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读韩文(1) 从在东山小学接触到《新民丛报》的时候起,毛泽东就很喜爱梁启超的文章, 这不但由于其思想内容多是介绍西方社会政治文化道德,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就 是文笔,也明白晓畅,富有感情,长于说理,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毛以梁文 为范本,也是很能写出这种笔法的论文的。 进入第四师范,教国文的是袁仲谦老师,学生们背地里叫他做“袁大胡子”。 这位清朝的举人,可是不佩服梁启超的文章,跟当年许多老学究斥梁文为“野狐禅” 一样,贬之为半通不通。袁老师很看重毛泽东的才气,只是认为学梁启超走错了门 径,这不过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主张学韩文,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不论论说驳 难记事抒情,无不佳妙;作文以为师法,门径就正了。韩愈为文,气象清新,善于 造句炼字,“唯陈言之务去”,辞“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师说》 中说:“圣人无常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 有专攻,如是而已。”袁老师认为以毛泽东的才华研习韩文,作文必大有长进。要 知道旧时的读书人,只要写得一手好文章,就敲门砖在手,不愁找不到饭碗。 韩愈(768 —824 )是唐代著名的儒学代表人物,所谓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其 实韩愈其人其文,主要还是宋人欧阳修等抬举起来的。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 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潮州韩文公庙碑》)这 也是过分夸大了的。韩愈本人在《答李翊书》中说自己,“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 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反对六朝骈体文,以为华而不实,只是尚辞藻,重 文采,堆砌典故,而内容贫乏。他主张“文以载道”,学习质朴实用的秦汉散文。 由于那时皇室崇尚佛教,他企图以古文来宗经明道,尊儒排佛,尊王攘夷,以儒家 的入世观反对佛家的出世观。自汉代受辞赋影响,逐渐倾向骈俪体裁,到了六朝, 一切散文、韵文都骈偶化了。当时北方学人颜之推即极力反对,北朝就有过复古运 动。魏晋六朝的抒情散文,一直为后人推崇(章太炎、鲁迅都是非常赞赏魏晋文章 的),唐初陈子昂等也提倡秦汉散文。各个时代各有其流行口语,时代变迁,几千 年前的直言口语,便显得古朴了。唐代的古文运动即是平文(白话文)运动,古文 正同骈文对立。按现代学者的研究,唐宋古文和唐宋传奇文乃孪生姊妹,前者鼎盛 之时,也是后者风行之时,而古文巨子又多传奇大家。传奇文实是古文运动另一支 生力军。陈寅恪说,唐代古文运动必然与传奇小说之勃兴有极为密切的联系。韩愈 也写传奇文,《毛颖传》即最著名者。风气所及,传奇文成为唐代士子干谒的敲门 砖。唐代古文运动有其时代意义,韩愈乃是主将。不过韩愈虽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 居,在宋儒眼里,他仍然是一个相当驳杂的文人。从文章来说,他虽极力推崇秦汉 古文,实际上自己不仅能写富有辞采的散文,也能写铿锵上口的骈体文;他继承遗 产,融合众体,既不失优良传统,又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他的有名的歌颂隐者、 讥讽豪门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不过600 字,骈散为一,偶句铺陈,间夹韵脚, 并以歌词结尾。古今论者都称道这篇杰作,实开唐宋古文赋(如《阿房宫赋》、《 秋声赋》、《赤壁赋》等)的先河。 毛泽东于是来到玉泉街,长沙过去有名的旧书铺街。韩愈的书不止一个版本, 善本价贵,不是穷学生买得起的,毛在一家旧书铺里找到了一部廉价的宝庆版《韩 昌黎诗文全集》。宝庆(今邵阳)旧时文化颇为发达,是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的故 乡,有刻书业。毛泽东把这书买回来,发觉不但页面有破损,文字也有讹误。他于 是到学校图书室借来一部善本《韩集》,逐页逐字校勘,改正讹误,修补破烂。这 样花了几个月的闲余工夫,居然也成了一部“善本”了。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清早 都朗朗诵读韩愈的诗文。当然不像幼时读私塾只知死背了。当时的同班同学周世钊 回忆说:“读韩集时,除开那些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叹老嗟卑的感伤诗一类毫无意 义的作品外,他都一篇一篇地钻研阅读。从词汇、句读、章节到全文意义,首先凭 借一部字典和注释的帮助,进行了解、领会,使其达到融会贯通的地步。在这个基 础上,进行反复的默读和朗读,这样就懂得更深,记来易熟。通过这样持久地努力, 韩集的大部分诗文都被他读得烂熟,背得很流利。”①经过理解的诵读熟记,就如 钱存在柜中,可以随时取用。“他读《韩昌黎诗文全集》时,不但注意它的文字技 巧,更注意的是它的思想内容。凡是他认为道理对、文字好的地方,就圈圈点点, 写上‘此论颇精’、‘此言甚合吾意’等眉批;认为道理不对,文字不好的地方, 就画叉画杠,写上‘不通’、‘此说非是’等眉批。他不因为这是‘文起八代之衰 ’的古文大师韩愈的文章,就不问青黄皂白地一概加以接受,却要在同一个人的作 品中认真深入地分辨出它的是非优劣,以期达到吸取精华,吐弃糟粕的目的。”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