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惊魂枪,刺客技穷,汉奸漏网 1938 年2 月的一个晚上,北平。 一辆黄包车向北城的北新桥头条胡同而来。借着昏暗的街灯看去,拉车的是个 老头,他显得很吃力,不时从口中吐出一股白气。坐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他面 容清瘦却显得极其精神,看打扮是个商人。 年轻商人下车付了钱,摸着黑走到一座大门前,半晌,有人在里面问道: “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舅妈,是我,恭澍!我从天津来。”年轻商人自报家门,原来是军统杀手陈 恭澍。门内妇人开了门,叫道:“快进来吧,恭儿,这么晚外面不安全,日本人… …”话说到这里,那妇人闭了口,待陈恭澍进来,拴上门,带着陈恭淘向正堂走去。 “明儿,来给你表兄提箱子。”妇人向屋内喊,正堂的人都走了出来,陈恭澍 就着灯光,认出了舅舅、表弟、表弟媳妇。陈恭澍把箱子交给了表弟媳妇,向一个 老人走去,一个躬鞠下,口中叫道:“舅舅。” 那老人点点头,亲切地说道:“进屋坐吧。快,给恭谢拿些吃的。”陈恭澍从 怀里拿出几个红包,分送给舅父、舅母、表弟、表弟媳妇。 “恭澍,这几年在哪里呢?”陈恭澍的舅舅人称张四爷,在北新桥算是老住户, 就是警察局的老警察也知道这位四爷,当年陈恭澍任北平站站长时,曾经来过几次, 这一带人对陈恭澍有些印象,但他们吃不准他究竟是做什么的,这次陈恭澍来北平 执行特殊任务,舅舅家又成了他最佳落脚所。 “我现下是天津盛大钱庄的东家,此次来京做些买卖,看看行情。”陈恭澍答 道。 “发财了!”众人细细打量,只见陈恭澍穿一件红狐皮吊的袍子,外加团花黑 缎子马褂,薄棉裤、扎裤脚、窄条黑丝带裹腿,乌绒高腰棉靴头,黑缎子小帽头, 帽顶上有一颗红珊瑚的顶珠;外面再披一件厚大氅,大氅上镶的是水獭皮领子。看 上去确实象个十足的大掌柜。 张四爷道:“好,赚点钱好,比你以前搞什么军事报纸好,这年头兵荒马乱的, 日本人又打了进来,活一天享受一天吧!恭澍,你坐车也累了,吃完饭便去睡吧, 你舅妈已经给你烧好炕了。” 翌日,陈恭澍起了个大早,天格外地冷,但是他得执行特殊任务,寒冷也置之 度外了。 “恭儿,吃了早饭再出去吧。”舅母从偏厢房喊了一声,陈恭澍想吃饭会暖和 一点,便走进了厢房。 舅妈端上了馒头稀饭,外加几个小菜,对陈恭澍说道:“将就吃吧!出去时候 小心点,日本人成群抢夺中国人,听说现下又请了个什么王克敏来当总统,不是总 统,反正是让管咱中国人,说来说去还不是想着法子管咱们嘛? 阿眉,从厨房把王致和臭豆腐拿几块,给你表哥吃。” 陈恭澍听到“王克敏”的名字,心跳了一下。抬头向门口望时,心又提到了嗓 子眼,进来的是一个学生打扮的妙龄女子,衣着朴素,但五宫端正,隐隐有一股英 气,只听舅母道:“对了,你们俩还不认识呢,恭澍,这是我娘家的小侄女,去年 父母病故,我看她无依无靠,便留在家里。她读过书,可这年头读了书又能干什么, 还是留在家里安全一些,阿眉,叫表哥!你这表哥可是大东家,弄好了你去跟他学 做生意,准坏不了。” “表哥!”阿眉望了一眼陈恭澍,毫无怯意。 陈恭澍点了一下头,道:“你这个名字起得很不错,白居易女儿的名字也叫阿 眉,看来你定有些文学功底了。” 阿眉惊讶地说道:“表哥真是全才,样样皆通,阿眉如有机会还要向你请教呢?” “不敢,全才可不敢当,我只懂些经营之道。好了,舅妈,阿眉,我还得出去, 回来再谈。”陈恭澍回头望了一眼阿眉,正遇上阿眉闪亮的星眸,陈恭澍只感到心 中一股暖流激起,扭头匆匆走出大门,径向东城北极阁胡同而来。 一路上除了留意周围的人外,脑子里想的全是阿眉,这个女子美中带有刚强, 清纯可爱,使他不由想起了飞龙小姐,几年过去了,她现在怎么样了?那次刺杀完 张敬尧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八大胡同,他多么想带着她远走高飞啊!可如此天地, 如此人间,飞往何处?何况壮志未酬,何以室家?他更多的是为飞龙着想,他干上 这一行,以后将无宁日了,又怎能连累她呢?他和她认识不久,就劝她找一个好人 成家,他愿意尽全力帮助,可飞龙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就是不说话。