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腺的遭遇 走进西门卫,远远就闻见一股子叫人垂涎的香气,那是从十几米院的伙房里窜 出的猪肉炖粉条子的味道,是连队的传统菜,平日里只看不吃的大馒头散发出的面 香竟然也拐弯抹角地钻进我的鼻子。我暗自庆幸该是安慰自己肠胃的时候了,一群 群男兵在潮水般涌入饭堂。自从成立警通连,老通信连山上的饭堂早就关闭了,我 们都挪到了原来警卫连车库改建的食堂。 又是一辆吉普车溅起水花打在我的身上,那辆吉普车跑得飞快,直朝着食堂门 口奔去,车屁股的牌照我认识,是我们连长和指导员常用的吉普。车门打开了,首 先从里面下来的是河北志愿兵马小刚的家属马嫂子,因为她总赖在连队家属区不走, 连里有什么事儿就派她跟着帮忙,她怎么会从这吉普车上下来?这河北媳妇人长得 精瘦,模样也精明,她站在吉普车外面打开伞,迎接着车里将要下来的又一个人。 雨水模糊着我的视线,却不能模糊我的心,那一幕,那个雨天的一幕会永远定 格在我的脑海。我睁大眼睛看见,从吉普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她,是我那个近来在 大院里颇受争议的老乡,战友,班长肖文汇。 这时候指导员魏明正好赶到门口,我听见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小肖,病看 得怎么样,去总医院找到我老乡了吗?” 没有听见肖文汇的回话,即使说了话也声音很小,马嫂子依然站在雨中,撑着 花布伞,像个老妈子一样护卫着肖文汇。 我本来饥肠辘辘了,刚才闻见猪肉炖粉条恨不得飞到伙房里,用手抓着吃,可 等我看明白到底肖文汇为什么从吉普车里被马嫂子搀着走进食堂,心里如同堵上块 大石头,一直闷到了嗓子眼儿,咽口唾沫都难受。怎么会是这样?肖文汇早晨头晕 不假,既然给她派车去总医院,为什么不接上我一起走,一起回来呢?我是做了手 术的人呀,应该是比肖文汇更重的病号。 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个东郭先生,被怀揣的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毒蛇正是肖 文汇,这死丫头够黑,明明知道我在总医院做手术,怎么就不肯把我捎回来?伤口 剧烈地疼,眼睛里的泪水随着雨水雨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 “呀!林玫!你回来啦,怎么没跟肖文汇纳吉普车一起回来?”胡明媚来吃饭 了,看见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往院里走,大声喊着。 我没搭理胡明媚,更不想让全连人看见我哭红的眼睛,哪还有心思去饭堂吃饭, 急匆匆地绕过食堂,毅然走进风雨里,回到宿舍,我一屁股坐在桌子前,哇哇地哭 出声来。一肚子委屈向谁说呢,别人要做了这样的手术家里肯定会来人,从头陪到 尾还要给留下营养品和零花钱,可我,孤苦伶仃,承受着巨大的心理恐怖和伤痛。 “噢!宝贝儿,没去吃饭啊,我上楼换鞋听见你哭,咋啦?”金霞交完班上楼 的时候听见了我的哭声,立刻跑到我和肖文汇的屋子来看我。 金霞把我拽起来,扶我到床上,我不出声了,泪水如潮水般从胸腔涨到了喉咙, 突破了眼窝不住地流淌。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伤口,有时钻心地疼,我就“啊!” 地一声大叫,她赶快缩回手,轻柔地用两根手指抚弄着我伤口的四周围说:“哎呀! 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饭堂吃饭吧,我躺一会儿。” “看你这副可怜样,我怎么忍心去吃饭嘛。”金霞红着眼圈说,她给我倒了一 杯热开水,举到我的面前。 热水嘘着我哭得红肿的眼睛特别舒服,这种暖热袭来我更想流泪了,是一种无 助和感激涕零。 金霞发现了椅子上有点血渍,吃惊地问:“倒霉啦,那你就先别去做手术了呀!” 说完,她硬是把我拉到厕所,帮我脱下染上血迹的裤子,把湿淋淋的那些带血的东 西换了下来。我已经顾不上害羞,任凭金霞给我脱着衣服,生性好强的我只能倚靠 她的双手来帮我,因为我只要一抬手就疼得眼前一片昏黑。 “嗨,给你找麻烦,我也没想到来例假,这回可好,上面疼,肚子疼,上下一 块儿流血啦!”我像个老太太一样有气无力地说。 “哪儿的话嘛?臭狗食肖文汇真缺德,去总医院看病把你带回来多好。” “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有后台。”我说。 “屁后台,指导员魏明就会偏向她,把我惹急了,让他们走着瞧!” “噷!我不是挑拨你金霞,肖文汇现在积极了,从前可没你表现好,不就是她 跟小狐狸爱到魏明办公室嘛,巴结狗子。”我闭着眼睛愤愤地说,我对肖文汇的不 满自从绒儿还没复员就开始了。 金霞的眼睛迅速潮湿了,她为了要求进步,当班长付出不少心血和汗水,没当 上班长的失落可想而知了。 我催金霞快去吃饭,她答应着,顺手把我脱下的军裤泡进水盆里,然后她忽然 想起什么似的,俯下身去,把我后背的胸罩扣儿解开。 这一个细微的关怀足矣深深打动了我,我的胸罩一直就这么勒着,自己是没办 法解开的,胳膊被伤口牵得不能动,也想不起来找人解胸罩,只有金霞把它松开了 我才感到了全身心的自由释放。 别看金霞长得秀美,一口贝齿,可不知何故,她的口腔里偶尔会散出一种像不 刷不干净牙齿的怪味儿,现在,又让我闻见了。 在这个瞬间,她的头紧贴在我的嘴边,我能清晰地闻到源于她头发缝隙和头皮 的那股子油脂味道,很想提醒她一句,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在心里说,她爱 出汗,今天该洗头了。也正是在她为我解开胸罩扣儿的瞬间,我的心底深处涌动出 一阵温暖的热浪,直扑向我的脸颊,金霞她对我真好,从刚到武装部领军装的那天 起就帮我把行李送回了家,她亲眼目睹了我母亲犯疯病的场面,却从来没有跟部队 的任何女兵提起过。 金霞家里孩子多,兄弟姐妹六个,她是老幺,父母年龄大,她更多地感受着几 个姐姐的呵护,她的大姐二姐都是单位里的干部,大姐是劳资科长,二姐是团委书 记,无论是在生活还是进步成长方面对她的影响和帮助都不少。金霞对我也像个姐 姐,我俩在一起她总是特别自然地承担起关怀我的责任,我觉得她对我的同情和关 怀从武装部领军装那天就开始了,因为她看到我是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母爱对 我是非正常的,我母亲是精神病患者。 后背让金霞的手指触碰的此刻,我眼里那个婆婆妈妈,跟连队领导嬉皮笑脸, 一看电影就睡觉,擦个地就恨不得拿小喇叭广播的金霞一下子变得像个美丽慈祥的 天使,我看到了她躲在心房里熠熠闪光的金子一样的心。我暗自下个决心,以后好 好待金霞,向对待绒儿一样拿她当我最好的朋友。 金霞刚走,马嫂子穿着一双男士雨靴踢里吐噜端着一个小钢种锅儿来了,不用 猜,那里面是病号饭,好像有汤汤水水,肯定是西红柿鸡蛋汤挂面汤,后边跟着慢 慢悠悠走来的肖文汇。 “啊?你啥时回来的,我也去总医院看病,到门诊手术室找过你,锁着门,我 猜你准是做完手术走了,淋着没有。”肖文汇见我躺在床上,一惊一乍地说,听得 出,她的声音里夹杂着虚弱。 我不吭声,忍着疼痛,默默地躺着。肖文汇又慢慢腾腾地走到我床前,她说要 看看我的伤口,马嫂子立刻就把日光灯打开。 “关灯!”我大声喊:“关灯!”我不想叫她看到我又红有肿的眼睛。 马嫂子听见我急赤白脸地喊叫,吓得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平日里和颜悦色的我 突然变这么凶,她当然更不知道我在这一天里经历的委屈和艰难。 “你疯啦,干嘛,瞎嚷嚷嘛!”肖文汇在着急的时候,那口硬邦邦的天津话就 立马顺嘴蹦了出来。 “混蛋,会说句人话吗?”我似乎没力气跟她喊叫了,用绵里藏针的语气顶过 去。天下竟然有这等不公平的事情,太过分,我已经饿了整整一个下午,回到营房 光是生气就气饱了,真想抄起枕头边的手电筒砸到肖文汇的床上,犹豫了一下还是 把手电筒用力砸到铁皮柜底下。 因为用力过猛,手电筒里的两截电池掉出来,玻璃罩也碎了,立刻把灰色的铁 皮柜砸得瘪进去一块儿,可巧砸得正是我用的衣柜。 瘦小的河北省媳妇马嫂子更是惊慌,她的神态很可笑,肖文汇有点傻眼,愣愣 地看着我,这是我当兵以后最愤怒和偏激的行为。 的确,看着肖文汇在我眼前晃悠真像个要挨揍的靶子,又让我想起了遭肖文汇 算计过的绒儿,一股脑儿的怨气涌上心头,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潮。 肖文汇见我砸坏了铁柜,不再说什么,自己也觉得受了冤枉,吧嗒吧嗒地掉下 眼泪,她慢慢脱了鞋,躺到床上。旁边的马嫂子赶紧过来劝我。 “小林,俺根本没想到你也去总医院,指导员好像也没听说,要是他知道,不 会让你淋雨的,我从伙房里刚端来的病号饭,够你俩吃的。”说完,马嫂子给我端 过一小饭盒面汤送过来。 “别,我才不是乞丐,该给谁给谁,不稀罕。”我懒得看马嫂子的那脸老妈子 奴相。 金霞吃饭回来了,一进屋就俯身帮着马嫂子收拾我扔掉的手电筒和碎玻璃渣, 然后,假惺惺凑到肖文汇的床头摸着她的脑袋问问好些没有,还用力给她掐掐脑门 儿。 原本我以为她会为我跟肖文汇大闹一场,替我说句公道话,至少她会给肖文汇 一个鲜明的态度,她应该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可谁知她对肖文汇的态度却唯唯诺诺, 这金霞就是喜欢明哲保身,缺少起码的正义感,别看她暗地里不服气肖文汇,明面 上见了人家还要表现出心悦诚服、毕恭毕敬,此刻,我好像重新认识了金霞,至少 再次捉住了她的又一个讨厌素,我心里在说:活该吧金霞,煞费苦心没当上班长, 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是战争年代,她肯定是女叛徒。 第二天早晨,肖文汇还是没有上班,光着脚丫在地上走了一圈,看看窗外的毛 毛雨又躺了回去,她说自己头晕。