 把腊梅娶回去早点了事,至于后边的事他就不想也不管了。 腊梅有些舍不得娘家的人,抱着桂花和姐妹几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才依依 不舍地上了马老太太为她准备的那乘花轿。她并不知道,马老太太之所以作主让五 伢子娶她,还用花轿来迎她,并不是有多喜欢她,只不过是给五伢子安排了一个取 代小荷花的替代品而已。她就这样走上了花轿,走上了那条成为小荷花替代品的婚 姻之路。 桂花给了迎亲队伍的人喜钱,又拉着五伢子说了很多好好照顾她女儿之类的话, 才抹着眼泪看着花轿被迎亲的队伍抬走。而这时,杨夏梨正躲在院子后的草垛上看 着这一切,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去的花轿,暗暗起誓,有生之年,她一定不会放过 腊梅,她决不会让她好过。 风有些燥,吹在身上,裹着一层汗,保娘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忙 着招呼客人们入坐。 小荷花紧紧挨着马老太太坐着,她低着头,努力不去看那些个俗人,可却还是 能够嗅到那一股子俗味来。 五伢子远嫁的四个姐姐各自带着丈夫赶了回来参加这唯一一个宝贝弟弟的婚礼, 虽然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一个却都比一个不肯略见寒酸,带回来的礼品都 占了保娘半个屋子的面积,不过多是些米油粗布之类,倒也不见什么值钱的物件。 大姐马雪嫁得最远,也是最少回来的一个。小荷花从没见过她的丈夫,这回也 是头一回见。马雪的丈夫和陈娟一个姓,叫陈顺延,在山东的一个小镇里做铁匠生 意,块头很大,浑身精黑,与娇小白皙的马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小荷花听马老太太 说过,当年陈顺延来虎镇上走街串巷的揽铁匠活做,有一天,马雪和妹妹们出去玩 儿,正巧碰上了陈顺延,也不知他两个人是什么缘分,居然一看都对上了眼,没过 几天,马雪就偷偷跟着陈顺延私奔了,等到了山东生了孩子后才托人给马平两口子 捎了信回来,这一回也算是他夫妻两个打私奔后第一次回来。 马雪夫妇和她们的姐妹妹婿们正好是八个大人凑成一桌,再加上两个小的,都 坐在马老太太这一桌的下首。马老太太抬眼望着忙碌着招呼客人的保娘笑着,指着 自己右首的位置,示意她快坐过来。 保娘冲马老太太点了点头,又跑到厅外张望了一下,小荷花知道她是在等五伢 子迎娶腊梅的花轿。她偷眼看着下首那桌的马家姐妹们,每一个算不上沉鱼落雁, 也都生得面似珠玉,确实是难得的江南丽姝,可再把她们各自的男人放眼一瞧,却 又找不出一个端得上台面的。 二姐马云是最宠小荷花的,她没出阁的时候,就是这位云姐姐常常一手拉着她, 一手拉着五伢子胡天胡地地去玩,可好景不长,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其貌不扬的不速 之客,说是马平父亲的旧相识,并为云姐姐来说媒,没过上几个月,马云就嫁到了 浙江,也是一去多年没再回来过。马云身边坐着的是他丈夫耿直,人如其名,总是 低着头不说话,再加上他个头小,不仔细瞧他还真不容易从人堆里把他找出来。 耿直身边坐着的是三姐夫,这位三姐夫姓韩名凯,是个病秧子,容貌倒算生得 端正,可是那张脸却白得跟小荷花书房里的宣纸差不离儿,再加上他的嘴唇特别红, 乍看上去,使人想起故事里的僵尸鬼,能不多看他一眼的人都尽量少看他一眼。三 姐夫身边坐着的是三姐马春,这位春姐姐是四姐妹中长得最标致的一个,所以做闺 女的时候就立志要嫁个读书郎,因为她底料好,还真让她盼上了韩凯那样的读书郎, 他们两个也是马平的相识保的媒,嫁得倒也近,就在邻省的某个小县城里,虽不能 说一年一回,倒也能够两年一回,所以小荷花对这两口子倒不陌生。 紧挨着三姐的是打扮得最入时的四姐马玉,这位姐姐天生爱美,从小就喜欢花 花草草的,这会发间还不忘簪了一朵红玫瑰,显得格外惹眼,小荷花偷偷想着,这 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不怕这位四姐姐当成了新娘子吗?再瞧四姐身边坐着的一位商 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他便是四姐夫了。要说这位四姐夫,可算得上最为富有的一位, 可惜的是他的年纪愣比马玉长了一轮,怎么看都会让人觉着别扭。原本马玉是嫁得 最近的一个女儿,后来四姐夫老徐不安于在小城里发展,并带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夫 人远走他乡,做他的黄粱美梦去了。 马玉私底下送了一瓶香水给小荷花,说是外国人用的玩意。