后来他才 明白她的心思。那次之后他没再去是不敢去,他是多么想再见到她啊,看见她就像 烦闷的夏日吹来一阵凉风。他坚持了一段时间,又到八大胡同去找飞龙,可飞龙已 嫁人了。 他也没问她的地址,只觉得一阵惆怅……想着想着,已到了齐庆斌的住处。 齐庆斌与陈恭澍在黄埔时是同学,后来加入了复兴社,受到郑介民的赏识,被 任命力复兴社华北分社的助理书记。在军校时两人关系甚好,陈恭澍在北平站时也 经常与之打交道,他这次来也是想请齐庆斌帮忙,从齐的人事关系中,找到“特殊 任务”的线索。 “你是一”齐庆斌怔怔地望着来客发呆,不知此人是谁。陈恭澍脱下黑缎小帽, 道:“认不出来了,若斋兄,我是陈恭澎,屋里谈。” 齐庆斌回过神来,关了房门,禁不住哈哈大笑,“恭澍,这身行头吓了我一跳。 怎么改行作生意了?” “来请你帮忙的!”陈恭澍不待齐庆斌招呼,跑到火炉旁烤手取暖,炉火映得 陈恭澍的脸红彤彤的,他又道:“我来北平是来杀人的,杀王克敏。” 齐庆斌头摇得象拔浪鼓一样,说道:“太玄了,你要刺杀他可太难了。 现在日本人在拚命的保护他,除原日军的天津驻屯军外,其华北派遣军也迁到 天津,平津一地日军不下五十万,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凶残嗜杀,日本北京特务 机关改名叫联络部,机关长喜多诚一每周要与王克敏会晤一次,而且还给王克敏派 了许多日本武士做保镖,你如此行动,除非是打通内线,得到可靠的内应,否则无 疑是自己送死。” 陈恭澍也觉十分困难,问道:“那怎么办?我如何向戴老板交待?”王克敏出 任汉奸政府首脑通敌卖国的活动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公愤。1938 年2 月,蒋介石为 了除掉这个后患便命戴笠干掉王克敏。戴笠便给天津站站长陈恭澍下达了对王克敏 “相机予以制裁”的命令。陈恭澍接到命令把天津站的业务交由书记曾澈代理,滦 榆游击总部的事交由北平区区长王天木执行,又和天津站行动组长王文挑选了几个 胆大心细、体格强壮的同志,听候调遣,一切安排妥后,陈恭澍给戴笠复电,除报 告行程外,并请知照代理北平区区长职务的毛万里予以协助。此次任务艰巨,戴笠 挑选他来执行定是极为信任,可是困难不小,又该当如何?陈恭澍急出一头汗来。 “张作兴最近如何?”陈恭澍又想起他们的另外一个军校同学张作兴,便问齐 庆斌。 “他也是闲着,如今在北平姐夫家住。”说着拨电话寻问,“不在。” 齐庆斌捂着话筒对陈恭澍说道:“怎么办?” “约他明天中午来此一聚吧,我下午还有点别的事,恐怕不能再等了。” 陈恭澍起身告辞。出了北极阁又转到金鱼胡同,从金鱼胡同的旁门走进了东安 市场,陈恭澍如今已是个经验丰富的杀手,装作是闲转,实际上在观察身后有没有 人盯梢,杀手是很怕被仇家杀害的。吃了午饭,陈恭澍快步向煤渣胡同走来,“三 十七号,没错。”陈恭澍四下瞧了瞧,发觉并无可疑之处,便进了大门。 这里是北平区的区本部,毛万里一家都住在这里。毛万里见倒陈恭澍,急忙把 他拉进里屋,让他烤火取暖。 毛万里是戴笠同乡,又是戴笠小学同学毛人凤的族弟,因此戴笠对毛极为器重, 先是做他的机要秘书,如今因北平区长王天木在天津搞游击工作,毛万里代理区长 职务。北平区很大,特务极多,但却没有行动组,这也是戴笠让陈恭澍刺杀王克敏 的一个原因。 “戴先生的电报我早已收到,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必将尽力而为。”毛万里很 爽快,“你现下住在何地?” 陈恭澍喝了一口碧罗春,只觉得清香不绝,咂咂嘴回答道:“在北城我舅父家。” “不如住在我这里,我们可以随时相商,你看如何?”毛万里与陈恭澍都有一 个爱好,那就是嗜于玩麻将,玩起来往往是通宵达旦。 “那,恐怕不太好吧!”陈恭澍拒绝道,他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北平区 以后的特务工作。毛万里却道:“兄弟何必客气,你写个条子,我让人去拿你的行 李。” 陈恭澍见毛万里如此热情,便答应了下来,同时他又想回去见见那个阿眉,又 道:“还是我回去一趟吧,我舅父母不识字的,明日我还得见个人,明日下午我便 搬来住。” “回想七年南京,真是如梦如幻。”