她这次生病的理由是血压高,我躺在床上怀疑她 在装病,因为她说假话的时候不少,至于她为什么装病?我似乎找不出恰当的理由 解释。 我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夜,转天伤口稍微好了一些,但心情还是非常郁闷,要等 到一周后才能拆线,这段日子不管出多少汗,就是焖成臭豆腐也不能去洗澡了,必 须等伤口拆线长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指导员魏明竟然带着小个子文书来我们宿舍看望肖文汇。我 见他进屋,一点没给他笑模样,斜睨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看着墙壁。 指导员进屋就从小个子文书手里接过那网兜,放在了肖文汇的床头,看见我也 躺在床上才明白我们女兵宿舍里原来有两个病号,再看看他网兜里的三瓶水果罐头, 他这才觉得自己的举止欠妥。 他立刻拿出一瓶雪花梨递给我说:“林玫,你也病啦,我怎么没有听说,来来, 吃点水果罐头。”说罢,他吩咐文书撬开罐头瓶子。 文书撬罐头真叫水平一流,他用个不锈钢勺子几下就撬开了玻璃瓶盖,而罐头, 指导员的脸,文书的动作全都构成了我极大的厌恶。 我的自尊心战胜了那瓶子水果罐头的诱惑,即使他给我这瓶梨罐头也无法叫我 领情,我早就看见了摆在肖文汇床上的菠萝和红果罐头。更何况,我平日里是多么 喜爱菠萝罐头啊! 这件事情对我的伤害不小,两个女兵都是病号却得到那么不公待遇。我就差写 张纸条子给指导员,在上面写上:“你为什么那么偏向肖文汇? 那些年,我们很难吃到现今天这么丰富的水果,有瓶水果罐头简直就会把我们 乐得屁颠屁颠儿,八十年代的罐头瓶子也只有一种,又胖又傻又圆的短粗玻璃瓶, 不小心会被那铁盖儿剌破手,馋嘴的时候,就连罐头汤儿都会被我们喝得干干净净 的,也顾不上有没有防腐剂,含糖量有多高。 我推开指导员拿来的罐头瓶子,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说:“我见了罐头就恶心, 别给我了,都给肖文汇吧。” 说完,我蒙上被单,打定主意,再也不想说话,我暗想,就是他们闹翻了天我 仍然要保持沉默,不理睬他们,我想起在哪看过一句鲁迅说过的话:沉默是对敌人 最大的蔑视。 我听见肖文汇懒洋洋地跟指导员说话,她这才把我做手术的事情告诉了指导员 魏明,指导员听完,立刻表现出真诚的关心。虽然我蒙着被单,依然能从他的口气 里听出来,他对我的同情和关心是由衷的。是啊,他也有女儿,有妻子,女孩子做 了这个部位的手术,从内心深处肯定会愿意得到异性兄长的关怀,我觉得这应该是 一种天性。 金霞还没有去楼下接班,她一定是听见指导员在我们宿舍,不失时机地钻了进 来,她刚洗过手,我能闻见她手上散发出力士香皂的香气。她连说带比划地跟指导 员魏明喋喋不休,说着她最近在值班的时候发现的问题,大院里的首长怎么表扬她 接转电话速度快,哪个处的处长叫她给传达了什么消息。又说到指导员家的女孩儿 莹莹多么,多么可爱。 甭看,我就能分辨出指导员对她的话题并不敢冒儿,这傻丫头精明的总不是地 方,我在一边听着金霞没囊没气地给肖文汇陪笑脸,做出一副猫哭耗子的丑态,真 想从身后踹她一脚。 用现在的话说,金霞小小年纪活得太累了。她想讨好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很可能 谁都没领她那份情。也难怪,出身在一个平民家庭的女儿,能穿上绿军装到北京当 兵,家里的老少十几口人对她寄予了无限的厚望,父母也巴望着最漂亮的小闺女儿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盼着女儿能入党、提干,最好还能找个小军官的姑爷回来, 分配个好工作。 金霞去替班,换下了胡明媚,小狐狸听说指导员来自然要跑到我们屋子凑热闹。 只可惜这丫头没赶上在指导员在,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她见了指导员说话就眉飞色舞。 胡明媚看到我俩都安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了几句就要离开, 忽然,撇见桌上摆的三瓶罐头,立刻欢蹦乱跳地来了情绪,她抓起那菠萝罐头说: “你俩都是病号,不如这罐头就共产吧,我打开,喂喂你俩,剩下的归我和金霞。” “嗯,你打开吧,你们三个吃,我不想吃甜东西,恶心,你一会带我卫生所吧, 在去看看。” “是!班长。”胡明媚一听叫她开罐头,很快就拿来个不锈钢的勺子,三下两 下就打开了罐头瓶盖子,吐噜吐噜地吃了痛快。 我的伤口到了下午还是疼,我不得不起来用一只手洗洗涮涮,出了那么多汗自 己都觉得那股子汗味留在衣服上不好闻。 金霞下了班就来照顾我,她抢过我换下的内裤,非要端到水房里去洗,金霞身 上的朴实可真是没说的,我告诉她桌上的罐头是胡明媚给她留的,她也就开心地把 那瓶子罐头一扫而光。我问她:“肖文汇得的什么病?” “青春期高血压,据说高压130 呢,起先我以为她是装病,上午胡明媚跟她去 卫生所量了,确实是血压高。”金霞压低了嗓门儿说。 “哎!我就特不明白,你干嘛怕她,越给她脸越不会运动,这叫登鼻子上脸,” 班长“都让她抢走了,还处处在连里贬你,抬高胡明媚,她俩是一路货,勾搭人儿 本事大,你太软弱了。” “林玫,我跟你不一样,跟老兵们更不一样,你有后门儿,你爸爸那相好的能 帮上你,我只能靠自己挣个好表现,最好能立功授奖才会找到像样工作,所以,小 不忍则乱大谋,肖文汇是小人,绒儿在她身上倒霉谁都知道了,所以,你别得罪她。” “我?三年复员考大学,才不指望那第三者帮我,偷情贼把我妈都气疯了,我 能认贼做母吗?还有,我就是不怕那肖文汇,惹到我头上,骂不死她!” 金霞听我这么一说,感觉跟我的关系更贴近了,很明显,天津这四个同期参军 的女兵分成了两个小阵营,肖文汇和胡明媚目前有了指导员魏明做靠山,而金霞, 纵然是表现仔好,能说会道充其量只能混个好人缘,博得大多数男兵的同情,据我 观察,现在,加油站的马小六,木工房的吴宝还有军务处打字的那山西小伙子都是 喜欢金霞的铁杆儿男兵,我替她高兴。 值班的人手少,我还没有拆线就替了一个金霞的夜班,见到肖文汇我还是愿意 继续沉默,即使她给我递过来一个谄媚的笑容,我也假装没有看见,对她的厌恶一 时半会很难消解。 伤口好了,没有想起它的时候不会疼,一旦抻抻胳膊还是有点丝丝拉拉地痛感。 拆线那天是金霞陪我去的,我的右侧乳房落下一个肉虫般的疤痕。我不再计较 肖文汇在我做手术期间对我的漠不关心,我能理解她也是个病号,但,指导员对她 的偏向,我们三个女兵是耿耿于怀的,幸好她识相,把那三瓶子水果罐头全都分给 大家吃了,没有一人独吞。 酷热时节即将过去的这个星期天,我可以去淋浴房洗澡了,却再也没有看到军 务处江参谋的爱人,那个患了乳腺癌的部队女护士去洗澡,我猜想她的病情一定加 重了,不然,这大热天她怎么会不来洗澡呢。 夜里,轰轰的雷声把我和肖文汇都惊醒了,那雷声仿佛就在我们的耳朵边响过, 在我们的头顶炸开。我跟肖文汇都没有睡着,同时议论起了一个话题,就是江参谋 的爱人,那个患乳腺癌的美丽少妇,那个穿上军装更添风采的完美女军人、女护士。 我们昨天听说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江参谋好几天不去上班了。 又一声惊雷过后,直觉告诉我,这江参谋的爱人肯定躲不过这场惊雷。 早晨出操的时候,连长向大家宣布:全体官兵注意,除了值班的都去八宝山参 加遗体告别。 哎呀!怎么又去跟遗体告别。 队伍里一阵喧哗和议论,连长干脆告诉大家,军务处江参谋的爱人昨天夜里去 世了,很年轻,只有三十五岁,咱们大家能去的都去吧。 连长跟江参谋很熟悉的,他的声音发闷,表情带着沉重。 我们当兵后的这两年总要参加一些追悼会和遗体告别活动,大多数是军队老首 长。为了显示追悼会的隆重,很多时候我们这些男女战士都去参加这种不相干的追 悼会。老首长竟是些红军时期的干部,他们老得早就白了头发,掉了牙,属于寿终 正寝,生与死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相干,大家去的次数多了,见到躺在那里的遗体早 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我们几个女兵甚至关心的是人家的子女好看不好看,谁家儿媳 妇最漂亮,老首长的夫人长啥样子,谁哭得最凶,谁是哭不出来的愣挤眼泪儿,说 白了。我们几个不就是去充个人数嘛。 最叫人哭笑不得还是如果老首长的夫人去世,孩子们哭天泣地,可老首长有的 人却是精神抖擞,耿着脖子心事重重。不出半年,我们准能听说他又娶了后老伴儿。 我们在山坡上散步的时候还总听见那些老首长拄着拐杖聊天打趣儿,互相议论说: “看看,谁谁的那个家伙还能当枪使呢,人家娶了个大姑娘,啊!大姑娘。” “什么大姑娘,老姑娘呗!”对对!老姑娘。“ 接下来是一阵哄笑,老人们看到我们几个养眼的小女兵过来,更是像大顽童一 样神气活现地表现自己。 现在,回头想想,老干部、老首长们这样开通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过,我们也有到人民大会堂充数的时候,有幸运的机会能到大会堂去开开妇 女届的会议,看看节目。这种差事我们爱去,最好的运气是我和金霞有幸参加过大 会堂名为《热血颂》大型音乐晚会,那次充人数特别开眼界,竟是些大首长参会, 可是我们坐在后排看前台的领导或者演员几乎看不清楚五官,只能看看大致轮廓。 能够坐在大会堂、上个厕所走动走动,看看著名画家画的大幅国画、油画,那种感 觉还是挺新鲜的。 这次参加江参谋爱人的追悼会,我们女兵全都泪飞如雨,跟起哄似的哭起来没 完没了,为这个可怜的女子扼腕痛惜。 灵堂里面摆放着女护士一张穿白色衬衣的照片,长方形大照片恰恰渲染了这位 军中丽人的凄美,她在花丛中含蓄地绽放出妩媚的微笑,恍若一朵放大的白玉兰。 我们看过那照片,低头再看看女护士的遗体,更是叫人痛心疾首。 江参谋的爱人的仪容与照片相距甚远,她穿着三点红绿军装,显得很瘦小,本 来她是高个子长腿的身量。