小荷花倒不喜欢闻 那味儿,只是喜欢那玻璃瓶子的样式,就把它搁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她在想,家仁 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是不是碰到的那些女人都用这种玩意?马玉是往身上喷了这玩 意的,所有的人都闻到了,那个病歪歪的三姐夫还时不时地捏一把鼻子,皱一皱眉 头,好像非常反感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马老太太隔着桌子也闻到了那股异香,轻轻附着小荷花的耳朵嘀咕着什么,小 荷花凝神地望着马玉,坏坏地笑着。她知道玉姐今天是特意往身上多喷了香水,要 不昨天奶奶早就能从她身上嗅出那股子味道了。她在玩味着奶奶刚才附着她耳朵说 的话,心想,奶奶兴许真是老了,赶不上时宜了,她自己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甚 至想着晚上上床睡觉时,也往身上喷一些,看看那东西喷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也那 么香。 门外的爆竹响起来了,大厅里的气氛顿时更加热闹起来。马平忙拉着保娘在马 老太太下首坐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把笑脸朝向大厅外面,仿佛迎接一场盛大的宴会, 大家在期盼。激动的心绪中迎来了五伢子与腊梅这对新人。按照旧例,他们在众人 的簇捅下拜了天地。拜了马老太太和马平夫妇,这才在保娘的下首挨个入坐。 本来,马老太太是没有请沈少奶奶的,沈少奶奶听了风声后,硬是拉了沈同舟 过来凑这个热闹,这会都坐在小荷花身边,冲一对新人说着祝福的话语。五伢子始 终拉长着一张脸,不见一丝笑容,倒是腊梅从容了些,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了好些, 挨个叫着长辈,倒好像她是个男人一般。到了敬酒的时节,德祥闹着让五伢子和腊 梅喝个交杯,五伢子犹犹疑疑的,偷眼瞧着小荷花,死活不肯跟腊梅喝这交杯。腊 梅倒也不见怯,索性自己拿过五伢子手里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然后又 把自己手里的那杯酒举到了五伢子口边。五伢子还在犹豫着,德祥在旁边一个劲地 呦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五伢子,他这才极不情愿地就着腊梅的手里满饮了这杯酒。 五伢子像傀儡一样,领着腊梅一桌一桌挨着个的敬着酒。先是敬过了马老太太, 然后又敬了马平。保娘夫妇,再敬了沈同舟。沈少奶奶夫妇,接着就走到了小荷花 面前。小荷花踌躇着站起了身,五伢子拿着酒瓶,忽然高高举起,慢慢往她面前的 酒杯里倒着酒,眼见得是有一小半进了酒杯,一大半全泼在了桌上,并弄湿了小荷 花新换的湖绿色丝褂。 小荷花连忙把身子往后一闪,从衣兜里掏出丝帕轻轻拭着身上的酒渍。五伢子 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酒瓶还在继续往酒杯里倒着酒,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桌面, 看着那溢成小溪般的酒迹。小荷花不知所措地望了一眼五伢子,却正与腊梅碰了个 对眼。腊梅的眼里忽然溢出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感情的神色,小荷花正待开口,不想 腊梅却向前一步,轻轻从五伢子手中接过酒瓶,也从衣兜掏出一块绢帕,轻轻拭着 桌上的酒渍,和声细语地望一眼小荷花说:“小姐,五伢子他喝多了,您别见怪。” 腊梅把斟满酒的酒杯递到小荷花手里,“来,小姐,腊梅跟五伢子敬您一杯。” 她轻轻捣着五伢子的胳膊,一仰脖子把手里的酒喝光。 小荷花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腊梅喝起酒来倒蛮是那么回事的,也只得端了 杯子喝了起来。五伢子见她举起了杯子,深情望了她一眼,也缓缓举起杯子,咕咚 一下,把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 敬完小荷花酒,五伢子又领着腊梅到其他桌上挨个地敬酒。小荷花凝神地望着 他的背影,感到五伢子的漫不经心,她突然感到有些慌张,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 些什么。 一时间,她忽然很替五伢子担心,他这个样子,要是出去参军,会不会出事? 她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把五伢子准备背着家人出去参军的事说出来。