陈恭澍、齐庆斌、张作兴都是七年前被蒋 介石召见过的,后来这两位考进了中央军校宪警班。 “那时候我们穷的叮 乱响,大衣、手表都当掉了。”陈恭澍道,接着便说明 了此行的目的,是要锄奸,请张作兴帮忙。三人吃着饭,张作兴忽然用手指头一敲 桌子,道:“我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姓武,东北人,五十开外的年纪,在东北军当 过旅长,现下退伍和他年轻的太太住在我姐夫家隔壁。 我时常与他喝两盅,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只要一提到他的‘当年勇’,他立 刻就兴奋起来,话题也就多了。他最爱说的,不是这个跟他当过营长,就是那个在 他手下当过团长,其中有一个连长最丢人,竟给大汉奸王克敏看家护院,当起什么 警卫队长来了。” “哎呀!太好了!”陈恭澍心里好生兴奋,如果真能找到这么一条线索,岂不 是有了头绪?他产生了希望。 只听张作兴又补充道:“当时,他说他的,我听我的,除了记得有这么一句话 以外,也并未在意,现在既然提到王克敏的事,所以我才想到这个人。 咱们再琢磨琢磨看,值不值得从他身上再下点功夫?” “我们连王克敏的影子都找不着,有线索总比没线索的好。不过姓武的对于目 前时局的看法,有过什么表示没有?”陈恭澍问道。 “一提到日本人,他就恨得牙根痒痒,再说到汉奸,他就破口大骂,关于这一 层,我认为毫无问题。”张作兴回答道,“他说如果不是舍不得年轻太太,老早出 关参加义勇军去了。你想想刚才我说过的,他不是认为他的部下替王克敏当警卫队 长,是件‘丢人’的事吗?” 陈恭澍感到武姓人的基本立场是对的,与齐、张商定再由张作兴出面多与姓武 的来往几次,打探一下那卫队长的情况,三日之后午前十一点半三人在西单牌楼 “和顺居”见面,再商讨下一步计划。 陈恭澍信步走在大街之上,寒冷中央着沙尘,刺脸迷眼,这是北平晚冬初春的 毛病。他从东观音寺、东单牌楼,扭过几条马路,便看见了煤渣胡同东口。 “来碗豆汁。”陈恭澍对于酸溜溜、带点怪味的豆汁极为偏好。老板端来一碗 热腾腾的豆汁,再带一小盘酱萝卜,上面滴了几滴红辣椒油,陈恭澍正打算一品其 香时,只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表哥,真的是你呀!” “阿眉!”陈恭澍看见一张面容姣好的脸,昨日陈恭澍搬行李时并未看见阿眉。 “表哥,听说你搬出来住了?” “是的,生意上有些交往的朋友硬拉着我去,再说住在城内也方便一些。” 阿眉两只凤眼冷冷地看了陈恭澍一下。道:“住在哪儿?是那儿吗?” 她的指头指向煤渣胡同,又道:“你恐怕除了做生意还做点别的事吧?” 陈恭澍吓了一跳,口中的豆汁差点喷了出来,“阿眉,你,可别乱说。” 他扔下钱,拽着阿眉便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阿眉,你老实说,你在这儿干什么?”陈恭澍感到阿眉并不是简单的女子, 低声而又威严地问道。 “国土沦陷,人人都不甘心做亡国奴。我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就行,比那些当 走狗的人强似千倍。”阿眉没有正面回答陈恭澍的问话,昂着头,坚定地说道。 陈恭澍心下明白阿眉怀疑自己要做汉奸,便笑了一下道:“我来北平真的是为 了生意上的事,你回家吧,免得舅妈担心,以后不要出来乱跑!” 和顺居,三日之后三人又重新相聚,商讨对策。张作兴低声地向陈恭澍汇报了 几日来与姓武的人的交往,“武先生完全和我们一条心,这一点可以拍胸脯作保证。 至于他的手下,是从当兵时一直跟他,连长、营长直到团副,二人关系相处得较为 融洽,最近也来往过几次,初三还给他拜过年呢!” 酒馆的人都各吃各的,陈恭澍细心听着张作兴的汇报,原来武姓人的部下在王 克敏处虽当了个警卫队长,但有名无实,手下只不过三两个人,吃粮当差,看家护 院而已。王克敏另有贴身侍卫二人,跟进跟出,那才是真正的心腹。 “武先生说,此人有家小,每月所得,只堪糊口,实在是份苦差使。据说每个 礼拜,只轮到一次外宿,下午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得回去,说起来一肚子辛酸……” 作兴说道。 陈恭澍下定决心,以此人为突破口,“明天下午一点半,我去东皇城根拜见这 位武先生,你替我安排一下,介绍时,你只说是赵先生。”