她的无沿军帽显得很松垮,里面没有了拥挤、蓬松、密 实的头发,与墙上的照片对比判若两人。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她被割掉乳房的一侧胸 部,不知底细的人几乎看不出来她做过手术,只有我能感觉到她前胸左右的不对称, 片刻间,我自己做过的手术那地方也紧跟着疼了一下。 死者的五官依然端庄,精致,嘴唇涂了唇膏显得比生前更优唇形,因为脸上没 有了一丝血色,叫人想到大理石雕塑,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强烈的刺激。 这回的遗体告别非同寻常啊,好多男兵都陪着悲痛欲绝的江参谋流下了伤感的 眼泪,更不要说我们这些多愁善感的女兵。我们在哀乐声中竟然跟亡者的家属们一 起恸哭一场。 八宝山公墓的院子里的花圈比往日肯定多了不少,这么美丽的红颜英年仙逝, 人群里也不乏对她曾经有过爱慕和心仪的男人们,从很多人的痛彻表情里显而易见。 灵堂内,我们看见江参谋被两个男人搀扶着,久久不肯离开告别大厅,这让我 觉得他跟老婆的感情一定是特别磁实,大老爷们为老婆死哭得昏天黑地的毕竟不多 嘛。 搀扶江参谋的人其中一个是我们的连长,他眼圈红红的,嘴边起了个大燎泡, 玉树临风地站在大厅里,既有形又出众。 这回,我们还有机会近距离地领略了连长夫人的风采。 看样子,连长的爱人认识江参谋这位死去的老婆,她哭得比我们还伤心。 连长夫人长得也许不如我们几个天津女兵标致,但她有种神韵和自信似乎压倒 一切,就连她伤心的样子都好看,所以,总体而言,她的模样和气质完全可以超过 我们四个,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美比我们显得华贵和洒脱,毕竟是将门之女啊,怪 不得连长对哪个漂亮女兵都没兴趣搭腔,在老婆面前像老鼠见了猫,他在连务会上 总是洋洋得意地一本正经,他娶的老婆让许多女人望尘莫及啊,出身小地方的山东 籍连长找了这么一个根红苗正,相貌靓丽的红色公主,他肯定也是累得够呛。 连长对下属没兴趣攀谈,对头头脑脑却是卑躬屈膝,在火葬场我可是亲眼目睹 了他的势利眼作风。个别师职以上干部上轿车的时候,连长怕他们碰到脑袋,把自 己的手垫在车门上,那姿势像保镖,叫人望而生厌。连长在主持连队工作中,比起 指导员来,倒像个副手,凡事由指导员拍板的时候更多。 2 女兵们考军医学校的名额下达到我们通信排是两个,这回,我那三个天津兵老 乡又成了惊弓之鸟。争吧,反正我弃权,因为我数学太差,也没有当护士的愿望。 金霞的笨劲儿上来就跟狗熊掰玉米一样,猪脑子,可她要上军校的决心却矢志 不移,这家伙搞对像不笨,可太不是念书的材料,一拿起书来就跟到礼堂看电影一 个结果,昏昏欲睡。去年她没能考上,今年,她又跑到指导员老婆那儿哭哭啼啼, 指导员夫人帮她说情,金霞又一次拿到了考学名额。肖文汇一看三个人争两个名额, 她怕自己再犯血压高,聪明地退出竞争,结果,两位天津女兵纷纷落榜。肖文汇和 胡明媚还有金霞也只能死心塌地当战士了。 眼看着就要举行天安门广场大阅兵,那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的大 型阅兵仪式。当年跟我们从武装部一起入伍的好几个女兵去年考上了军医学校,她 们有幸进入红十字方队将要参加这次国庆盛典。也就是后来,全国人民在电视上见 到的那个穿军靴踢正步,带着红十字袖标的女兵方队,别看她们穿着新军装,英姿 飒爽的,其实当年一同当兵的时候,我们四个是因为在武装部所有女学生中长得最 漂亮才被选到了北京当兵,可惜的是,我们四个没有一个人上了军校,我是因为偏 科,而她们三个纯粹是因为不爱念书、功课不好。 肖文汇下了值班台,拿着改装后的画报嚷嚷道:“哎?你看看,改装后咱们战 士的军装忒难看,冲着这身傻大兵行头我也得复员。” “哎!长得好看穿什么都漂亮,我就不信。”胡明媚说。 是啊,从前的军装到了夏天,女军人就分不出官兵来,这次改装后谁也别想蒙 骗外行了。肖文汇就是那么虚荣,还总想冒充女干部呢。可等到真的换了装,连干 部们戴上了大壳帽,一下子变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看着就不自在。 最近,我发现肖文汇跟胡明媚总在议论着大院电影队放映员小耿,尤其是胡明 媚,交班了还依依不舍地聊,看那样似乎跟人家聊了个通宵,眼圈黑得有点像熊猫。 又过了几天,我到总机室去拿我拉下的书,无意中还真就撞见了电影队的小耿 到机房跟胡明媚幽会。 那天晚上电话不多,小耿正在给胡明媚唱歌,他的声音好听,唱歌也特别有味 道,那支《三月里的小雨》叫他一唱又乐感、有韵味、可谓别有风情。啊,又一个 江苏人,江苏可是真出才子啊!他长得不错,跟绒儿过去的男朋友江苏兵马骁的脸 和身材都有相似,加上一口江苏人说普通话的口音,让我忽然就像看到了臭狗屎马 骁。 他唱道: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 里的小溪哗啦啦拉拉拉哗啦啦拉流不停。当他唱到淅沥沥沥沥、淅沥沥沥的时候就 没完没了地出怪调儿,淅沥沥沥沥沥沥起来没完没了,如果没人制止,他会淅沥沥 哗啦啦地到天亮,把胡明媚乐的前仰后合,她一口贝齿晶莹剔透地全都露出来,太 可爱了,让人有种伸手摸一下的冲动。小耿不再唱了,他的眼睛很大,睁开的时候 并不是炯炯有神,而是潜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神秘,他的脑袋正慢慢贴近胡明媚张 开的嘴巴,做出个想要亲吻胡明媚的姿势。 啊!我反而紧张起来,或许比胡明媚还要紧张吧,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慢慢推着, 就要推出了喉咙,我立刻嘭地关上了房门。 我像做了贼一样跑上楼去。 楼上的肖文汇正在收拾她的柜子,里面有好几个精致的黑皮记录本,她拿出来 放在腿上磕打两下,臭美地说:“指导员给我的,你爱念书,送你两个。” 我当然喜欢,平时我写笔记用的全是从家里带来的铁路职工财务报表的反面。 “指导员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呢,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呀?”我忍不住问肖文汇。 “去,人家老婆天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会看上我,指导员说天津兵里面 我最像个病秧子,一阵大风就能把我吹倒,所以呢,要对我特殊照顾。” “放屁!我才像个病秧子,需要人照顾,瞧你红光满面的,还好意思说是病秧 子,你跟人家指导员撒娇吧!” 肖文汇没有生气,她似乎觉得我这么说她很光荣。 我知道她爱妒忌人,还知道她原先找电影票最牛,最严格的参考片她都能搞到 几张票。我故意卖着关子告诉她:“胡明媚跟电影队的小耿可是打得火热,那个小 耿长得比马骁不差,但人家是才子,画画特棒,那小子跟马骁说话也一个腔调。” 肖文汇一听,立刻兴奋起来,他当然知道小耿是才子,大院里的宣传海报全是 小耿画的,小耿还能画几位领袖的水粉画,他的摄影作品也上过《解放军画报》呢。 肖文汇来了情绪,连忙向我打听他们俩都干了什么,有啥动作。我知道肖文汇 专门喜欢抢别人的男朋友,就把胡明媚跟小耿在电话机房的亲密样儿告诉了她。 肖文汇皱了皱眉头眯起一只眼睛,自言自语道:“叫她受骗去吧,这些江苏兵 一路货色。” 我明白她是说让胡明媚受骗,这下子该有她和胡明媚的好看了。 胡明媚别看长得冒精气儿,在男兵面前就会傻笑,那声音真的像银铃一般,把 人笑得不知所措。指导员魏明给她的评价带着褒奖,说胡明媚单纯,怎么看怎么缺 点心眼儿似的。我感觉她有大智若愚的倾向,其实胡明媚擅长顺从男性的意愿,也 许正是她没完没了的傻笑和缺点心眼儿才使得不同档次的男兵都爱跟她乱逗,有时 候,服役多年的坏男兵们还趁机抓她两下,拍拍她的腰身。找这样的便宜男兵们是 有选择的,也就是敢跟胡明媚和肖文汇来这一套,不过肖文汇没胡明媚那么傻,要 让他们以其他方式偿还的,不是出钱就是出力。 她俩要是嘴馋了,就有炊事班的战士偷着给她们弄来点酱猪肝呀,香肠什么的, 最没吃的还能给拿点猪肉馅来煮面汤呢。她们想逛街的时候就会有小车班的司机拉 着进市里,想照相就能搞来日本照相机和胶卷,还有人帮她们洗出照片来。想看电 影就能拿到一大把大礼堂的电影票,想去人民大会堂看节目都能弄来票,要是他们 家里来了人,肯定要住进三招,那是高级套房,带卫生间和电话的招待所,在当时 最牛的。这两位女兵比起我跟金霞来说可算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好多时候我俩还 能借她俩的光。哦,这么说不完全对,后来金霞也变了,只不过独来独往,自己又 自己的朋友,而我笨的只有范春播那么一个相对熟悉的男兵做朋友,也就是讨来基 本书看看比较方便。 昨天晚上,哥哥打电话来,说我那个神神叨叨的母亲早晨散步被一辆面包车给 撞出去老远,送进了医院。母亲整天五迷三道地往马路上瞎跑,早晚要出问题。哥 哥说,表面上看她哪儿也没伤着,大夫认为没有生命危险,问她哪儿难受?我那神 经兮兮的母亲上下左右比划着告诉大夫,她全世界都难受。大夫一听她全世界都难 受?肯定是浑身难受,于是留她住院待查。眼下,母亲正躺在医院里做各种检查呢。 我想请假回去,必须得说母亲受了重伤,别看天津离北京那么近,回家几天还 是不容易的。想到肖文汇跟指导员能说上话,我只好求她帮忙。 开晚饭的时候一直没看到指导员,肖文汇见我心神不定地巡视着,小声对我说 :“别找了,指导员在八号楼。” “哦?他不是住家属楼吗,怎么还有机关干部宿舍的房子?” “魏明多鬼呀,他老乡下部队没交钥匙留下的。”她把小饭盆锁进柜子里,拉 起我就往外走, 我心里纳闷,怎么肖文汇对指导员的事情知道那么多,这家伙最爱偷听别人电 话。 肖文汇拽起我就朝着八号楼的方向走去。大院人都知道,八号楼实际上是家在 北京的机关干部宿舍楼,连队干部住在营房内的家属楼,不该有八号楼的房子。 我顾不得多想,跟她走进一层楼,她抬手敲着102 的门。 指导员的声音“哪一位?” “肖文汇,还,还有林玫。” 