她了解五伢子 的脾性,他的心思从来都是隐藏着的,而且也很坚忍,决定了的事多不会有所更改, 可是不说出来,腊梅岂不要守活寡了吗?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当初决定帮助五伢子保 守这个秘密是多么的自私与坚忍,她怎么能对五伢子就要背弃自己的新婚妻子出去 参军而无动于衷呢?她想着想着,却发现沈少奶奶正偷偷瞟着她看,连忙拿起摆在 马老太太面前的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忐忑不安地喝了起来。 马老太太的咳嗽又犯了,保娘连忙要扶她回房休息。马老太太看了小荷花一眼, 轻轻叹着气,瞟着保娘说:“有荷花扶我进去就行了。你们都忙着招呼客人吧。” 又冲在坐的沈同舟夫妇说了些客套的话,便勉强着站起身子。 小荷花赶忙立起身,轻轻扶着马老太太往房里慢慢踱去。小荷花扶着马老太太 前脚进了房门,后脚就将房门给死死掩上了。外面的热闹不是属于她的,她服侍着 奶奶躺下,从床角边拿起暖水瓶,就着床头柜上摆着的紫砂茶杯里倒着温水,递给 马老太太说:“奶奶,您把药吃了吧。”边说边从衣兜里摸出随身放着的药,硬是 要往马老太太嘴里塞去。 “我光喝水就行了。”马老太太轻轻打开小荷花拿着药的手,“今天不吃了, 行吗?” “不行。”小荷花盯着马老太太,“这可是沈少奶奶的一片心意,您要是不吃 了,我一会就告诉沈少奶奶去,让她来盯着您把它吃下去。” “死丫头片子。明知道奶奶不想吃这药片,非要拿来夺了奶奶的命去。”马老 太太摇着头,就着小荷花的手里把药片吞了,小荷花连忙把温水递到她嘴边,慢慢 侍候着她把水喝了下去。 小荷花抬眼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幅卷好了的挂轴,不禁奇怪地问马老太太说: “奶奶,那是什么画?是要送给五伢子和腊梅的吗?” 马老太太忽然凝神地盯着小荷花的脸,想要掩饰什么,却又料到掩饰不下去, 索性告诉她说:“是你小兰祖姑姑的画像。” “是小兰的画像?”小荷花从来不曾听说过家里还藏有小兰的画像,掩饰不住 惊讶的神情,连声问马老太太说:“是小兰祖姑姑的画像?” 马老太太点着头,“我夜里睡不着,就把它翻了出来看。她还跟年轻时一般无 二,没有任何的改变,可奶奶我却是满头白发了。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把这幅画像当 宝贝似的藏着,不让任何人动它一根手指头,他吃了老鼠药跟了小兰去了后,我本 打算着把这幅画像烧了让他带去,可不知为什么,又想留着做个念想。虽然我知道 小兰恨我,不该留了她这幅画像,可我还是忍不住把它留了下来。” “我可以打开它看看吗?”小荷花怔怔地看着马老太太的眼睛,好似乞求的说。 马老太太叹着气,“原本我是不打算让你看它的,到底是不吉利的东西。现在 看来,你跟她倒真的是有缘分的,就算她想要复仇,当年的事也是与你无关的,我 相信,就算看在你爷爷的份上,她也定然不会与你过不去的。更何况,你长得与她 是那么的相像。” 小荷花不无惊喜地望着马老太太,“奶奶您是答应我打开它看了吗?” 马老太太轻轻点着头,“小心点,别弄坏了。那可是你爷爷的宝贝。” “我知道。”小荷花连忙走到梳妆台前,麻利地打开画轴,顿时便有一位国色 天香的俏佳人呈现在她眼前。只见画上的小兰穿着晚清时的湖水绿长裙,细高的个 头,看上去就像一棵翠绿的嫩葱,怎不让人产生几份爱怜? “你把它拿过来。”马老太太一边咳着一边轻声唤着小荷花。 小荷花拿着展开的画轴凑近马老太太床边,把画摊在马老太太被褥上,仔细瞪 眼瞧着画像上小兰的眉眼。马老太太也偏过头,认真端详着小兰的画像,又仔细地 看着身前的小荷花,“真像,你简直就是小兰转了世过来的。瞧你这眼睛。这嘴巴, 竟没有一处不跟她仿佛的。” “那只不过是巧合罢了。”小荷花安慰着马老太太说:“小兰祖姑姑毕竟跟爷 爷有血缘关系,我长得有几分像她,奶奶也不该这样大惊小怪了去的。” “奶奶不是大惊小怪。小兰跟你爷爷有血缘关系,奶奶跟他就没有血缘关系了 吗?怎么说,也是奶奶的血缘跟你最亲,可怎么不见你哪一处长得更像奶奶些的?” 马老太太叹着气,“这就是个命,命里就该着我的亲生孙女长了一张小兰的脸蛋。” 小荷花怕惹得马老太太伤心,连忙把画轴卷了起来,放回原处去了。她也暗自 惊奇,怎么自己的面貌与小兰的如此相像?难道奶奶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奶奶吗?难 道小兰才是她的亲生奶奶? 她不敢往下想,奶奶是极爱她的,这怎么可能?小兰死的时候奶奶还没跟爷爷 成亲,按照时间推断,她亲爹马德阳更是小兰死了多年后才出世的,她是怎么也不 可能跟小兰扯上任何关系的。可为什么自己偏偏长得不像奶奶,也不像自己的亲娘, 偏要像了那个被屈死了的小兰呢?难不成自己会是小兰投胎转了世过来的?