陈的化名为“赵兴吾”, 取意照旨复兴吾国。陈恭澍回到毛万里住处,毛万里拿出一张电报,陈恭澍一看, 是天津区打来的有关核查武姓人的密电,上面称武氏为辽宁人,行伍出身,退伍后 在北平赋闲,无政治活动。陈恭澍觉得这人可靠,便准备与之公开商讨除奸大计。 可是事情并没有陈恭澍想象的那样顺利,姓武的很是爽快,但那个警卫队长却 不敢动手。陈恭澍又收到戴笠的电报,虽无催促之意,但盼陈努力锄奸的心情尽写 其中。陈恭澍打算“硬拚”,于是电告天津让天津站行动组组长王文率十余名队员 来北平伺机而动。 一方面调动人员,一方面陈恭澍又催老武调查王克敏的行踪。陈恭澍心中发狠, 暗道:“不信你王克敏能藏着不出来。”他以前几次失手,心中感到甚是对不起戴 笠的栽培,决心要除掉王克敏。 但是王克敏把自己保护的相当安全,丝毫未给军统特务以可乘之机。“硬拼” 的方法看来难以奏效,陈恭澍又跑来见老武。 老武支走了小妾,关上门,然后道:“昨天晚上我去看卞队长,开导了他半天, 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那还要看我们的本事。” 老武又说道:“卞队长有言在先,无论如何可不能在他家(指王克敏) 里动手,万一这么做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是还击,还是等在那里挨打, 因为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谁是他。再说,照王家的警戒情形看,即使来个七个八个 的,也不一定能进得去,就是冲进去,院子那么深,门户又那么多,到哪里去找人, 如果耽搁的工夫大了,恐怕就出不来了。” 陈恭澍道:“这个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干得干净利索。”这老武不明白陈恭澍 是何门何派,只是仗着一腔热血一心要为国除害,他接着说:“卞队长倒不是吓唬 人,事实上,此事极为困难,里应外合攻歼是绝对不行的。王瞎子除了礼拜日以外, 每日去外交部街办公楼一次,在路上、在大楼行刺也都不行,这一带有王瞎子的护 卫,更有日本宪兵。”王瞎子是北平人对王克敏的称呼,因为王克敏瞎了一只眼。 陈恭澍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半晌没有说话。老武看出他泄了气,将身子凑近 他的身边道:“赵老弟,你勿担忧,卞队长还提供了一个情报,依我看可以想招儿 刺那瞎子。” 陈恭澍急道:“快快讲来!” 老武不紧不慢地说:“最近王瞎子每逢周二都要去煤渣胡同和喜多诚一见面, 差不多都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到达,停留时间不一定。” “煤渣胡同?” 老武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左右看了看,然后又回身,凑近陈恭澍的耳旁轻 声说:“王瞎子到煤渣胡同去。都是前后两辆汽车。途中,王的座车在前,上面除 了司机,还有两名贴身警卫,都带着手枪,后面还有一部警备车,车上有三四个武 装警卫。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王瞎子的车就减速慢行,后头那辆警备车就加速超前。 警卫们先下来布置,然后王瞎子再下车进门。 卞队长认为在煤渣胡同行动是最好时机。此外,就没有行动机会了。这个地方 的最大好处是临近胡同口,出了胡同就是四通八达的大街,来去都甚为方便。” 煤渣胡同陈恭澍再熟悉不过,几日来他便住在这里。他也轻声问道:“老武, 他在什么地方与喜多会面?” “从东四牌楼南大街进了煤渣胡同东口,靠左首的第一个红门便是他们的会面 之所。”老武顿了一下,又道:“这里原先是平汉铁路局高级职员休息的处所,也 有人叫做‘铁路俱乐部’。现在已被华北伪政权占用。咱们走过去一看就清楚了。” 陈恭澍头脑中渐渐想出了章法,接下来便是如何去做了。 这一日,陈恭澍买了些东西,去北城看望舅父舅母。 “舅妈,阿眉在哪里?”陈恭澍一进房间就问舅妈,舅妈道:“在西厢房。” 陈恭澍没有敲房门,便径自走进了阿眉的闺房。屋内有两个人,正低头悄声说 话,见到陈恭澍走了进来,二人止住话语,起身相迎。 “表哥,生意好吗?”阿眉从容不迫,陈恭澍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便问道: “这位姑娘是——” 另一位女子大约有二十三、四岁,虽未施粉黛,却显得极为妩媚,颇有风尘女 子的味道。阿眉给两人介绍道:“她是我的远房亲戚,如今从天律来北平谋生。这 位是我表哥,对了,他也是天津来的,盛大钱庄的老板。” 陈恭澍心下一惊,那女子风情万种地微微一笑,朝他点了一下头,又回头对阿 眉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聊吧。” “阿眉,”陈恭澍长吁了口气,道:“这女子是干什么的?” “风尘女子,你不必去理会。却不知表哥在煤渣胡同的生意如何了?” 阿眉坐在床边,低头刺着红绣,语带双关地问道。 陈恭澍走近阿眉,闻到一股清馨的女儿香,他不觉心旌摇动,呼吸急促起来。 他问道:“阿眉,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咱们是亲戚,你可要为我想想,我问你, 煤渣胡同是不是有王瞎子的居处?” 阿眉放下花绣,冷笑道:“哼,这个汉奸迟早会被人除掉的。你不用去找他了, 他不住在那里,只不过每周去一次而已。煤渣胡同有他的日本亲爹。” 阿眉说的与他所得到的情报完全相同,陈恭澍一阵激动,不自禁双臂搂住阿眉 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表哥,你……”阿眉羞得满脸通红。 陈恭澍这才缓过神来,他急忙道歉。阿眉红云满脸,煞是娇艳,她又道: “表哥,看得出你是个非凡之人。我知道你是冲着王瞎子来的,我真希望能和 你并肩作战,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去寻找光明,我会在远方等着你的好消息。” “你要去哪里?”陈恭澍情急之下,连声问道。 “一个红旗飘飘的圣地!”阿眉坚定而又满怀信心地说道。 陈恭澍一听,疑心大起,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阿眉扬脸正义凛然地说道,“表哥,让我们为国尽一份力吧!其实前些日子我 也在监视王瞎子的行踪,后来我发现你也在那一带活动。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你说对吗?” 一时之间,陈恭澍竟无言以对。 时间已到了38 年的3 月中旬,王文带了七个人来到北平,刺王行动即将开始 了。 “平汉铁路俱乐部”在煤渣胡同二十号。那里只是个消闲场所,所以门口只有 两名徒手警察,陈恭澍他们必须用强大的火力来对付王克敏的随从。 另外,在二十号的斜对面,相距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就是东城日本宪兵队,如 果枪声响起,必会惊动他们,如何防止他们异动,便是此次行动一个关键。 陈恭澍和王文两人在勘探地形、研究战术后,制定了刺王计划:陈恭澍统一指 挥全局,王文率组贝六人在现场执行刺杀行动。行动人员六人分为两个小组,以第 一小组兰子春和他所率领的二人为主体,集中火力射击目标——王克敏;第二小组 王文壁和他率领的两人则专事掩护兰子春等三人的安全,尽可能制住对方警卫人员 的反击;行动组组长王文视现场情况随机应变,以策进退。同时组员又配以脚踏车, 行动之后可迅速逃离,防止被日本宪兵抓获。 所用武器是可连发的半自动驳克枪,每人各带四、五支。杀手们做好了一切准 备,只等开枪射击了。 已是3 月份了,可外面还没有一点春意,树上光秃秃的,院子角落的那棵梅花 树上的花朵也枯萎了。王克敏收回目光,转头看见了贴在主席台上方的巨幅标语: “热烈庆祝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那纸已褪色变为暗红的了。看见标语,他不 由想起了那天的盛况。那天,皇军司令部的喜多诚一前来对政府成立表示祝贺,立 法、司法、行政三院中行政院为首,所以喜多诚一和他握手时间最长,还让记者拍 了照片,他感到一阵轻飘,真设想到年过花甲,却享到了如此殊荣。 王克敏每想到已逝去的岁月,于无奈中总有那么一点点骄傲。光绪二十九年中 举,不久即赴日本留学,担任清王朝的留日浙江监督,不久又改任驻日公使馆参赞。