门开了,我看到指导员像是喝多了酒,平日里白净的脸上泛起微红。见来的是 我俩,便喜形于色地把我们让进屋子,还切西瓜给我们。快到十月了,早就过了吃 西瓜的当口儿,指导员说这是阅兵指挥部的西瓜,专门给参加阅兵那些娘子军们吃 的。 房间不算很大,一室一厅很整洁,窗前摆放着一盆打着子儿的君子兰,单人床 上铺着蓝白条的床单,有一套简单的铺盖。墙头有个小镜框里镶嵌的是拿破仑骑马 的油画。床对面的书架很醒目,里面摆放着不少世界名著,都是众所周知的,有《 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有《黑格尔小传》《反杜林论》 等等这类社科或哲学的书。 肖文汇是不会注意书籍的,她看不明白,也不想吃透这些书,估计她就想吃透 指导员魏明怎么能听她的。我从骨子里喜欢读书人,对指导员的博览群书和这间不 大房间的布置很欣赏,从这点能看到他勤勉好学和品味。这样一来,早先指导员偏 向肖文汇的做法也就忽落过去了,我是善解人意的人嘛。 指导员把西瓜切好,肖文汇像到了自己家,吐噜吐噜地吃了起来,指导员又拿 来条雪白的毛巾,肖文汇抻过来就擦嘴。 看见红瓤西瓜我当然也垂涎,坐下来斯文地咬了几口。因为心里有事,还是琢 磨着怎么开口才能达到目的。 肖文汇一边吃西瓜一边冲着我挥挥手:“说呀,你不是来请假的嘛。” “噢,指导员,我哥哥来电话说我母亲被车撞了,现在还躺在医院待查。” 我说话的时候,没敢看这指导员的脸,眼睛紧盯着他刚刚换下来的蓝白两色的 平底脱鞋。他的袜子虽然是绿色的,一看就干爽,感觉肯定不会让人闻见什么异味。 像指导员这种比我们大十多岁的男人,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神秘感。 “出这么大事情怎么不早说呀小林,需用什么帮助,说说看。” “她想回去探家,您知道林玫是腼腆人,不好意思求人,我帮她代劳啦!”肖 文汇接过指导员的话说。 “我批准,回去看看吧,这样,小肖,你也陪着林玫回去一趟,算是代表咱们 连给林玫的一点慰问吧。” “哦!指导员万岁!”肖文汇得意忘形地蹦起来。 “林玫,你先回去吧,我跟肖文汇说说工作上的事儿。”指导员说话的口气很 平和,他叫我先走,留下肖文汇。 我“嗯”了一声,带上单元房的门就走出来。院子里的白杨树迎风舞动着胳膊, 摇着它们细长的手指,哗啦哗啦地被风吹出一阵响动,像拂乱了的心事,像躁动的 青春,我忽然感觉从指导员屋子里面出来丢了什么,摸摸口袋,啥也没丢啊!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最近电视里正在播放巴西电视剧《女奴》,连 里好几个人都看上瘾了,我也爱看,前面的插曲特别好听,我很庆幸先跑了回来。 我上了三楼,因为连部的彩电放在三楼,那个21英寸的彩电还是老女兵们在的 时候用大家拔草卖的钱买下的呢。警通连合并以后,这台原来通信连的彩电也就贡 献出来,原来的警卫连官兵看的是黑白电视。从那时候起,我们有了两个连部,一 个在汽车队,连长喜欢驻守在哪儿,一个在通信连,指导员常常办公的地方。也难 怪有人老说指导员爱往女兵堆里扎。 电视的声音很大,正戏还没开演,大伙在等待着。 金霞见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便毫无顾忌地问我:“跟指导员请假了吗,怎么就 你一个人回来,肖文汇呢?” “请完了。”我点着头说。 “几天?” “五天。” “呦……”一阵嘘声,还有个别男兵在吹口哨。 这是天津兵给假最多的天数,过去给假从没超过三天。就连八一建军节会餐, 金霞和肖文汇她们给干休所老将军们敬酒,那些儿老首长问我们想家了吗?胡明媚 竟然哭着告诉他们,想家!接下来,我们几个都跟着一块儿哭,在老将军的求情下, 连长才给我们批了两天假。 金霞接着问我:“肖文汇呢,不是你俩一块儿去的嘛。” “她,她在8 号楼呢。” “啊?她怎么在8 号楼呢,你俩去的是不是去指导员住的家属楼啊?” “不是!指导员在8 号楼有间房子,他把肖文汇留下,我看咱指导员喝了个大 红脸,他叫我先走了。”我随口便说,但我怕别人听见故意压低了嗓门儿。 “啊?你说什么,指导员愣把肖文汇一个人留在宿舍,叫你回来?”让我没想 到的是,金霞把我跟她说的话提高了八度,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我跟她说话的内容。 一阵哄笑声过后,外线班的男兵开始出着怪调嚷嚷起来:“嘿!魏指导员还金 屋藏,藏娇啊!哈哈!” 接着,来看电视的战士们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坏笑。我本来就是个反应 慢的人,见到这群坏小子乱说立刻皱起眉头。金霞这会儿也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 “噷!林玫,你就傻吧,人家这是嫌你碍眼才把你支开,还不明白呀!” “去!瞎说,指导员是跟肖文汇商量事儿,他要让肖文汇跟我一起回家,代表 连里到我家慰问一下,再说北京离天津又这么近。” “哎呀,哎呀!这傻丫头,还替他们辩护,让你俩探家说不定是谁沾了谁的光 呢,人家指导员是照顾肖文汇才叫你回去的吧,给那么多假,史无前例。”自动班 的女兵和看电视的男兵们都跟着起哄,言外之意是我看不出眉目来。 “不是,肖文汇根本没说过要回天津。”我说。 这时候,有个炊事班的上士觉得这群人在连部嚼舌头很无聊,故意面带愠怒地 站起来说:“吃饱了撑的,说这些操蛋话有劲吗?”说完,他一甩门就走了。 屋子里即刻有人骂他:“这傻逼,指导员给他啥好处了,瞧那奏性。” “哎呀,他是看上人家肖班长那小样儿啦,这你还不清楚。” 我一点看电视的心情都没了,倒不是因为母亲出了车祸。主要是我刚才的嘴巴 比大脑的反应速度还快,后悔自己不该把指导员让肖文汇单独留在八号楼的事情随 口说出来,这样多不好,甭管怎么样,人家肖文汇给我帮了个大忙,我觉得自己这 么做有点不够意思,懒得听屋子里人们七嘴八舌瞎胡说,于是我跟金霞连招呼都没 打,便下楼回到宿舍。 说实在的,我真看不惯金霞刚才的做法,我故意小声告诉她的目的不就是让他 别把人家两人单独会面的事情说给旁人吗。这金霞的用心恰恰就是故意把人家的私 事嚷嚷开,简直是两面三刀嘛,当着指导员和肖文汇的面跟三孙子一样,背后给人 家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怎么一个个都冒坏水儿,人心叵测、人心叵测! 肖文汇其实也如此,那个时候还给杨绒儿使用绊儿,害得人家早复员,好像只 有胡明媚还算稍微厚道一点,不爱搬弄是非,这丫头挺怪,如果你去跟她议论谁谁, 她很敏感地避而不谈,但是,任何小事上只要她发现自己可能吃亏,她会忽然想起 别人曾经说过的谁谁如何,翻腾出来据理力争,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缺心 眼儿。 宿舍依然黑灯,肖文汇还没回来,我心里越着琢磨越蹊跷了,这孤男寡女的在 屋子里有什么好聊的,肖文汇太轻浮了,除了总想抢夺别人男朋友以外,竟然跟指 导员也不清不白的。 “林玫,你没去看电视啊!”是肖文汇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子里。 “哦,没,你吓我一大跳,怎么才回来。” “我去招待所食堂了,给你,今天下午刚从市里进的猪肝,你吃几口,明天回 去给家里带点,猪肝补血,像你这种一倒霉就发大河的人应该多吃一些。” “啊?太好了,我现在就来一块。” “藏起来,别给那俩人看见。” 我把肖文汇拿来的一大块猪肝分成两份装进两个牛皮纸文件袋里,自己掰下来 两小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慢点吃,别噎着,一会儿你还值前夜班,明天早晨起得来吗?” “嗨,起得来,没问题,回家五天,多兴奋的事儿,还能睡过辙吗?”我说。 “林玫,你真是个孝顺孩子,做乳房手术的时候,你们家里愣一个都没人来看 你,现在有事了,你哥哥倒好意思找你了。” “唉!我不如你们有福气,没人疼呀。” “对了,指导员让我去看你母亲的时候带上40块钱,算是连队的慰问,我先给 你吧,到时候给了你家里兴许你就一个子儿也落不下了。” “哦,你想得真周到,拿给我妈也是落到我哥哥手里,我会给我妈妈买点补品 的。”我感激地接过了肖文汇给我的40块钱,那时候的四十块钱真就相当于现如今 的四百。 晚上值前夜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电话,时间都在宁静中缓缓地流淌。 我把自己要回家几天的消息还告诉了经常对班儿的内蒙靶场和陕西的训练基地、 河北教导队。看见值班的小茶桌上放着一本《红楼梦》,不禁叫我想起了给我这本 书的四川兵范春播。 自从我做完了乳腺那个小手术回来,范春播经常在我的班上找我聊天,很多时 候都是聊他看过的小说。 哦,对了,我做完手术去医院拆线的时候顺便拿了病理报告单,当时我一点没 紧张,因为从那个老主任的神态和话语里我其实就能感觉到自己不是恶性肿瘤,果 然,病理报告单上写着:右侧乳腺腺病。就是增生,乳腺增生,有人说这种病是爱 生气地结果。我相信。这一两年内家里对我的性格影响太大了。 总机面板上,政治部图书室的小信号灯果然亮了,我立刻插上塞子,戴上耳机, 接听他的电话。想谁谁就来,神啦! 最近一段时间,我越发觉得跟范春播聊天打发时间太快了,这四川兵看的书可 真多,了解当前的社会形式也很深入。前些日子他还向我推荐了一篇颇有争议的文 章呢,是1980年发表在《中国青年》第四期上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写的,题为:人生 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作者的名字叫潘晓。哇,这篇文章在当时年轻人中间引起了 一场轩然大波。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人生一系列问题的思考。