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怪西人案:沈醉再露头角 绵绵细雨从早晨一直下到下午,法国公园笼罩在细雨中异常静谧。天色很暗, 刚到下午四点左右,就像傍晚时分,公园里的树木黑幽幽的,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 觉。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雨衣,打着洋布伞从公园中走出来,光线虽然很弱,但 还能看见这人高鼻梁,眼窝很深。这人走到门边,向四周看了看。就在这时,从门 旁的阴影里窜出两个人,朝这人扑来,这人吃了一惊,扔下雨伞,刚拉开架式,腰 已被紧紧地抱住,他将身子猛地一甩,把抱住他的人重重地甩到了马路上,但92还 未来得及转身,两支胳膊已被紧紧地钳住。那个摔在路上的人也爬起来,三个人把 他拥进了停在树影里的车中。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巡捕车“吱——”地一声停在公园门边,从车上跳下四 个巡捕,往还未来得及开走的小汽车前走来。一个人从小汽车上跳下,迎着巡捕走 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上海警备司令部刑侦大队,陈沦。 这人是第三国际的人,和共党勾结,阴谋颠覆政府,我奉命逮捕他。”一个巡 捕接过小本子看了看,对另外几个巡捕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又转过头来用汉语对陈 沦说:“必须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人的身份,否则你们无权在这里逮捕人。这人由 我们带去,如果审出他确实是你们的罪犯,我们自然交给你们。”陈沦无可奈何地 朝小汽车挥了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把那人带了过来,那几个巡捕把那人押上车, 巡捕车开动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雨幕中。 陈沦“呸”了一声,恨恨地说:“真他妈晦气!” 陈沦就是沈醉。他如今已是上海警备司令部刑侦大队的行动组长了。他十分感 激戴笠的栽培,总想干一件大事给戴笠看看,以表明他没有辜负处长的期望。他知 道宋庆龄是蒋委员长和戴处长的心腹之患,如果能……那功劳可是大大的。早在前 年他就向戴处长提过一个计策,戴处长很为赞赏,让他作准备。他回到上海后就开 始谋划行动的方案,不久,戴处长也搞了一辆结构非常结实的小汽车,挡风玻璃也 换上了。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一声令下了。可是当戴处长再到上海,他前去 请示,戴处长没有了一开始的热情,只说:“不要急,慢慢来。”他告辞回去时, 戴处长把他叫住,严肃地说: “没有我的命令,你绝对不能动手,记住了没有?”他看到戴处长的眼神犹疑 不定。接下来是刺杀杨杏佛、史量才,他负责打探消息,监视杨、史的活动,没有 时间想那个计谋,等杀完史量才后,他又想到了那个计谋,刚要去找戴处长询问行 动的时间,戴处长派人来找他了。他还以为要指示他行动了呢,谁知道戴处长一见 到他就说:“你把那辆车子还给杜老板吧,那个计划不执行了。”他非常诧异: “戴先生,怎么……”戴处长笑了笑,那笑的含义不很分明。“你有把握做到只把 人撞成重伤而不撞死吗?”戴处长问。他一愣:“这……”这一点他倒没想过。戴 处长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接着说:“宋庆龄可不是一般人物,要是把她撞死了, 多少人要来追查啊。 真要是给查出来,就是委员长也担不了这个干系。再说,”压低了声音,“无 论如何,宋庆龄还是委员长的亲戚啊,所以……所以我看就别自找麻烦吧。” 他当时有一种失望的感觉。 那个计划虽然没付诸实现,但戴处长一定非常赞赏他的谋略,不久就任命他为 刑侦大队行动组长。他非常兴奋,这下子可要痛快地干一场了。他连破几个大案, 上海的许多小报都称他为“名探”,可戴处长似乎对他不怎么满意。有一次,他亲 自到南京报告一件事,戴处长看到他就沉下脸来:“你的任务是防备共党,你怎么 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么用心呢?”戴处长的面前放一张报纸,他瞥了一眼,报上 大黑体字标题特别醒目:名探陈沦大破连环案。他不由地一阵得意,可一想到戴处 长刚说过的话,马上低下头,“是,我记住了。不过,我追抢劫银行的歹徒时,发 现有个人像是宋子文先生要捉拿的人犯,我想……”他听说过1931 年宋子文在上 海火车站遭到王亚樵指挥的杀手的截击,结果宋子文的秘书唐腴庐作了替死鬼,宋 子文侥幸逃脱,宋子文的司机却神秘地失踪了。