这也不 可能的,奶奶与她祖孙感情十分融洽,要是自己是什么小兰投胎过来的,还能与奶 奶相处得如鱼得水吗?恐怕早就要闹翻到天上去了! 她轻轻坐在马老太太床边,把头埋在马老太太的怀里,轻轻捏着奶奶日渐消瘦 的手,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奶奶终究是要离她而去的,如果没有了奶奶, 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怎么了?”马老太太感到孙女的身子有些抽搐,“老毛病又犯了?” “没什么,就是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小荷花小时候落下了惊悸的毛病,晚上 睡觉时浑身总会不自觉的抽搐,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抽搐也明显好了很多,所 以马老太太才有此问。 马老太太紧紧抓着她的手,“家仁最近又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 “家仁是个好孩子。奶奶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这孩子日后会对你好的。等奶奶 两腿一伸,到西天报到后,你嫁进了王家,就要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了。不过,王 夫人也是极好的人,想必不会与你为难,倒是那个唱戏的温姨娘,毕竟不是正经人 家出来的,难免有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你需要睁只眼闭只眼,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 就是。” 小荷花“嗯”了一声,问马老太太说:“怎见得温姨娘就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看她人虽然轻浮,倒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奶奶就尽管放了心吧。” “你奶奶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世面没经历过,大凡是大户人家的姨娘 有几个是好的?你进了王家门后,需要谨记奶奶今天对你说的话,凡事千万不能逞 强,更不要与他家的姨娘较劲,她是个三头六臂出来的,你却是个大家闺秀,能拿 什么法子去跟她斗?就算一时吃了她的亏也得忍着为上。等日后家仁翅膀硬了,怕 还不能跟着家仁出了门去享他一世的清净?在王家门上,你是怎样对待王夫人,也 得怎样对待温姨娘,纵是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在面子上装出来,要是哪天不 小心得罪了她,你自己却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怕不被她整得死去活来的吗?我倒也 听人说,这王奉正是极宠这个姨太太的,虽然表面上温姨娘不敢忤逆了王夫人,可 她毕竟是吹得枕边风的人,要是被她惑动了你公公的心,日后恐怕在王家就没得消 停的日子了。” 小荷花听着马老太太的说话,心里倒不是十分在意。虽然她也不是太喜欢温姨 娘,倒也不觉得她能坏到哪里去。“奶奶您尽管放心吧。荷花是个有主见的人,不 会那么不懂事的。别说王家只有这一房姨娘,就算有十房八房的姨娘,我也是能与 她们相处得相安无事的。” “这个最好,恐怕不能够。”马老太太凝神望着小荷花,“你长得太好,难免 惹人妒忌,纵使你不寻她的碴,她也要变着法的寻你的短,到时就怕你拿丫环命侍 候她,也得不到她半分心的。往后的事,最好,你还是跟着家仁到上海单独过小日 子去。山高皇帝远,也省得这许多的麻烦。” 小荷花点着头,“奶奶,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说这些太早些了吧?我们还是 聊聊五伢子跟腊梅的事吧。” “他们有什么好聊的?”马老太太轻轻捏着她的手,“过了今天,一切还是照 旧。五伢子仍旧是我们马家的仆人,腊梅也只不过是马家仆人的媳妇,说白了,也 是一个仆人。”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小荷花瞪着马老太太,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原本想把五伢子要瞒了众 人去参军的事情告诉了奶奶,可话到嘴边又愣是咽了回去。她还不知道到底说出来 是对还是错,只好打定了注意先不把它说出来。也许五伢子就是跟她闹着玩儿说的, 何必非要当了真呢? “你在想什么?”马老太太细细端详着她问。 “没,我是在想玉姐姐身上的香味。” “想那做什么?”马老太太有些不屑地说:“马平四个女儿,就数她长得最妖, 好端端地嫁了出去,还非要用上这洋玩意儿?要不是她嫁了出去,我早要数落她了。 你闻闻,那都是什么味道,只有妓院里的女人才会把身上搽得那么香!如今我鼻子 也不好使了,闻得也当作闻不得,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反正五伢子的婚事一过,她 们一个个便要走了,我也懒得再做这个恶人了。” 小荷花笑着说:“哪有奶奶说得那么厉害?现在外面的女人都搽香水。连沈少 奶奶也搽的呢。” “湘萍也搽那玩意,我怎么没闻到过?” “沈少奶奶搽的香水都是极淡的,您鼻子不好使,当然闻不出来;玉姐姐身上 抹的却是浓香的,所以您一闻就闻出来了。” “是吗?”马老太太将信将疑地看着小荷花,“沈少奶奶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她跟沈同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用那玩意倒也无可厚非,可这马玉,她毕竟是个 下人的女儿,怎么也敢这么放肆?要是早个三五年的,我非拿家法教训了她不可! 不过,她那三个姐姐倒是一个比一个好。雪儿和云儿都已经有了孩子了,就苦了你 春姐姐,嫁了那么个病秧子,只怕这辈子也生不出来了的。” “奶奶倒真会替人操心。”小荷花抿着嘴笑着说:“要说那个三姐夫,在晚上 看起来就是个真僵尸鬼,要是一个人碰上了他,可不把魂给吓掉?” 马老太太也笑着,“这都是个命。马春那孩子合计着是命不好,才嫁了这样个 病鬼。你雪姐姐和云姐姐虽然也没嫁上什么大富大贵的丈夫,可都还说得过去。一 家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我看你那个家仁什么都好,可也有桩隐忧的地方, 总觉着他身子骨不够硬朗,日后你嫁了过去千万别劳累了他,该给他补就给他补, 可别让他落成马春那口子那副落魄相。这男人身子骨硬朗就是我们女人最大的幸福, 你懂吗丫头?” “懂。”小荷花紧紧握着马老太太的手,“爹派人捎信回来了,说等五伢子的 婚事一过,就回来接你去南京住一阵子。一边住一边给您瞧病。他说南京的医生一 个比一个顶事。” “呸呸呸!我治什么病?不就是这点咳嗽的小毛病吗?你爹要是个真孝顺的, 就别把我弄到南京去跟那个妖精呆在一起,我这在家能过上三年五载的,要是去南 京遭逢了那个妖精,可不三天两天就要了我的老命?我看,我还是呆在家里跟我的 乖孙女一块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您就不想虎虎吗?”小荷花故意把虎虎说出来,要看马老太太有如何反应。 “虎虎,当然想了。”马老太太话刚一出口,连忙望了一眼小荷花,“可我还 是更喜欢我这丫头。有你这个丫头在,我谁也不想了。” “奶奶这是拿好话哄我呢。”小荷花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噘着嘴说:“您心 里明明是想虎虎的,却偏要骗我。您要再骗我,我就不理您了。” 马老太太笑着,“丫头妒忌了吧?虎虎再好,也比不上咱孙女跟奶奶亲。奶奶 跟荷花是前生不知修了多少世修来的祖孙缘分,奶奶珍惜着呢!奶奶啊,要是一天 看不到荷花,这心就会揪着疼。奶奶这辈子生的全是儿子,没一个女儿,就把你这 个宝贝孙女又要孙女养又当女儿待,奶奶要真是偏了心要是偏到你这儿来的。” 小荷花把头轻轻埋在马老太太胸口,脸上露出莫大的幸福感。她伸手轻轻抚着 奶奶额上的皱纹,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能把奶奶脸上的皱纹都抚平了该有多好啊。 奶奶啊奶奶,您可知道孙女的心思,在孙女的心里,您早就是她的亲娘了,您的孙 女一心盼着您能长命百岁,一心盼您青春永驻,您可千万不要撒手去了,留下您这 孙女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房门外,依旧是一片喜庆的喧闹声。但这喜庆却不是她们祖孙俩的。她们各怀 心思地拥着对方的身子,想尽一切方法要给对方以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与快乐,然而 她们也都不知道命运将会为她们作出如何的抉择。面对命运,她们仿佛只能束手无 策。 对马老太太而言,爱情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对小荷花而言,爱情是 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洁物,究竟,奶奶用她一生不幸的遭遇所带来的经验替她这位宝 贝孙女选择的乘龙佳婿能否带给小荷花如她期待的那样的如花似玉的爱情呢?