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多雄拉山 远近闻名的多雄拉山,最高海拔五千二百米,它雄居米林县与墨脱县之间,是 西线通往墨脱的必经之地,位居山脚下的派区则有墨脱县专门设的办事处。 七月三十一日清晨,环山而卧的派区上空浓云密布,大片大片的乌云撒下阵阵 雨水,通往多雄拉山的盘山公路与林海掩映在云雾之中。 九点半左右,云渐渐散去,露出蓝蓝的几片天空。为我们背运考察器材和食品 的藏族背工告诉我们说,可以翻山了。他们是派区政府派来的,和我们一样,也没 有去过墨脱。 林芝地区专程护送我们的车辆早在门前等候着,负责带路的两名解放军战士和 带着沉重考察物资的背工,先后爬上一辆日本大卡车,我们考察队员也钻进了一辆 北京吉普。林间的盘山公路崎岖不平,随时有挡路的怪石和躺倒的朽木。汽车大声 地轰鸣,象力气不支又患了哮喘病的老人在蜿蜒崎岖的路上爬行着。漫无边际的原 始森林,清一色的冷杉,粗糙原始的黑色树皮包裹着傲岸挺拔的树身,密密麻麻的 树枝上披挂着粉绿色的松萝,如流苏一般。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山弯,才到达松林口。 松林口是一小片刚好能放两辆车的平地,这便是公路的尽头了。再往上,惧怕严寒 和缺氧的冷杉林已停步不前,凄凄然望山兴叹。一堵峭立的绝壁,巍巍然直插云天。 登山,对于在平原长大的我来说,本来就十分困难,再加上负重和高山缺氧, 真是步履维艰。好在我比较年轻,比起于领队来好多啦。 于领队,姓于,名乃昌,是考察组的负责人。年过半百的他,对藏学和门珞文 学很有研究,1979年曾赴西藏进行过民间文学考察。他不太高,但身材笔直,带一 副眼镜,言谈举止很有学者风度。我偶尔看去,他的腿不停地抖动,嘴唇青紫干裂, 吐出串串白气;不一会儿,铁青的脸上便滚下串串汗珠;上衣早已脱下来捆在腰间, 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木棍拄着。 多雄拉山口,是米林县派区通往墨脱的第一道关口。喜马拉雅山南坡的暖流和 北坡的冷风在此相会,形成了复杂多变的气候。天晴时,积雪覆盖的山顶在阳光的 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冷冷的白光。阴天里,云雾弥漫,变幻莫测。每年的十月至 第二年的六月,大雪封山,别说行人,禽兽也休想过去。人们把每年能从山顶通过 的七、八、九三个月,称作“开山”。即便是开山时节,行人也必须在中午十二点 之前翻过山口,否则,墨脱峡谷的温湿气流遇到北部高原寒流的阻挡,会在山口形 成气流旋涡;一过十二点,气温要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往往狂风大作,乌云密布, 雪雹交加。此时过路者,要么冻饿而死,要么误入歧途而掉进深渊。 从松林口往山顶上爬,要经过两个坪台。所谓坪台,就是在乱石堆积的小路上, 一小片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平地。 坪台好像是分界线,第一道坪台以下,各种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而登上坪台 以后,它们好像惧怕寒冷似的,怎么也不敢上来,只能见到矮科杜鹃。第二坪台以 上,皑皑白雪和一些灰色的巨石便映入眼帘。在积雪消融的地方,偶尔可见贴着地 面生长的粉色、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曳。 对于登山者,每跨上一座坪台就多一分希望,同时也多一分危险。 造物主是仁慈的,当我们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地爬上第二坪台时,竟然发现一 汪清澈的甘泉。这汪甘泉,不知帮助过多少行人度过了险关,我永远难忘那冰得牙 疼的泉水。 继续向山顶挺进,连乱石堆积的小路也没有了。踩在坚硬的雪地上,连脚印都 看不到。我穿的是一双四十二码的旧军鞋,鞋底花纹已经磨平了,走在雪原上十分 吃力,常常双手着地,真是名副其实的“爬”山了。 阿弥陀佛,我们终于登上了多雄拉山口,来到了通往墨脱的“鬼门关”!时间 刚好是十一点半。 山下仰望,多雄拉山顶又陡又尖,直刺云天;而走了上来,发现山顶竟是一片 平地。此时,我终于悟出了“平,是陡的终极”的道理。 山口,有一个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玛尼堆,上面插满了蓝、白、红、绿、黄五色 经幡,风中,哗啦啦的声响,似诉说,似祈祷,似祝福。一条条经幡,不知寄托着 多少善男信女的心愿。马尼堆旁的根根白骨,似乎在告诉行人,这里曾发生过多少 壮烈悲惨的往事…… 就在1962年,那次历史性的进军途中,当时的多雄拉山冰封雪锁。身为副指导 员的吴忠伦正患重感冒,在西藏高原患重感冒极易引起肺水肿,是有生命危险的。 