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他后来常怀念不已,最令他满足的是对那些留学生的惩治,那 些吆喝要革命的学生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猫一般,他确实感受到了威权的美妙滋味。 1913 年他去法国,一年后回国即任中法实业银行中方总经理,1917 年7 月又担 任北洋军阀政府最大的银行——中国银行的总裁。他的记忆力非凡,能背诵帐簿中 的数目字,人称他为“活帐本”,他感到非常得意。也许是这一点引起了政府头面 人物的注意,10 月份他就被任命为财政部长。 有两件事是希望忘掉而又常常不能不想到的。他总觉得他“光荣”一生中的两 个污点,一次是1924 年冯玉祥发动政变,以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的罪名通缉他, 他逃往日本,也就是在那时与日本军政要人拉上关系的;另一次是北伐胜利后,南 京国民政府以“把持财政,植党营私;接济逆军,延长祸乱”的罪名通缉他,他逃 往大连,又转投了张学良。 在那东逃西躲的日子里,他常想起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段话,以之 激励自己,他相信否极泰即来。果然,自此又一帆风顺。1933 年南京国民政府设 立行政院驻平政务委员会,黄郛荐他为总参议兼总务厅长,实际上政务会由王克敏 一个全权负责。1935 年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他又任委员兼经济委员会主席。 芦沟桥的炮声一响,他就预感到好运就要来临。果然,喜多诚一找到了他。他 一见喜多诚一心里不禁激动得直跳。他也知道日本人找过曹锟、靳云鹏、吴佩孚、 曹汝霖,听说这些人都不愿出头,他很高兴:这下可临到他了。 喜多诚一表示全力支持他成立政府,他感激万分,向喜多诚一保证,一定尽全 力与大日本帝国合作,为皇军效力。 他没有食言。他和大日本帝国签条约,把华北的煤炭资源让给日本人开采;大 日本帝国需要大量粮食、棉花,他下令华北各省合力征集,运往日本;日本人喜爱 中国文物,他想尽办法搜罗奇珍异宝孝敬。 王克敏也深知许多人对他十分不满,甚至骂他为“卖国贼”,但他不在乎,有 日本人为他撑腰。他相信大日本帝国的力量,中国军队不也是节节败退吗?南京国 民政府不是吓得连连求和吗?所以…… 现在该好好享受了,行政院长该相当于大清朝的什么官位呢?宰相? 不,似乎比宰相大,该和皇帝差不多吧。大清皇帝的豪华生活他也曾目睹耳闻, 自己身为国家元首,也不能辜负了这个名称,宫院一定要陈设得最好,不选秀女, 没有三宫六院,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是不能少的…… 他喝完了人参鹿茸汤,把小妾抱在腿上,用干枯的手抚摸着小妾的丰腴的胸脯 时,也想到了自己的处境,特别是蒋介石。蒋介石一贯鼓吹建立统一、安全、强大 的中央政府,而他王克敏和日本人搞到一起,闹独立,另成立政府,这是直接危害 南京国民政府的利益的。蒋介石的阴狠他也有所了解,蒋介石不会放过他。蒋介石 成立的军统专门搞暗杀,最近几年有不少人死的不明不白,据说就是蒋介石的手下 人干的,那些特务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令人心惊胆战。他常常在半夜时分从梦中 惊醒过来,甚至往小妾的怀里拱。 他采取了一系列防范措施。住宅内外布满卫兵,昼夜巡逻,一般情况下不外出, 外出时必带警卫五六人。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寻求日本人的支持、保护,到这个地 步,已无法回头,只有一心一意和日本人合作。 想到与日本人合作,他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二,要到煤渣胡同二十号与日本派遣 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举行联席会议,他看了看墙上的大钟,一点五十分。他向外 面喊了一声:“准备好了吗?”