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天是农历的小年。晚上下工回到驻地,除了往日的饭菜以外,炊事员又给大 家每人发了两个粘豆包、一小勺糖,菜里也比每天多了些肉片。一打听原因,做饭 的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大家这才领悟是到了小年的时候了。 说实在的,自打进腊月门开始的二十多天里,大家整天价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奔 着命的干活,早就累得把过小年的事都给忘在脑后了。成天只是一门心思想加快进 度,盼着早些把路修成好早些交工,兴许还能赶上回家过大年。可是就从工程现在 还不到一半的进度来看,这个美好的目标早已成了泡影。 施工的艰难程度用三豁子的话讲,老牛破车的,真该干到“他姥姥生日”那天 去了。究竟还得干多长时间能算完工,那是谁也叫不准,只能是胡乱猜疑。我在按 捺不住的时候也曾暗地里向指挥部的政委探过底,可政委听我问完后先是看着我摇 了摇头,继而又笑了笑说:“小伙子,这可不是着急的事。安心干吧,你就指望工 程完工了,这回家的日子也就到了。” 话是这么说,可来了这么些天,面对着渺茫的工期,我也开始有点想家了。因 为走的时候匆忙,我到这里来参加油路施工的事,家里的老母亲都不知道。她老人 家要是听说是这里的情况,那是说什么都不可能让我来的。 我自己也曾后悔莫及过,要不是我以为在外边施工是个千军万马的热闹事,要 不是我自己争强好胜的非要到这里来,哪能遭这些罪。可是现在既然来都来了,想 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是不管多苦多累也只能咬着牙挺到底了,否则从我自身的名誉 上也是个重大损失。因为我所在的这个施工营,只有我一个人是插队知青,尽管大 家伙看我的年龄小,对我都十分照顾,可我自己也真的想争口气好好干一番。“死 了鸟朝上,不死还过年”,这是大家伙儿在这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我现在也这样想。 这几天不知是怎么的了,总觉得天气好象有些反常。按说这腊月天在北方就是 数九隆冬冻掉下巴的季节,这里前些日子还冷得不得了,吐口吐沫没等到地都得冻 成钉,上工冻得手都伸不出来。可这两天倒好了,老天爷也不知在发什么烧,犯了 什么邪,气温一个劲地上升,把入冬以来积在地上的残雪都给化了个稀里哗啦。每 天早晨走在上工的路上一看,广阔的荒野上一片烟雾蒸腾,遍地泥浆,弄得大家把 刚发下来的的谁也舍不得穿的新水靴子都套上了。天气暖和得连出早工都不用带棉 帽子了,这哪还象腊月天?大家刚开始还以为这是件好事呢。都说,吉人自有天相, 这可是老天爷心疼咱,怕咱冻坏了呦。可也有人担忧地说,这么反常的天气挺邪性, 历年间都从没遇到过,不像是什么好事。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下工回来大家伙吃完晚饭,都想赶紧上铺躺下好抻抻累了 一天的老腰,歇歇走得象木棍似的大腿,抓紧时间多睡些觉,准备明天好继续上工 玩命去。可都还没等躺稳当呢,司务长又上来了。挨着连地喊大家伙儿都到洼地集 合,说是团部要开大会,还特地请来了电影放映队说是要在会后给大家放一场露天 电影。于是有精神头的人们一听说放电影就都爬起来往外走,因为打来到这里以后, 还从来没演过一场电影呢。 可我却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趣来,本来已经劳累一天了,根本不想去,什么电影 不电影的我是懒得看,有这时间我还不如早睡一会儿呢,省得明天起早费劲。可司 务长却一脸严肃地说:去吧。放电影前团长还要开会,要求各连必须得全员参加。 会前政委还要点名,去晚了肯定要挨骂的。 虽然我十分地不情愿,那也没办法,只得又重新从铺好的被窝里怏怏地爬起来, 穿好衣服跟着去了。 到了洼地空场上以后,我看见这里已经站满了人。(因为地上都是稀泥,没法 坐下。)电影银幕已经用两根木杆高高挑起,发电车在不远处抖索着身躯大声地轰 鸣。杆子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了一个女高音的歌声: 燕山高又高, 金泉水长流。 群雁高飞头雁领, 书记带咱向前走…… 借着竹竿上高挑着的灯泡的光亮,两个放映员在电影放映机前做着调光前的准 备工作,片卷已经在机器上安好,看来一切基本就绪就等开演了。可是毕竟是开会 在先,就在政委拿着点名簿让各连的连长报完人数后,又用手指把麦克风弹得“嘭, 嘭”的响了两声,全场的人们立刻静了了下来,胖子团长走到了放映机前,准备讲 话了。 胖子团长姓张,早听说他是个从部队上下来的老革命。矮墩墩的个子,黑黑的 脸庞,在平常看人的时候也总是拧着重重的眉毛一脸的严肃样。平常他很少说话, 每次在开会的时候总看见他背着手绷着脸,在队前静静地站着,也很少有人看见他 露过笑容。这就与面相和善,日常总婆婆妈妈的政委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所以 大家都不怕政委而惧他。 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我在别人那里可听过不少。