可这位农家子弟,却随着队伍,义无反顾地向多雄拉山口登攀。强烈的高山反应, 使他的呼吸异常急促,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没走多久,他终于掉队了。次日,后 续部队翻山时,在多雄拉山口,发现了他的尸体。他头朝墨脱,十指扣进冰雪,身 后是一条爬行留下的300 米的雪道。那年,他年仅27岁。 又一年的6 月10日,副排长廖文强,班长邹永安,战士税国成、吴吉宪、索朗 扎西,为战友背运积压了半年的家信、报刊。中午12点多,他们刚翻过多雄拉山口, 突然,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压了下来。他们手挽着手,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探路前进。 这时,特大的雪崩发生了,他们被巨大的崩雪推下冰湖……三天后,战友们在冰湖 里找到了他们,五人还肩背物资,抱成一团,站立在冰湖里…… 某年五月的一天,副连长张宏万带队进入墨脱。这支队伍正在半山腰爬行,突 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封锁了多雄拉。当他们闯过多雄拉山口时,铺天盖地的雪崩, 从山顶向他们扑来。“向右,快跑!”张洪万拼命地呼喊。他用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指挥不知所措的6 名新兵脱离了危险,而他却被呼啸而下的雪崩吞没了。 …… 多雄拉,您是历史的见证人,您是响彻云霄的千古绝唱,您是一座历史的丰碑。 在您身上,刻下了烈士们艰难的脚印和英名,溶化了他们不朽的身驱和情感,流动 着他们气吞山河的声音和血液,埋葬着他们无法排解的遗憾和悲凉。 人,在极端艰难的境遇里容易相信唯心主义。我也学着背工们的样子,捡起几 块石头,虔诚地放在玛尼堆上。玛尼堆由数不清的石块堆成,意为“十万经石”。 往玛尼堆上放一块石头,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神灵就会保佑你来生有好运。 片刻小憩之后,山间神话般地扯起浓密的雾障,北坡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消失 在灰蒙蒙的世界里。我顿时感到冷飕飕的。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山口不能停留, 必须立刻下山。 脚下是冰雪的世界,视线所及,没有边际;表面光滑坚硬,且随山体而陡峭。 行人若不慎滑倒,将如箭般地飞下去,不堪设想。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笑,死死盯 着脚下的积雪;好多地方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弯下腰去,双手着地,横向而行。 偶而回望,长长的人流在无垠的冰山上缓缓蠕动着,犹如一条快要冻僵、缓慢爬行 的大蟒蛇。 突然,前边不远处传来尖叫声。我紧走了几步,原来是考察组的张力凤老师半 截身子陷在了冰雪中,我忙乱地抱起她往上拔,可怎么也拔不动,她卡在了两块石 头中间。我改变了方向,才将她拔了出来。这个拔萝卜的动作,引起了大家一串笑 声,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弛了一下。张老师,是我们学院语文系毕业的首届工农兵 大学生,目前就在她所深造过的语文系任教。在上大学期间,她就曾与全班同学到 西藏那曲地区安多县锻炼过一年。一年的同吃同住,不仅磨练了她的意志,还练就 了一口比较流利的那曲藏语。 离开那片失足的路段不久,发狂的乌云千军万马般滚滚而来,一会便吞没了多 雄拉山口…… 下山,比上山省力气,山口下的积雪,很快被我们甩到了背后。呈现在眼前的 多雄拉山南坡,与北坡截然不同,首先出现的是植被王国——高山草甸。这里生长 着开黄花的报春、虎耳草和毛莨,天蓝色的龙胆,紫色的绿榕蒿与紫宛,粉红色的 山蓼,白色的点地梅、银莲花等等,可谓五彩缤纷,斗艳争奇。 继续下行,逐渐出现了灌丛。这一地带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杜鹃花了。白色、红 色、黄色、蓝色、紫色的杜鹃花开放在不同形状的图案里,有的匍匐在地,有的高 可及人;有的呈三角形,有的呈长方形,有的呈椭圆形,还有其它的形状;好像人 们着意种植的一般。远望,像藏族姑娘的彩裙,给山色增添了无尽的妩媚。据说, 西藏色彩斑斓的杜鹃花有300 多种,由于品种不同,分别在不同的季节开放在不同 海拔高度的地方。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分布着布满皱纹的皱皮杜鹃、长满硬刺的芒 刺杜鹃和多雄杜鹃,要到六月中下旬才开。