一直站在门旁守卫的警卫回答: “委员长,都准备好了。” 最近一个时期每星期二下午他都要到煤渣胡同二十号与喜多诚一商讨一些重要 问题。他也防备蒋介石的特务在他往煤渣胡同的路上暗杀他,所以去煤渣胡同一路 上特别小心。带着警卫,自己的座车有两名带手枪的随身卫兵,走在前面,另一辆 车有四名警卫,走在后面,接近胡同的时候,座车减速,警备车开到前面,到门口 时,警卫先下来布岗,觉得万无一失后,他才下车、进门。 今天日本顾问山本荣治要和自己一起去,不知来了没有,“山本顾问到了吗?” 他问卫兵。卫兵回答:“刚到,先上车了。” 王克敏走出门,六个卫兵排在两边,他从中间走过去,上了车,卫兵接着也上 了车,车开动起来。 1938 年3 月28 日,星期二。 陈恭澍坐在豆汁摊上喝豆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煤渣胡同东口,这一带 视野较为开阔,他看见王文站在煤渣胡同东口外的一家裱糊店门口,假装观赏字画, 兰子春率领二人慢慢地向东口走去,而王文壁则率另二人走进了金鱼胡同。按计划, 王文壁将从煤渣胡同西口向东口走来。 下午,天色暗淡了下来。 朔风渐起,发出苍凉的怒吼。 黄沙漫卷。陈恭澍的手竟出了汗,他只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弥漫在四周。 下午一时五十七分,王克敏的车驶了过来。陈恭澍急忙细瞧,只见一名司机、 一名卫士坐在前座,后座却有两个人,陈恭澍认出了王克敏,而另外一人既不象卫 士也不象秘书,此人是谁?陈恭澍还未细想,两辆车已驶到了煤渣胡同东口,并开 始减速慢行。陈恭澍放下手中的汤匙,陡然起立,王文知道陈恭澍已经下了“预备 令”。瞬息之间,第一部车转弯驶入了煤渣胡同东口,第二部车正待打转方向盘驶 入胡同之际,陈恭澍迅速把那顶黑缎小帽戴在头上,他发出命令,杀手们开始射击。 风吹沙扬。 刹那间,枪声大作。看来一、二组的人都按原先的计划各自进攻自己的目标。 陈恭澍翘首以盼,而老百姓则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秩序大乱。 枪声夹杂着风声。大约持续了二、三十秒。枪声忽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连一 点声音都没有,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忽然静止接着兰子春骑着脚踏车从容朝南驰去, 王文也带着第一小组的两名行动员匆忙撤离。王文壁的第二组从西口走,陈恭澍并 未看见他们。再往胡同里一瞧,王克敏的车已经不见了。 这场暗杀时间安排的很紧凑,日本宪兵队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久, 他们才出来喊着抓人。 陈恭澍坐着人力车,回到了煤渣胡同西口三十七号毛家,他收拾了一下行李, 打算出去躲一阵。因为事发后日本军队肯定会逐门逐户地搜查,而他又没有办临时 户口,万一被查出来,定会祸及军统在北平的工作。 毛万里出去打探消息了,下午才回来,只见他拿着几份报纸,神情沮丧。 陈恭澍打开一看,顿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报纸上说王克敏并没有死,死的只有日本顾问山本荣治,这一次又失手了。 29 日上午陈恭澍走出了毛家,打算去找王文,了解一下部下的死伤情况。 等了半天,却不见王文回来。陈恭澍只好出得门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八大胡同”中的小李纱帽胡同。这一带,当年他跟着王天木等 人已转得熟门熟路了。他看了腕上的手表,还不到下午五点,知道逛头等班子稍微 早了一点,因为很多姑娘还没上妆。陈恭澍便到二等茶室来闲逛。 陈恭澍对行情了如指掌,掏出皮夹,一一赏了几个钱,便领着一个女子上楼进 了房间。 陈恭澍想在窑子里躲过日本人的搜查,他拐弯抹角地套问这个女子。女子说话 很甜,道:“亏您昨儿个没来。从落灯到天亮,一夜查了五六趟,照这样下去,谁 还敢进来?不过过几天就会好一点。” 陈恭澍心下甚是烦躁,他决定出去看看情况。 出了窑子,陈恭澍只觉得四处都不安全,心里不禁害怕起来。在街上走了几步, 见路上行人稀少,心中更加害怕。