最主要是的听说在朝鲜战场的 军隅里战役中,已经是团长的他为了给凝固汽油弹烧死的战友报仇,出于气愤,在 他负责押送俘虏往后方送的路上,私自把十多个美军俘虏都拉到山沟里给枪毙了。 这一下可惹下了滔天的大祸,按照军法,他这就等于犯了死罪。上级知道后不由分 说就给他五花大绑的扔进了拘留室,就等着审判处决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在等待军事法庭的审判之前,恰逢我军正在攻打一个火力点, 由于地形陡峭,火力凶猛,上去的突击队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也久攻不下,他听 说后狂拍门板主动请缨说要把它拿下。军级首长们在经过慎重的研究之后,就把他 从拘留室牵到了火力点前,命令他务必用三发迫击炮弹将火力点炸掉,完成任务就 算戴罪立功,否则死罪难逃。我们的这位罪犯团长也真不含糊,只见他连炮架都没 用,用两腿夹住炮筒,用左手伸出大拇指向着目标方向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填弹 只用两发炮弹,就把正疯狂射击的暗堡炸了个粉碎。 战斗结束后,他虽然因为戴罪立功而保住了命,但是还是因为错误严重被处理 到了地方,分配到我们县武装部工作。军籍保留,升迁无望,只是五十多岁了还是 个主抓民兵的县级人武部长。 因为他这个人平常很少讲话,所以从工地开工以来的几次开会大家都没听见他 说过什么。今天晚上,政委在点完名后说请张团长讲话时,大家立刻都惊讶得停止 了议论,开始静听。 “同志们!”张团长走到队前,用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开始讲道:“我们的筑 路工程到今天为止,已历经二十余天,工程环境十分艰苦,生活条件非常困难。这 些日子,你们的脸冻皴了,胳膊抡肿了,衣服磨破了。都知道你们很辛苦,可你们 没有谁叫过苦。这倒让我这当个团长的心中有愧,没能很好地照顾你们。在这个节 骨眼上,我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我只能说大家再坚持一下吧,总会出头的。我也保 证,我要尽量的让你们的伙食有明显的改善。有我在,不能再让你们饿瘦了,累倒 了。相信我,等到完工通车的那一天,我要和你们坐一辆车回家!”说完,他庄重 的给大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借着灯光谁都看出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的抖动。 平常听厌了豪言壮语的口号,我们好长时间也没有听到过这样贴己的话了,而 且还是我们的最高领导说的。底下的人们开始有些激动,有的人开始拍起巴掌,也 有的人开始抽着鼻子。柴会大叔在我背后也低声称赞:“你看你看,还得是人家大 官儿,说话就是有水平,叫人听了心里都舒坦。就为这几句话,累死也值了!”豁 子高兴了,小声的嘀咕着:“哈哈,我好象闻着肉味儿了。”亚岩捅了他一下: “你还有点出息不?”周围的人看着他们都笑了。 讲话完毕,电影放映开始了。今天上演的是彩色影片《车轮滚滚》,这在那个 年代还是个新片,讲得是解放战争时期老百姓支援前线的故事。故事情节差些,可 政治性很强,虽然看着情节特假,可看厌了《地道战》和《地雷战》的那个年月, 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影片了。银幕上硝烟弥漫,炮声隆隆,车轮滚滚,红旗飘飘的 煞是热闹,很快的就把大家伙的注意力融入到了电影的场景当中,使大家伙暂时的 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困倦。可就在大家伙还在被电影里的战争情节哄得如醉如痴的 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史无前例的恐怖灾难这时正在悄悄的发生。 当放完了一本影片要换片时,随着电灯的光亮,大家这才把影片里的注意力移 到在场的现实。就在大家东张西望的找伴闲扯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不好, 看天!”等大家循声向天上望去的时候,不禁都惊呆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还布满星斗的夜空中,大朵的乌云正凶猛的从 四面八方的天际涌来,几分钟的工夫,厚重的云层就压满了头顶上的天空,而且是 那么黑,那么低,那么可怖,满天的星星顷刻之间就被掩盖的踪影皆无。就当大家 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而惊讶不已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在荒原遥远的边缘先 是闪了一下,两下,继而就连续不断地亮起了象闪电一样恐怖的蓝光,这蓝白色的 死光在四野和甚至洼地的四周连绵不断地游动,把人们本来就惊恐不安的脸映照得 象地狱的厉鬼一样狰狞可怕! 洼地上的人群都瞪大了惊骇的双眼,可此时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人潮 聚集的洼地上就象死一般的寂静。