我当时还把那封读者来信整 整齐齐地抄在了本上,那时候不光是天津兵,所有的女兵几乎都有个摘抄报纸的硬 皮笔记本,我们像比赛一样抄写着报刊上的闪亮句子,把亲友来信的信封收藏好, 存多了就把信封上的图案剪下来贴在抄写了好文章、好句子的本上,一有闲暇便把 期刊报纸上自己喜欢的好句子拿出来翻翻、读读,这也是我们打发机关兵生活的一 种最有意义的事情了,这样总比在床上摆满扑克牌算卦更有收获的。 说起人生的意义,范春播能长篇大论地说起来没完,别看他看书不少,谈起人 生之路却不像青年报上潘晓那么悲观,我记得范春播的言论里总是带有农民意识和 色彩,动不动就是将来他儿子如何如何。我问他有对像没有,他做出一种幡然醒悟 的样子说,没有,没有,接下来,他又特别认真地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能跟我在一 起。 我告诉他:永远不可能,除非海枯石烂。 他说他等,就一直等到海枯石烂。 我当时觉得这小子才真叫赖蛤蟆要吃天鹅肉,因为我跟他站在一起肯定比他高 出半头啊。于是,我连忙岔开话题,问他最喜欢的小说是什么,他说是《边城》。 噢,对了,我们部队上个礼拜刚刚演过《边城》那部电影,我也喜欢,自从看 过这个电影我才从范春播嘴里知道了沈从文。那天晚上同时演了两个电影,另外一 部片子叫《女子别动队》,给我留下的印像也很深,讲的好像是国民党训练军统女 特务的故事,其中女特务里也有中共地下党。这个电影,太受女兵欢迎了,我们爱 看的原因肯定是里面的女间谍个个都漂亮,还有训练女兵的男教头特有魅力,讲的 是他跟其中一个女兵从朦胧相爱到生死恋的经过。具体情节早已经模糊了,但有个 细节我很喜欢,就是女主人公胸前一直戴有一串十字架金项链,从不离身,那条项 链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在她牺牲的时候,她把项链留给了也是地下党员的男教头。 我那会儿并不相信也不懂得去探究任何宗教,但我对十字架项链坠子却充满了 天然的敬畏,我希望将来,自己的男朋友也送我一条带十字架的金项链。 还记得这个电影公演以后,我们就在金霞订的《大众电影》上看到了男主演跟 女主角谈恋爱的消息。我想,在好多女兵的心底深处肯定羡慕这个电影里的爱情, 这种爱像是甜蜜的暴政,特别打动人,其中蕴含着征服与被征服的快感。 每次在电话里,我跟范春播热烈地讨论着最近大院礼堂上演的电影,他也喜欢 《女子别动队》。我们常常是说到下班还总是意犹未尽。在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太有 磁性了,可是每次去食堂吃饭,当我注意到他那瘦小枯干的身形,就会立刻打消那 种电话里听他讲话时候产生的好感。 好多次,我下定决心不再跟他电话聊天,但是,每当我坐在习惯动作总机的值 班台上,眼睛盯住的却总是图书室那三个字。 3 今天晚上碰到范春播,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愉快,我告诉他明天要回天津探家, 我母亲被车撞了。 他听完,详细问问我母亲被撞的情况,我说她没什么危险。他停了一会儿,忽 然告诉我说:“林玫,你别误会,我现在就到你们机房的窗户跟前找你一下,递给 你两本书,这两本书是我过去存的,想叫你带上看看,对你母亲河你逗有用处。” “不,我哪有心思看书,再说肖文汇跟我一起去,这大晚上的,多不方便。” “别拦我!我把东西递给你就走,放心,不会叫任何人看见。”范春播说完, 不容我回绝就撂下了电话。 果然,五六分钟以后,我听见敲打窗户栏杆的声音。我走近窗户,拉开窗帘, 听见范春播压低嗓门在喊:“嘿,小林!” 我扒开窗帘的缝隙,接过来小范递给我的一个牛皮纸袋子,刚要说什么,小范 已经走进黑夜深处,只留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有人说他长得清秀,在我看来,他长 得既不清也不秀,眼睛和眉毛有点像八点二十,就是那种下八字眉,三角眼,薄薄 的单眼皮。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很时髦浓眉大眼的男人长相,像范春播这样单薄的人会被 很多女性认为是丑男人。 范春播很快消失在暮色里,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看着隐去他身影的那片黑色 浮想联翩,他的影子像一棵瘦瘦的树,缓缓地扑进了黑夜的地平线。 我摸摸他塞给我的牛皮纸袋,厚厚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三个 纸盒,上面写着人参蜂王浆口服液,产地四川。另外还有一小包白色跟高粱米似的 东西。 范春播告诉我那是他去年从四川来家带来的蜂王浆口服液还有川贝母。 啊?我知道这肯定是营养品了,可这东西到底有多贵重,有什么特殊功效那时 候我还不甚了解。 我返回总机的接线面板台,哦,我所说的接线面板台就是在八十年代很多大单 位用的内部电话,我们那时每天面对着200 个比黄豆稍大的小灯泡儿,灯泡儿底下 有个孔,把塞子插进去就能通话,这个孔代表上面灯泡指向的部门。如果有人要电 话,把两根塞子其中之一插到要电话的用户,另外一个插进的被叫用户也就能跟主 教用户讲话了。一面总机台上共有200 部电话,只要对方一摘机,小灯泡儿马上就 会亮起来,如果我们稍有忽视,总机台上的小灯泡儿会亮一片,应接不暇。 图书室的小灯一直黑着,它辜负了我的期待,没有再亮起来,长时间地振铃, 那个写着图书室的小灯还是没有亮。我在内心非常感激范春播,正因为他的诚心诚 意才不肯再接我的电话,一定是这样的,他喜欢我,毋庸置疑,可是如果让我叩问 心门,那个姑娘肯喜欢范春播这类比她个子矮小,比她还瘦弱的男人呢? 回到宿舍,肖文汇正用一个大茶缸熨烫她的军装。我还看见她把上星期在王府 井买的高跟皮鞋摆在墙角儿,这家伙会攒钱,说买皮鞋就能买一双25块钱的高跟鞋。 那鞋很好看,脚面上用小皮子编了个蝴蝶结,叫我想到从前看过的小说《钢铁是怎 样炼成的》里面的插图,在冬妮娅的脚下就穿着式样跟肖文汇新买的这双鞋相似的 高跟鞋,看起来非常布尔乔亚。 那时候我们不可能有电熨斗,想让军装平整些可以用热开水装进大茶缸里借着 高温当成熨斗。这种土办法是跟前任老兵姐儿们学的。 我迅速脱下身上的军装扔给肖文汇说:“姐姐,劳驾!” “水凉了,要想烫衣服自己拿加热器做点水,我再帮你。” “不,甭烫了,没心思。” “懒蛋!”肖文汇说完,干脆把加热器放进茶缸里,通上了电。“她肯帮人熨 烫军装真是破例的新鲜事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借了肖文汇的光,有个休干所司机送行,我俩坐了一辆上 海轿车去了地铁。 火车站台特别拥挤,没有座位,我和肖文汇找到了最后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 把我们的大提包垫在屁股底下,坐着蛮舒服的,而且这个地方相对比较安静。 因为是最后的车厢,路过的人相对较少,我们俩可以脸对脸地坐在暖气板儿上 相面,把四条绿色的长腿齐刷刷地伸平,这样坐,裤子没有皱褶,还让我们觉得非 常亲热,肖文汇新买的高跟鞋也醒目地亮在我的眼前。我故意装着对她那双25块钱 买的高跟皮鞋做出无所谓的反应,这是女孩子内心深处的虚荣和虚伪。 阳光照着肖文汇的脸颊,她最近皮肤特好,用绿丹兰的缘故,仔细瞧都能看见 脸上的静脉血管儿,明亮的眸子里忽闪着清澈的光。在一般人看来,如果是静态的 肖文汇,她清纯外表就像好多杂志上典雅的摄影作品或油画上的女孩子,军帽下面 露出两个稍长一点的小髽鬏,像来自大自然山花烂漫中走出来带着水气的姑娘,这 样一个气韵清新的女孩你很难想象她是从狭隘胡同的大杂院里出生,长大。但只要 她张嘴说话,再怎么装洋蒜都无济于事,甚至越装越糟糕。 我们在当新兵半年之后都把原来的万紫千红香脂改成了绿丹兰,那是一种白色 乳液。天津女兵也是看人家老女兵从大商场买来用,也学着去买。翠绿小瓶子身上 印着一朵飞扬的小红花的乳液,极像我们女解放军的符号,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世 面上就买不到了。 老女兵复员后很长一个时期,我们四个养长了头发的天津女兵几乎是不约而同 地梳起了一边一个的小髽鬏,每个髽鬏上面都绑上一个那时候刚刚兴起的饰物,色 彩不太鲜艳的塑料草莓、小苹果还有七星瓢虫。女孩子嘛,在我们能够允许臭美的 底线之内,能怎么做到最不露声色地追求漂亮当然是不放过一点点小细节。 “林玫,其实你在咱们几个里面最受端详,我今天越看你越漂亮。” “嗯?今天这是怎么啦,我还越看你越漂亮呢,你个子最高,腿也长,大美人 儿。”我说。 肖文汇的脸上洋溢着自恋、满足的表情,她是在认可我的夸赞。 “哎,那天咱俩去指导员宿舍,他怎么就留下你自己,怕我听你俩说啥秘密是 吧。” “不是,哦,这件事你可千万别给别人说啊,你自己知道就算了,这事情并没 什么不光彩,可我就是想叫它成为秘密,人嘴两张皮,唾沫淹死人啊。” “嘿!你早说嘛,我那天回到连部看电视,金霞他们问起你,我,我就给说漏 嘴了。”我很沮丧看着文汇。 肖文汇先是有点生气,撇撇嘴,瞪我一眼,转而又做出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拍打着我的膝盖说:“你可真是个木头人,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这张嘴就赛个大 漏勺,要是金霞把这事说出去,肯定是故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可你不是存心 害我,只好不跟你计较了。” 肖文汇这么一说,倒让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把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隐私传播得 沸沸扬扬,可她还是往好处去判断我,这次探家肖文汇又给我帮了大忙,更觉得自 己对不住人家。