五伢 子喝醉了酒,在大厅里哇哇地哭将了起来,众人不禁大惊失色,心里都大叫一声晦 气。小荷花怔怔地望着马老太太平静如水的脸,想要动身,硬是被马老太太给压了 回去。马老太太用威严而锐利的目光告诉怔怔望着她的小荷花,她和五伢子是两个 世界的人,门内门外便是两个世界。门内的,是小荷花的世界;门外的,是五伢子 的世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永远都是主仆。 晚上,送走了客人,马雪姐妹几个和姑丈们都聚在马平的房间里热热闹闹地跟 五伢子和腊梅叙话。保娘服侍好马老太太睡下,也禁不住喜不自胜地回到自个房间 里,把四个女儿和新娶的媳妇看了又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马雪和马云将五伢子和腊梅推推搡搡地推到内里他们自己的新房里,等看着他 们两个在铺了新褥子新被子的墙头贴子大红喜字的床边坐下,都望着他们抿着嘴儿 笑。 忽地,马玉从外边穿了进来,两只手里攥着什么,还没等众人看得清楚,只见 她走近腊梅,猛地摊开双手,把手上的枣全部撒在了被褥上。马春也尾随跟上,学 着马玉的样炮制着,也把满手紧攥着的花生洒了一床。马云看得高兴,连忙冲着腊 梅欢天喜地地说:“恭喜新娘子,来年一准生个胖小子!” 腊梅低了头,红了脸,咬着嘴唇轻轻笑着。五伢子回头瞥了一眼床上的枣,伸 手拣了一个便往嘴里丢去。 “不能吃。”马雪连忙打开五伢子的手,从他嘴里掏出枣子,“等过了明天早 上才能吃的。” 五伢子呆呆地望着她,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看这傻小子,哪像是我们的弟弟?就是一榆木疙瘩!”马雪捂着嘴望着五 伢子憨憨地笑着,回过头望着腊梅说:“腊梅啊,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几个就把这 傻子交给你了。你要不把他弄出个人样儿来,我们姐几个准跟你没完。” “就是。”马云附和着说:“你要是看他哪儿不顺眼了,该骂的就骂,该打的 就打,别学着我娘,尽纵容着他了!要不真的混不出个人样儿来了!”马云边说边 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二姐夫耿直,“你呀,就点学着我点,丈夫要是不听话了, 你就得揪他耳朵!”边说边笑着伸手揪一下耿直的耳朵,“你看,就这样,他不就 听话了吗?” 耿直被老婆揪了耳朵,却望着腊梅陪着笑,“是啊是啊,家里要没娘子管束着, 丈夫都是要飞上天去了的。” 马云白了耿直一眼,“算你有眼力见识。要不是我,你们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 去了!”马云边说,边伸手点了一下五伢子的脑袋,“傻弟弟,你在想什么呢?姐 姐们可都是为了你好,就你这熊样,要没个婆姨管着你,能混出个人样吗?” “就是。”马玉一手搂着丈夫老徐的腰,一手也点在了五伢子的脑门儿上, “我们家就数你最没出息,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在这府上做个下人不成?等老太太一 蹬腿,该自立门户就该自立门户,难不成还呆着看小姐的脸色不成?” 五伢子听了马玉的话,正中心中痛事,忽地抬起头来,狠狠瞪了马玉一眼,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呢,你这是要诅咒老太太吗?我就觉得这院子好,我一辈子 也不出去!” “咦,这是吃哪门子枪子了?”马玉见他愤了,瞪了他一眼,又用手轻轻点了 一下他的脑门,“就你是个实心眼的,没见过比你更傻的!” 五伢子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马云连忙扯开马玉,怪恼她说: “老太太可是咱们一家的生身父母,难道都忘了当年的养育之恩吗?别说老太太现 在健健康康的,就算她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也不能说她个长短, 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心思呢?我看,这话我弟弟说得在理,要是都忘恩负义了,还叫 个人吗?” 马玉刚要回嘴,冷不妨被老徐往后拽了一把。马玉看了老徐一眼,便不再言语 了。马云未嫁前是最疼五伢子的,他对小荷花的那点心思瞒得了其他人,却是瞒不 得她的。她知道弟弟心里想的是什么,并不再去戳他的痛处,和颜悦色地望着他说 :“你四姐也就是随嘴这么说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你也别拿她的话当真。我打 小就知道我弟弟是个有志气的男人,懂得知恩图报,这是好事,我们姐四个都为你 高兴。 “不过二姐还是有句话要点拨了你,如今你娶了亲成了家了,就是有家有室的 人了,再也不能随了从前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打今往后,你做什么都得考虑到 咱们一家子人,考虑到爹娘的感受,也要考虑到你婆姨的感受。俗话说,十年修得 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要做得一世夫妻,可是修了好多世才修了来的,千万不 能不把这枕边的人当回事。年轻气盛的时候,也许不懂这些个道理,可你想想,老 了之后谁来给你端茶送饭,谁在床头给你焐脚,谁又能跟你说些知心话儿?没别的 人,只有你身边的婆姨。” 马云边说,边把五伢子的手和腊梅的手拽在手中,紧紧捏住他二人的手,语重 心长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得把两颗心当一颗心使,一颗心就不能二用,你 凉了,她的心能知道,她热了,你的心能体会。” 马云看了看五伢子,又看了看腊梅,“你们都记住我的话了吗?” “记住了,二姐。”腊梅轻轻抬起头,低着嗓门说着。 “你呢?”马云望着五伢子,“你也给句话。” “记住了。”五伢子嗡声嗡气地说着。 “记住了就好。”马云松开他们二人的手,回头望一眼大姐马雪,“大姐,你 也给他们说上两句。” 马雪撇了撇嘴,望一眼五伢子,又望一眼腊梅,说:“你们两个,虽然从小就 认识,但终归没在一处长大,情感上有些生疏也是难免的。虽然现在是民国了,讲 究婚姻自由了,可什么自由也都要有个限度的,不能随便胡来的。五伢子,咱爹咱 娘给你娶的这门媳妇,我们姐几个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你要懂得珍惜,把她当个宝 贝宠着才是。” 马雪说着,指一下身后的大姐夫陈顺延,“别看我跟你大姐夫穷了些,可却是 极知冷知热的。这穷日子可以混过去,但不和的日子却是极其难过的。我今天只想 送你们两个一个字,就是个和字。和和睦睦的,和气才能生财嘛。有了这一团和气, 还怕日后你们两个没得饱饭吃,没得好衣穿吗?你们看,我跟你大姐夫,风里来雨 里去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是个没钱的穷铁匠,一家数口都指望着他的手艺吃饭,可 我们谁也不会嫌弃谁,照样相敬如宾。还有你二姐二姐夫,别看你二姐老是当着众 人的面不把你二姐夫当回事,其实她心里是极爱你二姐夫的。她就是把这骂都当成 了爱,所以你二姐夫都是朝她陪了笑脸。 “为什么?因为你二姐夫也是极爱你二姐的,夫妻两个生活在一起,难免会出 现大大小小的分歧,骂一骂打一打的事也是避免不了的,只要不心里记着,骂完了 打完了还不是一对恩爱夫妻?我这么跟你说,是指望你日后要善待腊梅,两口子心 里有了疙瘩打一打骂一骂也就完了,千万别憋在心里,做那貌合神离的夫妻。总之, 你心里要时时刻刻想着你媳妇,要疼她,要敬她,要暖她的心,你明白吗?” “知道了。”五伢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马雪说。 “好了,春你也说几句。”马雪憋一眼站在最后边的马春夫妻俩。马春正扶着 那位病歪歪的三姐夫韩凯,韩凯的脸煞白煞白的,他目无表情地望着众姐妹连襟, 眼睛也是无神的。 “我?我就不说什么了吧。”马春搀扶着韩凯,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低 着头紧紧攥着韩凯的手,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慌乱,韩凯的手心里满是虚汗,已经洇 湿了她的衣袖。 “还是说几句吧。”马云回过头望着马春,“今天是五伢子大喜的日子,我们 姐四个都要说上几句的。” “那。”马春抬头望了一眼韩凯,发现他额上也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姐妹们 都正沉浸在喜悦中,谁也不曾注意到韩凯的变化,只是催着马春发言。 马春依旧立在原地,紧紧捏着韩凯的手,嗫嚅着嘴唇说:“我只有一句话。希 望你们两个都健健康康的。一辈子不落病,比什么都好。”边说边紧张地望着韩凯, 他手心里的汗越来越重了。 “小玉呢?”马云看着马玉问,“你有什么要对五伢子腊梅说的?” “我是个实在的人。我想劝五伢子跟了我和他四姐夫到处边走走闯闯,做些生 意积攒些钱,下辈子就不用愁了,比什么都好。” “怎么又来了?”马云抢过马玉的话说:“别听你四姐的。那都是以后的事, 咱们以后再说这些个话吧。” “这怎么是以后的事呢?”马玉不服地说:“你们说的都是些虚的,我这说的 可是实实在在的。你们也不好好想想,这马家现在还能跟从前比了吗?现在不就只 剩下了一副空架子吗?老太太哪天走了,南京的大老爷还不得把这房产给变卖了吗? 