宋子文怀疑司机与王亚樵串通,就 把司机的照片交给各地警察局备案,悬赏缉捕。他前一天追捕几个抢劫犯时,觉得 逃走了的大个子有点面熟,回司令部一查档案,发现那大个子极象正在通缉的刺杀 宋子文的凶手。他非常兴奋,宋子文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如果能抓到 他要捉拿的人犯,那……他认为这是件大事,应该向戴处长汇报,于是连夜赶来… … 戴处长听了,眼中一亮,“是吗?你怎么不早说?”郑重地指示:“一定要不 惜一切代价,尽快把他捉拿归案。” 他按戴处长的指示,顺藤摸瓜,一直追踪到苏北农村,才把那个人抓获,直接 押送到南京。 戴处长立即把宋子文请到侦缉大队辨认,宋子文一眼就认出那个四十多岁又黑 又瘦的人正是他原来的司机。宋子文对戴处长表示感谢:“雨农兄,真是太谢谢你 了,总算了了我这桩心事。” 戴处长似乎很得意,连说:“哪里,哪里。”一眼瞥见了站在旁边的他,转过 头来指着他对宋子文说:“是这个陈沦把罪犯抓到的。” 宋子文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着他,露出惊奇的目光:“好,好,年轻人很能干。” 宋子文开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作为给他的奖赏,这对他可是个天文数字,但 他想了一想,决定不要:“宋部长,这是我份内的事。再说,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宋子文对他的举动很欣赏,又把他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宋子文走后,戴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嗯,做得不错。”戴处长临走时,又 叮嘱他:“以后要注意,应把精力放在防备共党上”。 那次以后,他对共产党的活动特别注意,立志要破获几个共产党地下组织,逮 捕几个共产党要员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近一个月来收获甚微,他十分懊丧。机会 终于来了。原来前不久军统局湖北站逮捕了第三国际在汉口的中共负责人,那个人 一听说跟随国民党可以做更大的官就供出了中共交通员陆独步,陆独步耐不住严刑 拷打,供出了他的单线联系人——第三国际在中国某部门的负责人华尔敦的英文秘 书陆海防,并供出了陆海防与华尔敦的联络方式。 这可是一个大案,戴处长亲自来上海指挥。他沈醉根据陆独步提供的联系方式, 很快就抓到了陆海防。可陆海防就是不说话。戴处长想用言辞劝服,让人端上茶, 和颜悦色地说:“陆先生,你的学识我非常佩服。像你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和我们 合作,一定前途无量。”可陆海防还是不说话。 他当时就压不注火了,对戴处长说:“戴先生,我有办法叫他开口。” 转过身命令站在门边的两个组员:“带陆先生参观参观刑房。”据他自己的经 验,看别人受刑有时比自己受刑还痛苦、还恐怖。他还记得第一次到赵理君行动组 的刑房的情景。那次他是奉戴处长之命找赵理君商量刺杀史量才的计划。他一进刑 房,就闻到一股焦臭味,一个东西被吊在梁上晃动着,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那人 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揉成一团,胸前的衣服上有几个洞,像是烧的,洞里皮肉焦烂。 他不由觉得一阵恶心,转过头,却看见李阿大正从一个吊起的人身上往下揭白纱布, 每揭一条,皮、肉都被带着撕下来,甚至露出了骨头,那人起先咬住牙,到后来忍 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声。他差点呕吐出来,刚要跑出刑房,正好赵理君走过来,看 见了他。赵理君举起一个罐子给他看:“他奶奶的,我就不信共产党员是铁做的, 就是铁我也要你化成水。老弟,这是我制的化骨水,你看我在这个共产党员身上试 试新。” 赵理君笑起来,脸上的肉扭曲着,显得有点狰狞,走到那个人旁边,打开罐子 盖,接过施芸之递过的瓷勺子,盛了一勺黑黑的粘粘糊糊的液体,浇到了那个人身 上,只听得一片“滋滋”的声音,“化骨水”所到之处,衣服、皮肉迅速地变黑、 变焦、腐烂,一股黑烟冒起,整个房间立刻弥满了难闻的焦臭味,那个人惨叫起来, 赵理君接着一勺一勺地向那个人身上浇,那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李阿大、施芸 之则发出兴奋的喊叫声。这样残忍的场面他以前从未见过,黑烟、惨叫、怪笑、化 骨水浇到那人身上时发出的滋滋声、散发出的臭味,他仿佛到了地狱,他再也受不 了了,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外呕吐起来。