我有点激动,一种懊悔的情绪涌上来,泪水蓄满了眼眶,我知道自 己被泪水浸润的目光有点呆滞,已经无法躲闪肖文汇的注视,不好意思地冲着她笑 了笑,两滴泪珠子掉在了裤子上。 她很随意地化解了我的尴尬,用细长的手抚弄着我的红领章:“你这人就是太 实诚,怎么办呀,一根筋,傻圈儿血型嘛。”因为我和胡明媚都是O 型血,跟老女 兵姚新燕一样,她管O 型血叫傻圈血型。 “嗨,别把我想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虚伪。”我特别认真地说。 “你越是这么说我反而觉得你更实在,也许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你长着一副 诚实的脸和慈善的眼睛,怎么都让人觉得可信,尽管真正的你并见得对人无比忠诚。” 肖文汇说。 “嘿!肖文汇,你一下子变得跟大学教授似的,竟然能说出这般深刻的理论。” “小瞧我了是不是?可你的脾气和悟性好,叫人愿意找你倾诉,说不清楚为什 么,我今天特别愿意跟你掏心窝子说说话。”肖文汇说。 我相信肖文汇的话是由衷的,从她投给我的目光中能扑捉到那种真挚,就如同 一年多以前老女兵杨绒儿对我那种信任。可我呢,不是也曾像昨晚出卖肖文汇一样 把杨绒儿的秘密泄露给了眼前这鬼丫头吗?直到现在我都佩服那些守口如瓶的人, 尤其是是女人,能把话埋在肚子里深藏不漏的人需要一种顽强的自制力,年轻时候, 我在这方面很弱。 肖文汇把双腿蜷起来,不再顾虑会不会把军裤弄出褶皱,把两只手揣进了军裤 口袋里,端着肩膀,这是她最惯常的动作。刚才那个坐姿太累了,她索性把脚下的 高跟鞋脱下来,穿着丝袜踩地。她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微笑,并且说:“你没 当兵时候有过初恋吗?” “没有,我上高中从来不跟男生说话,就连我同桌的钢笔掉在我的脚下,我都 不管给他捡,等到下课铃声响过后,我离开座位,那男生才能捡起他的钢笔。” “这叫死皮懂吗?我们班过去男生最恨这种女同学。”肖文汇特别郑重其事地 跟我说,显然,她可不是跟我一样度过学生时代的,显然,她在跟异性打交道的时 候很有经验,她是个充满青春潮意的热血姑娘。 要不是肖文汇提起上学时代,我也不愿意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在学校里因为男生 吃过的亏。当然,不管到哪儿我都是抢眼或者叫出众的女孩。 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另外那列火车路过,发出短暂的轰响,对面车上的旅客 还不容我分辨出他们的面孔就匆匆掠过了,真像人们从小到大走过的匆匆岁月。 肖文汇说了几句话见我心不在焉,也就不再张嘴。其实,我正盘算着自己那些 不怎么光彩又叫人哭笑不得的小屁孩儿情史。 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挺荒唐的,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卷毛班长, 上课走神儿,心里想着将来生个像他一样长着卷曲头发的儿子。小屁孩儿傻死了, 我猜想婴儿是不是男人跟在女人一起下个蛋,趟在床上焐出来的呢?身体掠过一种 莫名的快感,于是我害羞,脸颊泛起红晕,垂下眼帘,遮掩着眼里秘密,藏在心里 很久,终于在一个灿烂午后,不小心泄露给另外一个女生。因为她告诉我,想跟班 里最漂亮那男孩结婚,我也把藏着的心事抖落出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说。我 是那么相信那个女同学,因为我们有了幼稚的承诺啊。 一周后,可恶的小女孩背叛了承诺。 卷毛班长质问我,羞辱我,叫我无地自容。老师让我到办公室当着全年级老师 的面训我:“你才九岁,啊?思想复杂,那么肮脏!请家长。”我委屈地哭,拉住 老师的手求她,手被她甩开。果然,妈妈被叫到学校,别的班老师把我当坏孩子举 例告诫同学们。我保守着那女孩跟我说的悄悄话,自己丢人的秘密全撒播在教室每 给角落,我开始恐惧上学,更不想再看到那个卷毛班长。 十三岁我迷恋爱哼哼歌儿的男孩,他天天唱电影《冰山上来客》的插曲,唱到 “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脸‘还故意地看看我。那男孩子腿长,走路有点撅 屁股,总用手拽拽上衣,像是故意遮掩住微翘的臀部。 少女怀春伴着悄悄潜入心底的躁动占据了豆蔻年华。也是是由于小学二年级丢 丑的缘故,怕人看出来我喜欢他,见了他就更不自在。回家的路上,同桌女生神秘 地对我说:“知道你喜欢谁。”她还脱口说出了他的名字。我吓出一身冷汗,像受 了刺激般面红耳赤地跟她嚷起来。“胡说,你瞧他的屁股那么大,我能看他好吗?” 一周后,爱唱歌男孩纠集一群男生给我起了个外号“酸梨‘,骂得我抬不起头 来。我并不是那种故作娇嗔的女孩儿,是因为我看上去柔弱就被他们当成了酸梨, 那种羞愤是没处躲没处藏,我再次恐惧上学,经常装病逃课。 童年,少年时代滋生在心田的,如青葱般热爱异性的嫩芽被不小心残忍地践踏 了。从此以后的人生我不敢相信闺中密友,但我能很快挖掘女友心海底层的淤泥。 上了高中,家上父母亲感情不和,如一日三餐般地吵架,我再也不想搭理男同 学,即使到了部队,在这片男人海洋里,我也不能像肖文汇、金霞、胡明媚她们那 样游刃有余地处理与男兵们在一起发生的各种小小矛盾和冲突。 肖文汇可能是看见我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愣神,扒拉我两下说:“林玫,老看什 么看,磨砂玻璃能看清吗?咱们部队有没有你喜欢的男兵,别人喜欢谁能看出来, 可你……” “没喜欢的,也不知道你们都喜欢谁。”我小学二年级时候吃过的亏能叫我一 辈子记牢,我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同性我喜欢哪个异性。 “范春播对你可不错,我们能看出来。” “那是他的剃头挑子,我可不会跟比我还瘦小的男人过一辈子,笑话了,瞧他 那样,比我还大三岁呢,像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儿童。”天哪!我不知不觉地又在 说人家坏话,老毛病,为了摘清自己吗? “嗯,咱们连你觉得谁最帅。”肖文汇的脸红了。 “没仔细看过他们,我对男生的厌恶还没转变过来吧,原来卫生所的马骁、电 影队的小耿都挺帅,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长当然没的说,可人家娶的是美丽 的红色公主啊!” “我喜欢魏明,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说的那些男的哪个都比不上指 导员。” “噷,我觉得魏明看你的眼神就是色眯眯的,他肯定是喜欢你呗,这个全连人 都能看出来。” “林玫,我爱上指导员了,真想跟了他。”肖文汇激动地说说。 “唔,一看你就害相思病,用姚新燕的话说,瞧,爱情信号弹。”我指指她鼻 子旁边的一个肖红疙瘩说。 “怎么办呀!我掉进去拔不出来了,他也爱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 肖文汇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但脸上的表情却有几许迷惘和苦楚,她跟那时候的杨 绒儿一样,肯定是在经受着爱的煎熬。 “怎么办?没出息,还不能自拔?就咱指导员老婆长那厉害样儿,你敢跟她争 男人,还不跟你豁命,你这不叫飞蛾扑火嘛。” “管不了那么多,既使我不嫁给他,也愿意在当兵这三年跟他在一起,你以后 一定要多多掩护我呀。” 我答应肖文汇,以后再遇到类似他俩在8 号楼那种幽会的事儿,我一定替她打 马虎眼,但我也向她提出了我想不明白的疑难问题,就是她那天跟指导员究竟干了 什么,我特别想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答案。 照理说打问人家这样的隐私不妥,可我的好奇心,我平时的装傻充愣,貌似单 纯的性格恰好叫肖文汇找到了倾诉的知音。 肖文汇的脸颊被窗外朝霞映出了一片绯红,是她体内幸福的燃料蔓延出来的光 晕。她把憋在心里不知多久的五味酱一股脑儿全都吐给了我。 当我问起杨绒儿的事情,我问她那天晚上是不是肖文汇给人家绒儿告了秘的时 候,肖文汇还是有点吱吱唔唔的,我没再追问她,谁都会有错啊,不是吗? 4 如果换了我,有跟魏明近距离接触的契机,我会跟他好吗?不,说不上拒绝他 的理由,但是我似乎不喜欢魏明的外向和招摇,我更喜欢深沉稳重的男人,我喜欢 那种把智慧藏到眼睛后面的人。 肖文汇站在指导员旁边的时候我注意了,那感觉就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 表洪长青和女战士吴琼花,两个人往哪儿一站,都特别般配。这一点既不像杨绒儿 和马骁,也不像雷淑梅跟马骁站在一起,说心里话,这俩人真是相见恨晚,虽然胡 明媚也对指导员献殷勤,别看她是肖文汇的跟屁虫儿,但是,指导员对她俩还是厚 此薄彼,时间长了,胡明媚也就知趣儿地不再跟指导员近乎,胡明媚就把目标转向 了电影队的小耿。 本来,我们四个天津兵就胆儿小,按照军规不敢谈恋爱,有了点迹像也是跟老 女兵学的,我清楚记得在欢送老兵退伍的小酒会上,那些在军营里练了七八年的老 女兵,个个都像是酒精中毒,又吐、又唱、又哭、又闹,连哭带笑地把她们对谁谁 谁的好感都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指导员魏明也喝了不少,他是新上任不久的指导员,当然愿意在众官 兵面前表现一番,席间不停地调侃,还讲了不少他去老山前线听来的故事,引得那 些老女兵纷纷表示后悔没能有机会当魏指导员手下的兵。这些都被肖文汇看在眼里。 晚饭后,她值班碰上了指导员,便主动在电话里向他表达心迹,暗送秋波。 魏明借着酒劲儿大胆地邀请肖文汇下了中班也就是九点半以后到8 号楼来一下, 他要送给肖文汇一样东西。 肖文汇太兴奋了,她摸摸自己的鼻子、嘴都长在脸上,才确定不是在梦里。