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就在曹操备战之际,袁绍写了一封语辞傲慢的信来,对他指手画脚。曹操气得 把信拿给荀彧和郭嘉看。 “孤今将讨不义而力不能敌,卿等以为如何? ” 郭嘉的回答,简直就是一篇大文章:“刘邦、项羽不能匹敌,明公当有所知。 汉祖惟以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袁绍有十败,明公有十胜。绍繁礼多仪,公 体任自然,此为道胜;绍以逆动,公奉天子,此为义胜;大汉自桓、灵以来,政失 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整,公以猛纠之,上下知制,此为治胜;绍外宽内忌,用 人却又怀疑,且任人惟亲,公外简易而内机明,用人无疑,惟才是举,不问远近, 此为度胜;绍多谋却少决断,多有失误,公得计辄行,应变无穷,此为谋胜;绍高 议揖让以收名誉,浮而不实之士多往归之,公以至心待人,不为虚美,忠正而有远 见才能之士皆愿为公所用,此为德胜;绍见人饥寒,体恤安抚,形于颜色,其所不 见,则不加考虑,公于眼前小事,往往疏忽,至于大事,公虑及四海,恩之所加, 多过人之所望,虽不为公亲眼所见,公却虑之,无所不周,此为仁胜;绍手下大臣 争权,谗言惑乱,公以道御下,谗言不行,此为明胜;绍不知是非善恶,公于善进 之以礼,于恶绳之以法,此为文胜;绍好虚张声势,不知兵要,公以少胜多,用兵 如神,兵士依赖,敌人害怕,此为武胜。” 从来大言不惭的曹操听了此言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如卿所言,孤有何德以当 之。” 其实,曹操大可不必谦逊,这正是他和袁氏集团最大的分歧。曹操的做法,是 他对大汉帝国衰亡史作了研究和思考之后采取的对策。这里有两个相关的问题,一 是用人,二是制度。大汉帝国确立了一套以德治为主的制度,与之相应,大汉的文 官集团的选拔标准也以个人道德为主。这种趋向走极端之后,法治松弛,想入仕的 士人不去学习经世本领,却标榜道德,慕求虚名。这种人,要么人品正直却无才能, 要么愤世嫉俗却无政治理性,要么巧言令色,结朋树党,虚伪奸诈。由于征辟的大 权渐渐归入世家大族或豪强乃至中官之手,用人标准更是任人惟亲,紊乱不堪,即 便有些正直之士在品评人物,但也不过是一种舆论,无济于事。道德一旦成了挂在 嘴边上天天讲的东西,就成了傻乎乎的废物,进而成为束缚人性的可憎的枷锁和破 坏国家法治的利斧。士大夫与外戚、中官的拉锯战之所以毫无结果,在于他们自己 也不愿意大汉成为一个法制社会。袁绍家中四世公卿,所以他是大汉丧失生机的统 治阶层的代表。 曹操坚定地相信,法治是挽救一切社会的手段。法治的社会中,道德问题应该 成为一种更抽象、更宽泛、更真实、更个人化的东西,而不是成天标榜说教的东西。 所以曹操每次发布求才令时,都强调惟才是举,甚至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 人都可以重用。如此,曹操的帐下往往有不少重臣出自寒门,这些人可能并非不仁 不孝,只是出身卑微,没有人给他作广告罢了。寒门之士,有进取心,了解社会, 实践能力强,充满活力。即使真是鸡鸣狗盗之徒,只要他有本事,曹操对其为人并 不介意。比如典军校尉丁斐,这个人是个理财能手,可是喜欢小偷小摸,他用军队 里的壮牛换了自家的瘦牛,甚至把公家的金印换了大饼吃。可曹操却说:“大家都 让我好好治治他,我并非不知此人贪财。可我有了他,就像我家有了条爱偷嘴却善 于捉老鼠的狗,偷嘴虽有小损,但却使我的囊贮完好无失。” 顺便解释一下,那时候,狗拿耗子并非多管闲事,现今出土的汉代画砖上,就 有此图。以猫捕鼠,是后来印度和尚引进的技术。 曹操的个人生活之中,也多不拘礼法。他个子小,皮肤又黑,却很有魅力,因 为他具有超出常人的幽默感并且多才多艺。他喜欢穿便服,戴头巾而不戴冠冕,见 客时也是如此。他自制了一只小皮包,有点像现在的女士们用的那种,放些手帕、 小刀之类。他与人谈笑,无所不言;一次欢悦大笑之时,竟将头没入杯盘,沾了一 脸的菜肴。他善骑射,好读书,其书法、围棋、弹琴得之于当时的高手如张芝、郭 凯、蔡邕等人的传授或切磋,并能与他们媲美。他更是一个大诗人,因为他有真性 情。他对女人也是如此,他觉得女人就是要漂亮,有才艺。他的妻妾大都出身寒门, 甚至是娼优歌伎,或是战俘。但曹操有一点好,他知道尊重她们。丁夫人的养子曹 修亡于乱军之中,丁夫人天天与曹操哭闹,他一气之下让她回娘家去。过了些时, 曹操去看她,可她还是闹,曹操便提出离婚,并交待她家人,早些给她找个婆家, 不要误了她的一生。尹夫人也是他收纳的寡妇,来时带了个儿子叫何晏,后来成了 玄学家,当时年仅七岁,聪明过人,曹操一见便爱,想让他改姓曹。可何晏却在地 上画了一个方块,坐在当中对曹操说:“这是何氏的家,你不要进来。”把个曹操 弄得乐不可支。他的这些性格,影响了他的子弟和近臣们。在他的身边,不仅猛将 如云、谋士如林,而且有一个以他及其二子曹丕和曹植为首的文学家集团,开创了 文学的黄金时代。他们在建安年代吟唱的慷慨激昂的诗篇,被后人誉为建安风骨, 成了今后一切大诗人的营养。 郭嘉向曹操建议说:“袁绍现在正忙于北击公孙瓒,明公可趁其远征,东取吕 布。如果袁绍来犯,以吕布为援,将为害不小。” 荀彧也说:“不先取吕布,则与袁绍作战之时,我军将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河北难以攻克。” 可曹操还是有顾虑,他说:“我还担心袁绍联络关中的西北军,再联合羌胡, 引诱蜀、汉,如此,则我兖、豫二州抗天下六分之五,如何是好? ” 荀彧笑道说:“关中将帅有十来个,不能统一,其中只有马腾、韩遂最强,他 们看见关东争战,必定各自拥众自保。若以天子的名义抚以恩德,遣使连和,虽不 能久安,起码也可等到明公统一了关东。尚书仆射钟繇有智谋,可以将关西之事委 托给他。” 本年二月,钟繇及谒者仆射裴茂持节至长安。钟繇去书马、韩,陈说祸福,二 人立刻遣子入朝为质,侍卫天子。裴茂率关西诸将诛杀李傕,夷其三族。郭汜为其 部将五习所杀。胡才为仇家刺杀。李乐病亡。 同月,袁术在寿春称帝,自称“仲家”,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 郊祀天地。 三月,诏将作大匠孔融持节至冀州,拜袁绍为大将军,授权兼督冀、青、幽、 并四州军政大事。 五月,关东又发生了严重的蝗灾,人口骤减。曹操回想初平元年兴兵讨伐董卓 以来,已历七载,其间沧海桑田,令人感慨。在一次欢宴酣醉之际,他选择了一支 叫做《蒿里行》的凄凉悲怆的丧曲,重新填词,命人歌唱。座中闻之,无不怆然涕 泣: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 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 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