到时候就让爹娘和五伢子夫妻两个喝西北风去吧!难道还指望着老太太会给咱们兄 弟留下财产不成?”马玉看一眼四姐夫老徐,“方成,你说我说得在理不在理?” 徐方成附和着马玉冲众姐妹微微一笑说:“其实小玉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马家的情形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也从没听说东家会给下人留下财产的说法,就老 太太现在这副情形,早作些准备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句话说得众姐妹边襟都面面相觑。五伢子刚要开言,冷不妨马平走了进来, 保娘紧紧跟在他身后。马平瞪着眼把全屋的人都睃了个遍,才睨着马玉忿忿地说: “你再把刚才说的话说一遍,我跟你娘刚才在外屋,没听得太明白。” “爹!”马玉欲言又止。 “说!” 马玉知道马平的脾气,紧紧拽着徐方成的胳膊。徐方成连忙帮马玉解围,说: “爹,其实小玉她也没说什么。就是……” “我问你了吗?”马平狠狠瞪着徐方成,指着马玉骂着:“你知道你现在站在 谁家的地盘上吗?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马家和老太太养着供着你们, 你们能有今天吗?能一个一个地嫁了出去吗?你们没出门之前,身上穿的。口里吃 的,哪一样不是老太太和马家给的?!怎么?现在翅膀硬了,不认这个家了是吗? 我今天告诉你们几个,就算老太太不在了,我也是马家的下人,这个事实是谁也更 改不了的!就算大老爷把房子卖了不要我们了,我跟你娘也是马家的下人,五伢子 和腊梅也都是!”马平拿眼睛睃着众人,“都听明白了没有?” 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保娘暗地里轻轻拽了拽马平的衣襟,“今天是大喜 的日子,别煞了风景。”又冲老太太那屋瞅了一眼,“小声点,当心老太太和小姐 听到。” 马平瞟了一眼老太太的屋宇,压低声音冲众人骂着,“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 要不是怕老太太和小姐听见了,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了你们几个不可!”一边气呼呼 地骂着,一边望着五伢子,“五伢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爹不想煞你的风景。 千言万语,我跟你娘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腊梅是个好姑娘,你得珍惜着她。” 保娘刚想说点什么,却望着五伢子摇了摇头,低声冲众女儿女婿说:“都回屋 睡去吧。让五伢子和腊梅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马雪一行被马平这一骂,又听保娘发了话,都纷纷拉着自己的丈夫回客房睡去 了。保娘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伤心,眼里噙着泪,也拉着马平出了里 屋。五伢子仍然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腊梅几次要跟他搭话,都见你不 理不睬的样子,只好轻声叹着气,从床上立起身,走到房门口,轻轻把房门给栓上 了。 “天不早了,咱们脱了衣服睡吧。”腊梅坐在五伢子身边,怔怔地望着他。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五伢子头也不抬地说着。 腊梅噙了泪,“灯亮着,我睡不着。” 五伢子抬头看了看特地为他们的婚事准备的透亮的汽油灯,站起身,搬来凳子, 摘下汽油灯,一下子便把火给灭了。房间里漆黑一片,腊梅伸手不见五指。她的衣 服还没有脱呢。漆黑中,五伢子能听到腊梅脱衣的声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 的只有两个字:离家。 腊梅在床上翻身打滚地总是睡不着。想要叫五伢子脱了一块睡,又叫不出口。 只好隔着被子用脚去蹭五伢子的身子,她一边蹭着,五伢子却一边躲着。没奈何, 她只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光脚来搁在五伢子怀里。五伢子冷不妨怀里多了一只瘦削 的玉笋,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一夜,腊梅的泪水洇湿了枕 巾。她也隐隐地感到,这个男人并不是属于她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