她 健步走在小马路上,秋风吹拂着她拢在一边的马尾长发,她最喜欢把自己的头发全 都梳理到一侧,用一条红色白点的手绢系上,这样,她的红帽徽、两片红领章,加 上红手绢就由三点红就变成了四点红,衬得她原本就俏丽的脸更加妩媚。既使是战 友文工团、总政话剧团的女演员们跟她比美,也仍然看不出她的逊色,但是,如果 跟肖文汇零距离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她身上怎么也剥不下去的老于世故和小市民外 衣。 她很快就绕过两个招待所楼房,走到离八号楼很近的小马路上,她一路盘算着 :指导员能送她什么礼物呢?最近,她很多次都在想象着,假如跟指导员在一起有 没有欲扑入怀的冲动?肯定有,要是指导员能拥抱她,那,那将是太绝妙的事了。 她在上中学的时候被体育老师抱过,吻过,体育老师身材魁梧,还曾经给他揉身体, 好舒服,那种通遍全身的电流是很难用语言表述的。此刻,那种感觉猛然袭击着她, 让她浑身酥软,走路都很艰难。她把自己的头发放进嘴角,狠狠用力咬了几下,那 种头发的气息如同安神喷雾剂,让她狂跳的心稍稍稳定了一下。 深秋的晚上大院里安静下来,八号楼一楼的窗户半开着,日光灯从窗户向窗外 折射出一个长方的灯影扑在一片空地上。肖文汇认准了那间房门便敲了三下木头门。 虽然魏指导员的窗户敞开了缝隙,屋子里依然弥散出一点酒气。指导员没有酒 量,喝一点就会像个红脸关公。他来开门的时候,从口腔里呼出一股夹杂着酒精的 热浪直扑向了肖文汇的脸。这使得肖文汇又是一阵迷醉,身体也轻软地前倾…… 魏明跟肖文汇平日里的眉来眼去早就把心里的秘密抖落给了对方,只是一层窗 户纸没有捅破而已。现在,这个无数次来到自己梦里的小美人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 魏明忽然有了一种怯懦,怕什么呢?老婆?连级干部的乌纱帽?还是自己的这身绿 军装。肖文汇也不知道他究竟怕什么。 她是个早熟的姑娘,上高中时候跟体育老师的猫儿腻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对 她来说也是刻骨铭心的感受。这件事对肖文汇来说真是太幸运了,她最终还是没有 跟体育老师上床,那高高大大的体育老师后来被公安局逮捕了,被判处有期徒刑七 年,把他告上法庭的却是学校里另外一个长相平平,蔫儿了吧叽的小个子女学生, 那女生竟然怀了孕。 体育老师进了监狱,在他的交待材料里并没有说出肖文汇的名字,而肖文汇呢, 还算真够侥幸,她告诉我,她不仅不恨这体育老师,她甚至都特别想去监狱里看看 这位她十分爱慕的风流老师,她喜欢他,难忘那种被他拥在怀里,亲吻,抚摸的感 觉。自打新换了指导员,也就是在肖文汇接触了指导员之后,她认为,魏指导员有 几个动作和神态,还有他挺拔的身姿都跟自己上学时候爱恋的体育老师非常相似。 这会儿,魏明拿出挂在“八一”军皮带侧面的一大串钥匙,打开抽屉,从字台 的小柜子里抻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在肖文汇的眼前晃了晃,露出他嘴角的酒窝说: “小肖,大院王司令的女儿从国外带来的香水。” “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玩意儿,王司令女儿好像跟总参一位上将的儿子结 了婚,那么傲慢,还给您这个?”肖文汇还是习惯叫指导员您。 “她去美国签证的时候人太多,我帮她找了武警部队的战友加了三,为感谢我, 她送给我家属的。你知道我爱人是个老师,不爱用香水,我听人说过你喜欢香水, 就,就把它送你。”指导员磕磕巴巴地说。肖文汇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 香水,噷!准是那个死金霞跟指导员老婆讲过老兵扔香水瓶儿,我跑到垃圾箱捡回 来的事儿。 肖文汇当然喜欢魏明送她这样的礼物,她打开香水闻了闻,是一种她从没闻见 过的香型,这阵香气袭来,熏得她怦然心动,刹那间,异样的难以自控的梦幻叫她 脚底无力,让她鬼使神差般地瘫软,飘飘然,仿佛身上的所有能量都奔涌到了头部, 聚焦在灵魂的窗口,她半睁着迷醉的双眼,大胆地扑向了魏明。 魏指导员来不及躲闪,出乎他的意料,这朵他心里珍存好多日子的玫瑰,在他 最最渴望的晚上,竟然如此激情地盛开怒放于她的怀中,他奋不顾身地迎接着她, 紧紧地抱住了肖文汇,接下来是一个成熟男人和一个妙龄姑娘的一场百般温存,耳 鬓厮磨…… 在这天晚上之后,思念的小虫也就偷偷钻进了两个人的心窝,也就是在这天晚 上之后,魏指导员力挺肖文汇当上了总机班班长。接下来,当然就发生了我去做手 术的同时肖文汇生病,而指导员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呵护,却忽略了我的这个可怜 巴巴做了乳房手术的女兵。 更何况,我们屋子两个人,指导员却只给肖文汇自己买了三瓶罐头,这也太过 分了,把我气得好一阵子伤心。其实,指导员这么做也不是故意,是因为他不知道 我也做了手术,而肖文汇的毛病被医生诊断为青春期的高血压,这新添的毛病又一 次让她不断获得魏指导员宠爱她的借口和机会。 当然,这些都是肖文汇憋不住心里话跟我在火车上说的,至于情况是否属实只 有天才知道。据我平日观察,她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 绿色的火车走走停停,到了杨村站,肖文汇要跑下去买几包杨村糕干给家里带 上,我也跟她下去买了两包,孝敬住院的母亲吧。上火车的时候,肖文汇的细高跟 儿鞋偏巧漏进了上火车的铁台阶上,列车员也过来,帮着她拔了半天,结果,她新 买的高跟皮鞋鞋跟上的漆皮被剥下了一小块儿,肖文汇心疼得像是蹭破了自己的肉。 火车开了起来,她还举着那双鞋唉声叹气呢。当时我很羡慕她有双漂亮高跟儿鞋, 她本来已经将近170 的身姿,穿上高跟儿鞋又长了几公分,我俩高矮差不多,这一 来她比我高出一截,毕竟,出生于60后的姑娘高个子不多,她很像体工大队的美人 运动员。 坐定后,肖文汇依然把高跟鞋脱掉,继续跟我讲述她与魏指导员的恋情,我相 信今天她对我说的一多半是真话,偶尔听出她的自恋和吹嘘我也就盯着她笑笑,不 忍心点破,坏她的兴致。 昨晚我跟她去请假,指导员不是当着我的面把她留在了八号楼吗?他俩干了什 么我还是好奇,还不等我问她,肖文汇自己就按捺不住了诉说的欲望,她滔滔不绝 地讲起了昨晚。 肖文汇说:指导员昨天中午去看他在北京参加阅兵后勤保障的战友,两个男人 稍微喝高了一点,下午,他战友便带他去看看那些阅兵方队的女学员,当时各种军 事报刊都刊登过她们的照片,很多报纸写过阅兵女学员的报道,魏明看见那些刚刚 训练完毕的姑娘们很不以为然,比她们漂亮的魏明见过,警通连里至少有我们四个 大美人啊! 训练开始,那些女学员每个人带着一顶遮阳帽,表情严肃,虎视眈眈的,魏明 以为根本没有画报上的照片好看。可是,女兵方队的成员一时间成了军中的热点群 体,据说,很多高干夫人们都拉帮结伙地跑到女兵方队训练操场偷看人家,指指点 点地给他的儿子找漂亮媳妇。 魏明的战友是想炫耀他经常跟这些漂亮女军人打交道。可是,等魏明见了这些 被强紫外线晒得皮肤黝黑,穿着十斤白衬衫跟村姑一样的女学员便立刻意识到被他 战友吹嘘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美女并没有个个美若天仙,倒是军医学校的女学员们练 得太辛苦,一个个被晒得皮肤损伤严重,与他手下的女兵比起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了,尤其是他心目中最美丽的肖文汇,无论哪点都不比这些百里挑一的女兵方队学 员逊色呀,他心里沾沾自喜,就差告诉那个好色战友,哪天我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才 叫真正的美人。 魏明回到八号楼的那个晚上,他恰巧也是想谁谁到,一看是我和肖文汇两个高 个子漂亮女兵来访,魏明当然是心花怒放。要是在平常他没有那么大胆,这晚上借 着酒劲儿竟然有点失态,或者说欠思考,单独留下了肖文汇。 肖文汇告诉我,那天,魏明从窗口看见我刚刚走出八号楼,一把就将窗帘拉上, 用力拦她在怀里,搂得肖文汇透不过气来,一股子酒气全都灌进了她的嘴里,接着, 魏明把她挤到了墙根儿。肖文汇挣扎了几下,便软绵绵地瘫靠在他怀里,她觉得靠 在墙角并不舒服,抬眼看看窗口下面的单人床,魏明实际上也看见了那张床,但他 好像故意没有看见,身体一点也没有挪动。 酒精的弥散再次叫肖文汇亢奋,这已经是她熟悉的气息了,她紧闭着双眼,张 开嘴,大口吸气,两只手紧紧地揪着魏明后背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在熊 熊燃烧,她似乎等待着,渴望着魏明用他健壮的身躯扑灭她身上火样的热度,用一 个男人奔涌的激流将她滚烫的身体稍稍冷却。 肖文汇觉得魏明身上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她不敢动弹,让他亲吻着,听着 他发出一阵呻吟,那种怕人听见却经过喉咙处理过的发自胸腔的歇斯底里。那声音 并不恐怖却是怪异陌生的,根本无法分辨是魏指导员平日里的声音。 魏明扶起肖文汇说了两声,对不起,对不起!便到厕所去了,出来的时候他从 卫生间的洗衣机里重新找了一条带着几块油污的军裤,一看就是准备要洗的脏裤子, 看来,那件裤子被他弄湿了。 回到屋子里,指导员便充满悔意地看着文汇,不言而喻的东西肖文汇是心领神 会的,魏明不敢把她拖到床上是在克制自己,他怕闹出更大,更坏的影响来,更怕 毁坏了一个未婚女子的前程。 爱归爱、想归想、做归做,在连队这样特定环境里魏明指导员必须也只有选择 这样的做法。 肖文汇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认真地听着,听得有点费劲,很多细节我跟本没 有听明白她就说过去了。过去老女兵杨绒儿跟我说过她和卫生所南京兵马骁那些简 单的恋爱步骤,他们最隐讳的细节绒儿从来不说的,没想到今天肖文汇却说到了疑 点和难点,这再次引发了我对男人那个性别的求知欲,于是我试探性地问肖文汇: “你说,他怎么会有个硬东西?”