好久,大家猛然感到腿上发凉,在低头下看时才 发现,洼地上的积水正悄悄的涌漫上来,等人们完全发觉膝盖以下的裤子浸透了的 时候,眼前的洼地上已是一片汪洋,到处都是白亮亮的冰水了,人们这才大呼小叫 的慌乱起来。 此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又响起了嗡嗡的低沉的轰鸣,但是谁都知道,这绝不是 雷声!听着好象是在地层的深处发出的声响。又随着一阵频频闪耀的蓝光,大地便 猛然开始了剧烈的晃动。随着撑着银幕的木杆在几声凄厉的声响中轰然倒下,灯光 瞬间熄灭,刚才还快乐嘶鸣的发电车已经全无动静。只听得涌满洼地的水中满耳都 是惊恐的哭喊声,哭爹喊娘的人们都跌跌撞撞地在没膝的水中绝望的摇晃挣扎,他 们互相搂在一起在极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我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呆了,只知道死命地搂着靠在身边最近的亚岩,我们 俩都在大地剧烈的摇晃中摇来摆去,而周围的人们早已拥作了一团。我曾记得在上 学时曾看过但丁《神曲》中《地狱篇》的描述:天崩地裂,血水横流。我这时才感 到书里边那可怖的场景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可怕现实! 水声澎湃,鬼哭神嚎。洼地上的人们纷纷拥挤着准备四散奔逃,却不知要逃向 何处。正当我们大家伙都全部入充满死亡的恐惧当中的时候,耳边骤然响起了两声 刺耳的枪响。随即,几道雪亮的光柱射向暗夜的天空。光柱中,满脸泥水的张团长 被几个大汉护卫着,高举着手枪在混乱中大声的嘶喊:“同志们!弟兄们!不要慌, 这是地震!大家赶快跟着我向这边的高坡靠拢!”猛醒过来的人们互相牵拉着,呼 喊着挤向团长站着的高坡,刹时,窄窄的土坡上便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张团长奋力推开架扶他的护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继续喊到:“各连干部, 共产党员注意,现在我命令:各自整理自己的队伍,带领大家尽量向安全地带转移! 记住,干群同在,同生共死,不要扔下一个人!拿电筒的同志在前探路,让大家奔 着亮走!好,开始转移。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我拽着亚岩的腰带,借着前边手电的光亮,跟随着慌乱的人流趟着没膝深的泥 水跌跌撞撞向前边走去。求生的渴望早已使我忘记了一切,在行进当中我听见无数 人在我的周围惊叫着摔入水中又被别人拉起的声响。这时我还能听见政委在前边用 嘶哑的声音喊:“注意,靠边,这有水坑!”“有拿扁担的没有?探一下,看这能 过去不?”周围有人在大声的响应。 我光顾着向前摸索,一时没留神就被一个倒下的人绊了个大跟头。冰冷的积水 马上灌满了我的棉袄棉裤。我刚爬起身就听身子底下有人在惊慌的哭喊,亚岩顺手 一把拽起他一看,原来摔倒的是老八岁。因为他的个头小,所以水已经都没过了他 的腰,只见他湿透的棉衣上挂着冰茬,连头发上都粘满了泥水,象个小水鸡儿似的 浑身早就没一块干地方了。捞上来时,他大张着嘴巴象将死的鱼一样喘着气,看来 他在行进当中已经摔了无数个跟头,在我们抱起他的时候,他的胳膊就象面条似地 无力搭拉着,已经筋疲力尽了。 没办法,亚岩大哥只好把老八岁用绳捆在背上驮着他,另外两手用来拄着扁担 在冰水中探着走路,我则在他的后边一呲一滑,稀里划啦地跟着。这时候我才发现 保安大哥他们早已没了踪影,由于我们的衣服都已经浸透了冰水,又湿又重,走的 非常慢,眼瞅着前边探路的手电光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开始着急了,禁不住大 声的向四周呼喊起来,但除了我和亚岩趟水的声音以外,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当 我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时,感觉到我的喊声已经带着哭音儿了。 还好,没过多久,我忽然隐隐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而这声音却是从我们后边 传来的。随着几只手电的光亮照到了我们三人的身上。有人在喊: “喂,前边是谁呀!” 我一听,嘿,原来是龙王老董在喊。我立刻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 的木头一样,连忙拉着亚岩大声地答应着趟着水靠了过去。等走到近前我才看见, 浑身泥水冰茬的老董领着七、八个人也趟着水走了过来,只见他们每两人抓着一根 扁担的两端,拉着一长串的队伍在水中摸索着行走着,老董自己则拿着一个电筒走 在最前面。 在我们和他们汇合以后,便合成一路一起向前摸去。依然是亚岩背着老八岁, 我则拽着亚岩的腰带相跟着老董他们无目的地摸黑向远方行进。没有具体目标,只 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