在海拔二千五百米至三千米之间,有红 色的美容杜鹃、黄色的问客杜鹃、白色的海棉杜鹃,还有惟丽杜鹃、山光杜鹃等, 要在春夏之交开放。在海拔一千六百米到二千四百米的半山峡谷坡地上,有红色的 大钟杜鹃,白色的大白杜鹃,还有黄花杜鹃、芽鳞杜鹃等。在一千米以上的坡地, 生长着美艳杜鹃、长蕊杜鹃、波叶杜鹃和疏叶杜鹃,初夏时节即可开放。 此地何以会有如此诱人的杜鹃?传说:很久以前,墨脱有一位聪明美丽的姑娘, 与同村的一个猎人相爱。在他俩举行新婚大礼之时,姑娘被可恶的波恩(官员)抢 去,企图霸占为妻。姑娘宁死不从,乘机逃到雅鲁藏布江畔,不幸中箭而亡。冬去 春来,大地复苏,在姑娘流血的地方,奇迹般地长出了一片片杜鹃,开放着迷人的 花朵…… 跟随着娇美的杜鹃花,色调各异的亚热带林木,也由上而下分层排布。遍山的 花草树木,万紫千红;条条山泉,飞流直下,撞在石头上,溅起千堆雪花;不时有 好看的鸟儿,箭一般飞过,留下动人的鸟鸣;一片接一片的鹅卵石,五光十色,分 外艳丽;乱石间流动着雪水、泉水、雨水,静静的,缓缓的,不知不觉浸透了鞋面 和绑腿。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水一云,如同仙境,使我忘却了劳累,山坡与山脚之 间,是冰川地带,数不尽的灰黑色的巨石由上而下呈放射状定位。石间挤压着横躺 竖卧的断木,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有的朽木斜刺苍天,有的则傍石而立,好像 还在向死亡作最后的挣扎。想当年,冰川消溶,巨石翻滚,林木断裂,多么的惊心 动魄,多么的奇绝悲壮! 晚上六点钟左右,我们胜利到达翻越多雄拉山后的第一个宿营地——拉格兵站, 墨脱地域内第一个接待站。 拉格兵站,背山环林,南北一排四间住房,石木结构,顶盖是白铁皮的。只是 没有窗户,早晨比室外亮得晚,晚上比室外黑得早。木板房门一开一关,发出刺耳 的尖叫声。房内除了几张木板床,几条潮湿的军棉被,一口锅台很高的锅灶以外, 就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把暖瓶,别的再也没看到什么,连一部收音机都没有。 兵站的主人是两个小战士,其中一个去营部了,就剩下小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 小伙子。他个头不太高,胖胖的,圆圆的脸上带着稚气,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 一条线。说起话来知道他是四川人,参军四年了,他的任务就是驻守兵站,接送过 往客人。这里是墨脱有名的无人区,没有电,看不到电影,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 纸,也无法和亲友通信,平日里看到的就是这巴掌大的一块生活空间。如果不是有 极少的过往行人,真是与世隔绝了。我们问他想不想家,他点点头,眼泪差点流出 来,可随即又笑了。我不由得心生感慨:多朴实的战士啊,这就是我们共和国的卫 士,为了祖国的安宁,他们献上了金子般的青春年华,默默地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 艰苦、孤独而单调的生活…… 在拉格,我们碰到了三位门巴人,他们翻山去派区购物,正在返回的路上。一 听是门巴人,大家围了上去,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他们是墨脱东布村的,最小的 一个只有十五岁,充满稚气的脸上流着汗水。每人背后都压着一个竹编的大背篓, 差不多半个人高,里面装满了从派区交换来的盐巴、衣服、铁锹和香烟等,看样子 有一百多斤。真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过多雄拉的。特别是一个 十五岁的孩子,背负的重量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战士小杨说,在墨脱见不到一个 带轮子的运输工具,所谓的马行道,实际上不少路段马也无法通行,进出物资全靠 背运。藤背篓或竹背篓,外加一根“丁”字形手杖,便是全部运输工具。背篓两侧 附有藤编背带:“丁”字形手杖多为天然树叉砍制而成。门巴族背式很有特色,背 带挂至前额,以额作受力点;双手用“丁”字形手杖从背后拖住背篓的底部。需休 息时,背靠路边的巨石或树木,背篓依然贴在背后,背篓的底部用手杖支撑。如果 找不到背靠的物体,干脆就那么站着休息,省去了弯腰卸载和背起货物的麻烦。 问起用什么东西和藏区交换,一个年长的门巴人说,主要有大米、茶叶、染料、 竹器、木器等,还有药材、动物皮子。过去用作交换的还有棉花、棉布、棉纸,现 在已很少了。他们还介绍说,解放前,藏政府、寺院和大贵族用的高级皮革、竹木 器、药材和印经用的纸,大都来自墨脱。墨脱的某些土特产,还被运到印度、不丹 等地去交换。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