他只好又拐回了八大胡同。这次他打算到头等班 子去看一看。一拐弯到了百顺胡同。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八大胡同更是热闹非凡,歌声笑声淫乐声不断。陈恭澍选 了一家电灯开得特别亮的,走了进去。 一帮姑娘站在了他的身前,陈恭澍有些眼花,忽然他瞧见一个女子在向他眨眼 示意,陈恭澍觉得这女子有些面熟,便指定她陪自己。 那女子关上门,道:“赵二爷,您不记得我了?” 陈恭澍一时想不起来。 “我在天津惠中饭店叫老四,到这儿改名叫蓉弟。前几天咱们在阿眉家见过面。” 那女子抬手捋了一下垂下来的秀发,痴痴地望着陈恭澍。 “原来是你。”陈恭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他问道: “这里日本人查得严不严?” 从蓉弟的嘴里陈恭澍得知这里比二等强了许多,一夜只查两三次。陈恭澍打算 在这里过夜以躲避搜捕。 陈恭澍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淫笑道:“我今天不走成不成?” 那女子的脸扬了起来,害羞地笑了,半晌才道:“你……上次你走后,我很是 想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我们真是有缘。” 猛然,只听伙计在外窗根底下低声说:“请您让着!请您让着!” 陈恭澍不懂,蓉弟却道:“短命的,搜查的又来了!” 陈恭澍一惊,不由吓得满头大汗。 蓉弟连忙安慰道:“不要紧,呆会儿你站在床边。他们不问你,你就别开口。” 伙计把门帘挑起,进来三四个便衣,四下乱翻了一通。 蓉弟笑道:“老总,没事的,连我也不放心吗?” 那头儿显然与她认识,把手伸进蓉弟的薄衣里捏了一把,笑着带人出去。 临走时那人盯了一眼陈恭澍,想说什么,可是又没说。 陈恭澍擦着流下来的汗,长长地吁了口气。 蓉弟笑着偎进了他的怀内,道:“亲哥哥,没事了。看你急的。” 翌日。 陈恭澍与毛万里通了个电话,这才知道王文已回天津,除兰子春和徐自富二人 失踪之外,其余都已安全抵津。他又给齐庆斌打了电话,得知老武夫妇已经被捕了。 陈恭澍更是心惊,看来只有回天津才是最安全的。 陈恭澍想办法搞到了火车票,也打探到了有关刺杀的细节。原来死的山本荣治 是个日本浪人,是“黑龙会”成员。他名为王克敏的顾问,实则是喜多诚一插在王 克敏身边的一个内线。他没想到做了王克敏的替死鬼被乱枪打死。 兰子春在行刺现场受了伤,血滴了一路,后来又遇上了徐自富。二人以为已经 脱险,却不想被日本人的猎犬跟踪,最终被抓了起来。 刺杀的对象王瞎子王克敏却因此而心惊胆战。不久,他终于下台了。又过了不 久,他的另一只眼也瞎了。抗战胜利后,戴笠将王克敏抓获,王克敏服毒自杀于狱 中。 夺魂枪达到了一定的目的。尤其是在抗战过程中,震慑了那些想做汉奸的小人, 但这样精彩的一枪在军统中是极少的。 4 月1 日,陈恭澍准备乘火车返回天津。火车站的检查十分严格,陈恭澍从容 地应付过去了。 过了进站口,刚要往月台上走,有个人追上来拍了拍陈恭澍的肩膀,示意他站 住。那人很有技巧地一伸手,从陈恭澍的皮袍子里把皮夹子掏了出来。 翻开一看,里面有钱、一张车票和几十张名片,那人细致地看了一遍,并无异 样,便还给了陈恭澍,挥手让他进站。 陈恭澍明白,对方是日本高级特务,汉奸特务没有这么高的技巧。他心下大惊, 竟出了一身冷汗。 天津到了,陈恭澍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回到家中,打开了皮夹子。里 面东西太多,他想整理一下。他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除了钱、车票、名片外, 还有一张压得扁扁的、大约一公分宽、十公分长的小纸条。 他打开一看,不禁打了个冷战。 原来这张纸条是毛万里抄录给他的一件电文,是戴笠勉励他刺杀王克敏的电文! 幸亏火车站那个特务没有发现,否则他陈恭澍还能活着回到天津吗?真是死里 逃生。 陈恭澍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一阵阵的后怕,笼罩了他的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