后来见的多了,也就觉得很平常,但那次的 感受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相信只要是正常的人,看了行刑的情景,再坚强的意志也会垮下来。 果然,陆海防在刑房里刚走了半圈,脸色就变得苍白,绝望地喊起来: “别让我看了,我全招!” 陆海防供认,第二天下午四点华尔敦要和自己在法国公园门前接头。 沈醉上午就在法国公园周围布置好了。他带着两个人押着陆海防驱车赶往接头 地点。他把车停在隐密的地方,那两个助手躲在门两旁的阴影里等候。 到了四点零五分还不见人影,他有点烦躁,刚要问陆海防,一个身着雨衣,打 着伞的身材高大的人从公园内走出来,到了门口,陆海防咕哝了一声:“就是他。” 沈醉打了一声口哨,伏在门旁阴影里的两个助手一跃而起,扑向那个华尔敦,没想 到华尔敦力气那么大,他又上手,才把华尔敦治住,正高兴逮住华尔敦立了一大功, 谁知巡捕又跑出来插了一杠子,“呸,真他妈的晦气!”沈醉又骂了一声。看样子 只有通过法庭与法租界交涉了。 沈醉走进枫林桥22 号寓所,戴处长正在看报纸。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戴笠抬 起头来,看见了他,“来,来,坐下说话。”他觉得戴处长今天特别温和,就坐了 下来。 “你干得不错。那个华尔敦的来头可不小呢,抓住他对共党是个沉重的打击。” 戴处长停了一下,接着说:“委员长很高兴,我告诉委员长华尔敦是你逮到的,委 员长夸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他一听到“委员长”,马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我一定更加努力报效党 国。” 戴处长示意他坐下,深有感触地说:“对付共产党就是要有办法。有的共产党 员经不住一吓一哄,不堪一击,有的共产党员就是难对付的。” 他点了点头,不由又想起华尔敦。那次华尔敦被巡捕带去,任巡捕用哪种语言 问话,就是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巡捕不耐烦,将华尔敦全身搜了一遍, 也没找到一件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于是,租界不同意引渡。他通过政府与租界协商,要求在法庭上审讯华尔敦, 租界同意了。新闻界的消息也真灵通,逮捕华尔敦的第二天,大小报纸就争相报道 “怪西人案”,所以到开庭那天,法庭上挤满了要看“怪西人”的市民和中外记者。 那个华尔敦仍然一言不发,法官只得传证人。他当时押着陆海防在庭外等候,陆海 防一听要传他作证,吓得浑身瘫软,扑通跪下来,“求求你,别让我出庭!我求求 你……”他对无骨气的人非常厌恶,于是一把揪住陆海防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从 侧门推了进去。陆海防一进门,全场人的目光都射过来,有的人发出“嘘”声,有 的人发出鄙夷的笑声,法庭里一阵骚动。陆海防刚走到证人席,还没站好,那个一 直巍然站立的华尔敦威严的目光逼过来,用英文愤怒地大喝一声:“Traitor !” 陆海防一下子瘫倒在地。 法庭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接着一阵混乱,有的人站到了椅背上,有的人往 陆海防身上扔东西,法官连声大喊:“肃静!肃静!”等喧闹声静下来,中方律师 得意地说:“法官大人,被告刚才用英文说的是叛徒一词,证人陆海防本是共党分 子,被告说陆海防背叛了他,那么被告一定是共党。共党是我国政府的大患,贵方 应该本着和平友好原则帮助我国清除祸乱分子。”最后法租界将华尔敦交给了警备 司令部,司令部又派人把华尔敦押到汉口,证实了他的身分:第三国际在中国某部 门的负责人。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律师机智,如果华尔敦一直不作声,法租界就 不会同意引渡,那么到手的大鱼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跑掉。 戴处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好好干!报效党国,党国也不会亏待你!” 他大声回答:“是!希望戴先生多加栽培。” 沈醉从戴笠寓所出来,心里十分激动,连蒋委员长都知道他了,还夸他年轻有 为,要是我以后再多做出些成绩,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让委员长知道,那…… 他只觉得面前的路特别宽阔,阳光特别明亮,浑身充满了劲,大步地向前走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