我真不是明知故问,可以发誓,对于那个从没有 人对我说过只有自己胡猜乱想的细节的确含混不清。 “得了,你真不懂?对一个快20岁的人来说这还是神话吗?” “真不懂,骗你是狗,刚才你说他用硬东西顶你,是那个吗?” “你没见过男人的那东西?” “我怎么会见过,没,我只见过小男孩儿撒尿,还听见过打骚扰电话的家伙们 胡言乱语,他们说听见我的声音那儿就硬起来,我,我还真有点纳闷呢。为什么会 ……” “哎哟!你真够傻冒儿的。”肖文汇撇我一眼,表情古怪地看着我说。 在哐啷哐啷的车声响过之后,肖文汇就像个小老师给我讲了好多关于男人和女 人之间的为什么。我问他这些都是听谁说的?她说,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就在学校 里看了一本手抄本小说,是高中小流氓儿们放在低年级教室女生书桌里的黄色读物。 我问她那小说叫什么,肖文汇告诉我:《少女之心》好像还叫《曼娜回忆录》。 呵,这手抄本我好像听说却没有看见过,怪不得肖文汇那么明白,在成年人问 题上,这真是个一眼望不见底的女孩儿。 火车还有几分钟就要到站,有些旅客带着行李已经陆续走到门口并且向我俩投 来关注和欣赏的目光。 车停下了,熟悉的家乡火车站已经大变模样,几乎是面目全非,翻修得富丽堂 皇。 这次短途旅程对肖文汇的了解胜过了两年多的密切接触,也算是个意外的大收 获,因为杨绒儿的缘故,我和肖文汇在心里结下了疙瘩,这次交谈成了我俩心与心 相知的契机。毕竟我跟她住在同一间屋子嘛。今天,她坦率自然地跟我讲述的一切, 不仅没有让我觉得她轻浮放荡,反而叫我觉得她跟指导员相好没有什么不对,因为 指导员那个老婆实在是没人缘,平时摆出一副小官太太的样子对付我们女兵,也就 是金霞爱巴结她,噷,要是肖文汇给她替儿了一点不值得同情。本来嘛,我是不能 接受婚外恋的人,我的母亲就被第三者插足害得神神叨叨,可当身边的朋友肖文汇 与那个男人相好,我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心态,我想看着他们俩个真的走到一起,想 叫指导员跟他的老婆离婚,想让他的宝贝闺女魏莹莹做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尝尝有 母亲不能相认的滋味 看着肖文汇忘情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来金霞跟我议论指导员他老婆的话,当时 我没太在意,也没大听懂啥意思,现在我才恍然悟出为什么指导员老婆跟金霞说她 丈夫魏明总爱犯浑,还跟金霞发那样的牢骚,说她整天鼓捣月经,也不知道究竟是 个什么妇女病,一个月没剩几天干干净净的日子,哩哩啦啦老是出血,刚刚摘下卫 生带了吧,又要接触胶皮避孕套。在我还不明白夫妻生活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当然不 清楚指导员两口子总是有仗可打。 哦!今天听肖文汇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指导员守着漂亮的肖文汇,怎么可能还 去喜欢那个有妇女病的老婆呀,起码,肯定是精神出轨。 我们四个天津兵除了胡明媚以外,都爱在背后议论个人啊说怪话呀什么的,我 是爱打听,肖文汇是爱说人,金霞这两种现像兼而有之,另外,金霞的嘴还是飞快, 她传话的速度也是一流的,我觉得大小女人混在一起都会有这样的毛病,否则也就 不叫女人了。 出了站台,一辆车门上喷着白漆字样儿写着新安粮店的小型卡车停在了离出站 口不远的地方,在我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肖文汇就兴奋地说:“林玫,我爸爸叫 了车,先送你回家吧。”肖文汇就是个爱摆谱的人,不,也许是她爸爸爱炫耀,这 种基因一点不拉地传给了他的闺女肖文汇。 “我家太远,还是做公交车吧,你等等,先别走!” 我想起了肖文汇给过我四十块钱,是从指导员那儿争取来的,应该买点东西给 她带上,在火车上说了一道儿私密话,更是感激肖文汇,于是,我拽住她,硬是在 水果摊儿上买下四瓶子罐头叫她务必带走两瓶。 肖文汇的父亲在粮店上班还打着领带,不过那领带一看就是没档次的便宜货。 他年轻时代一定是大帅哥儿,还去过上海,因为去过上海才给肖文汇起了个肖文汇 这名字。即使现在也很魁梧健壮。 他冲我摆摆手,最后还是接过了两瓶罐头,连声道谢。 肖文汇跟我订好了明天9 点在火车站附近的解放桥头集合,然后一起到医院去 看看我的母亲。 小卡车上有个司机,肖文汇的父亲像发布命令似的拍拍司机的肩膀,叫司机把 小卡车开走了,远远望去,汽车上挂着的残余面粉在风中飞扬。 母亲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撞她的单位效益好,又是大清早在人行横道线上把 她撞倒,要负全责,很痛快地满足家属的各种要求。我的哥哥恨不得趁此机会把他 娶老婆的钱都勒索出来。这是表姐告诉我的,就是我大姨的女儿,她经常在照料着 我的母亲。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窗子外射进来的强烈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闭上眼睛躲过光线,朝着母亲的病床走过去。母亲的样子有点邋遢,原来胖胖的 身子好像少了几斤肉,烫过的头发炸起来像乱鸡窝,她见我进了病房,还穿着军装, 屋子里人全都羡慕她有个这么好的闺女,于是,她拍着手傻笑,乐得合不上嘴。她 拍手的动作特别夸张,把双手的十个手指都张开、绷直,翻着花地拍得呱呱响,笑 出来的声音颤颤儿的,并且是喜极而泣,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闹着出院不可。 我和表姐一商量,也正好把她接出来。哦,我到医院的时候,大姨家的表姐在 陪伴我的母亲。回家路上,母亲用她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哥哥带着他女朋友一起回来了。这未来的嫂子真是叫我不敢 恭维,名字叫个什么张春艳,还真就穿一身艳俗的紫红套裙,米黄色高跟皮鞋,可 能是因为她穿裙子怕冷的缘故,丝袜子里透着粉秋裤,敷敷囊囊又显得傻呼呼。她 把头发高高盘起来,也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喷发胶,弄得像个大公鸡冠子一样硬邦邦 的支楞着,说话的嗓门儿还特别粗。 我那哥哥既没学历又没钱,再摊上个离婚家庭、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他是没有 资格挑拣姑娘的,有人肯嫁给他就烧高香了。虽说他长相不难看,但是,艰苦生活 把他的性格磨得女里女气,倒像是个怕老婆、会过日子的模范丈夫。那未来嫂子张 春艳特别能说会道儿,笑起来一口四环素牙齿,见我穿着军装,在天津大街上走起 来肯定是亮点儿,她那两片鼓出来的吹火嘴上便如同抹了蜜一般朝我献着殷勤,夸 我漂亮,说我母亲是如何天天想念我。 他们俩是吃过饭的,刚刚去过医院,如果我不回来,他们也不知道母亲出院, 母亲要等到七点才能吃上一个凉呼呼的牛肉馅烧饼。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起,哥哥睡在了十平米的小客厅。 母亲整宿都紧紧地搂着我,细细地端详着我,像看一件她很陌生的宝贝,看呀 看不够。她的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哼着抻出《摇篮曲》。 她把我当成婴儿一样,抚弄着我的脸,摸摸眼睛、揪揪鼻子,抻抻我的下嘴唇, 她甚至还把手伸到我的胸部,说了句:“大姑娘啦。”我赶快把她的手拿下去,夏 天做手术的伤口还有些隐痛。当然,我没有告诉她我做过这个地方的手术。最后, 她捋着我的头发,一行行温热的泪水从她冰凉的眼眶里滚滚落下。我替她擦着眼睛, 也不停地用枕巾擦着自己的脸。 那个晚上,从母亲的眼神里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她的目光清 澈,含着慈爱的柔波。 我当兵这两年,只回家了一次,母亲那时候状态不好,整夜睡不了觉,说话也 是语无伦次的,看着母亲的样子我心如刀割,更叫我痛恨父亲和那个插足我家的女 人,可是,我能当兵又是那个女人一手操办,这么一想,也就没有什么资格去跟那 个女人讨什么公道了。 母亲心里明白,我能去参军完全是沾了那个第三者女人的光,所以,我入伍以 后,母亲从来没有表现出兴高采烈,还常说些不三不四的怪话,她总是瞪着直勾勾 的眼睛说:“玫子当兵可不好,大冬底下最容易尿裤子。”要不她就说:“当兵的 人都是瘸子、拐子、胡萝卜、兔崽子。”我知道她说的是疯话,可见母亲并不愿意 我去部队。 这次回到家里,母亲说的话全是有理有据,没一句疯话,她说哥哥女朋友不好, 太刁钻,鼓嘴、鼓眼泡儿,一副苦命人儿的长相。她还夸我穿军装好看,像文艺兵。 夸我在部队学了出息,懂得给妈妈带蜂王浆、川贝,给家里拿罐头。我问她川贝是 干什么的?母亲瞪大眼睛告诉我,煮水呀,润肺,好东西耶! 此刻,我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图书室的范春播,这可是他在那天晚上给我送到 机房的蜂王浆和川贝啊。 母亲搂着我很激动,她多次重复和强调的一句话就是叫我记住:“一定找个对 你好的男人,千万不能贪图他们的钱财和长相。”她叫我答应,我用力地点头,我 知道母亲是惧怕我碰到类似我爸爸那样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要去解放桥跟肖文汇赴约,见母亲还在打着小呼噜,我便绕开 她,偷偷地走了。其实后来我才想到,母亲打小呼噜是装睡呢,她没有办法不装睡, 她当时不敢清醒地面对我。 既然母亲出了医院,我也不打算叫肖文汇来家里了,房子窄小不说,更多顾虑 是我不愿意叫肖文汇看到我家的窘迫。